69 梨花滿地不開門(13)

這所提“調戲”之事,是指方才那“草寇”與一個失寵的宮婦眉目傳情?這盡也怪了,古來帝王,最忌諱這種穢事,攤上臺面說了,可不削了帝君的面子?陛下這是怎麽啦,竟直愣愣地不飾諱,冕上綠油油一片兒,可好看?

陳阿嬌愣在那裏,一急沖,竟想去扯開羽林衛。她那樣羸弱,看起來素衣單薄,卻拼盡了全副力氣……羽林衛一面借力擋開,一面又不敢下重手,畢竟這是皇帝的宮妃,哪怕裏兒已失寵,面子上的工夫還是要做足,當着滿朝臣工,于建章宮正殿與一位嫔妃拉扯,畢竟不好相看。因此兩方竟有僵持,陳阿嬌不肯讓,羽林衛欲進又退,好生的尴尬。

滿朝臣工皆在等皇帝發話。

皇帝當真不敢看她。他這時才發現,殿下那雙眼睛,藏着一泓清流,映照了他與她嬉笑玩鬧的少年時候,一觸,便疼的緊。也許他滿眼裏、滿心裏,都藏着多年前薄雪初晴的午後,漢宮雪地裏那一抹身着紅氅的淡影;但她呢?這一生,心中永遠都有一隅,是為劉榮留的,獨獨為劉榮留的!

他是皇帝!這般的屈辱如何能忍受?

他心縮得緊,因冷嗤道:“成何體統!羽林衛聽令,将那草民拖出去——砍了!”

皇帝殺人,不過一道上谕。他像玩兒似的,便能結果了人的性命。他冷眼瞧着大殿下一衆人的反應,頗有一種小孩兒搶贏了心愛之物的快感……就像是一個游戲,他那樣害怕衆人不與他玩兒,便索性張了力,欲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他孤獨地玩兒着……

畢竟他孤獨。畢竟皇帝都是孤獨的。

陳阿嬌的眼色卻教他心疼。她一搐,那眼神受了傷似的收了一種光色,小心翼翼地藏掖起張鼓的生氣,她此刻瑟縮的就像一只圍場裏眼睜睜看着母獸倒在自己面前的小獸仔……

眼皮微一動,眼淚便嘩嘩淌下來。

好似要失去了世間所有的摯愛之物。

皇帝淺嘗。那種沉痛失望乃至絕望的情緒,他幾曾有過。

他的心也跟着抽起來……竟——那樣疼。

羽林衛得上谕,已奉命拽開劉榮,生生地将他的面具踢了老遠去……那雙幾乎與皇帝一模一樣的眼睛,冷涼地打量着滿殿燈燭,燭光和風而動,他眼底一抹微光也随風翕動……

和着與皇帝如出一轍的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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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血脈相牽……畢竟他們幼年時候同榻眠、同車行,皇帝此刻腦中懵混一片,只覺昏天黑地的混沌壓來,壓的他甚麽也想不起來……

甚至有那麽一瞬間,他在苦苦思索,此刻的他,是身在何地?這滿殿渾濁……他方才下了甚麽命令?

甚麽也想不起來。

直到窦沅聲嘶力竭的哭聲響徹大殿,終于将他拉回建章宮燈火通透的正殿——

“陛下!您不能斬他——那人、那人不是‘草民’呀!陛下!他——是榮哥哥、您的親哥哥!您的兄長!您不能砍他——陛下會後悔的——”

窦沅已然語無倫次。這嘶啞的嗓音卻像鼓風灌徹大殿,簌簌回旋,擦過每一個隅角罅隙,再也收不回去了。

皇帝的眼神吃愣,好似在問她,窦沅,你悔不悔?

——只要沒人戳破他是劉榮,活着的劉榮,那一切皆好辦。皇帝不認便是,即便流言四起,只要“查不屬實”,誰會信?誰敢信?

但他若真“成”了劉榮,他便絕無活下去的可能了!一山不容二虎,更何況,劉榮并非普通皇子,他可是大漢曾經的儲君!

再者,臨江王劉榮已于多年前“畏罪”自盡身亡,此事四海皆知,此番又牽扯出個“劉榮”來,不管他是真是假,天家威信何在?

他是假,那便好,他若是真的,也便只能成了假了。

群臣果然側目。

滿殿文武狐疑看了看皇帝,又将目光瞟向殿下跪着的那人,均竊竊私語不止,甚至還有走了聲兒的——“果真有些像”、“當真是殿下?”

前番堂邑侯府陳氏造次,亦是打了這民望極高的“臨江王”之名,借此造勢籠絡人心,那時民間便有流言,稱臨江王劉榮未死,如今大殿之上平白冒了這麽個人出來,群臣似也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好似并無想象中那麽驚訝。甚至做好了“接受”的準備。

輿論堪能殺人。

皇帝絕不允許坐穩的江山有任何差池。

他的聲音穩中帶變:

“羽林衛聽令,殿下小民膽敢冒充皇親國戚,蠱惑窦沅翁主,其心可誅!朕親谕,将殿下狂徒押入天牢,待後發落!”

皇帝清了清嗓子,又下谕曰:“翁主窦沅,以禍言亂聖聽,朕姑念其年少不謹,受人蠱惑,又是初犯,朕不究其責——”原是寬諒的話,皇帝卻忽然加重了語氣,那冷趄趄的話直戳人心:“翁主窦沅溫良恭謹,賢惠淑德……”

話說到此處,陳阿嬌只覺不對勁兒,皇帝這是要做甚麽?難不成……當真是看上窦沅啦?

好可憐的孩子,這一生若是賠進了漢宮,滿好的青春,連個灰星子都搓不進呀!半輩子都無平安喜樂可言了!

阿沅可也要走她阿姊的老路了!多可憐!

想及此,陳阿嬌一低眉,眼淚簌簌而下。

衛子夫扶着座撐的手也微一抖,滿後宮的春/色春花兒,皇帝仍是瞧不盡,一個一個美人納入,誰人也無法兒青春長駐,卻永遠有那麽一朵嬌花兒青春着……皇帝愛新鮮,愛鮮鮮嫩嫩的身體,她們這些老豆腐渣子,總有讓路的一天。

可這一天未免來的太快,畢竟,她的身體尚年輕。

衛子夫禁不住微嘆一聲,這窦沅……可也要進宮了!不知她有無手段,能教窦氏翻身呢?當初她為父戴孝,久未出嫁,待字閨中時,因窦太後欲為這侄孫女兒說個好透透的尊貴人家,左挑右挑皆看不順眼。姑奶奶人是好的,疼侄孫女疼到了骨子裏,當真用了心為早逝的窦嬰挑乘龍快婿,也便是這麽個原因,一再耽擱了窦沅的婚事。後窦氏失勢,滿朝文武沒哪門好戶敢收了窦家的女兒,這丫頭片子不知可也算因禍得福,竟被皇帝瞧上了……也是,除了皇帝,世上還有誰敢捧窦家這燙手山芋?

再往後,後宮可又有得熱鬧了。

衛子夫心中涼的頂透。

皇帝從不令人失望,因接着道:“——翁主窦沅堪承大任,朕着命窦沅擇日北出匈奴,和親單于,一則換得漢室江山穩固,另一則,亦可傳朕心意,朕願與匈奴永修萬世之好……”

好一個皇帝!這話鋒轉得如此之急,竟令人兜也兜不住!

衛子夫生驚。皇帝這竟是……?

窦沅倒并未驚怔,只杵着,一時不知應做何反應。她失策将劉榮帶入上林苑,在陛下面前又如此失言,原是要擔大罪的,皇帝令她北出匈奴,可也算是開了大恩了?她當謝恩。

楊得意回過神來,催道:“窦沅翁主因何不跪謝皇恩?”

窦沅下跪谒道:“陛下皇恩浩蕩——”

皇帝要整她呢,原是她殿前失言,将劉榮揪了進來,正忤皇帝心意,皇帝這才找了借口,将她遠遠地發了邊兒去……果然,姑奶奶窦太後一過了身,窦家全無庇護了!明明是俎上魚肉,被人砍成了肉醬,卻還要含淚笑着謝恩。

“萬不可!”

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插了進來。衆人舉目看去,卻見那失寵的宮妃正端端下谒,好成熟的姿态!滿朝文武列座,皇帝居高,這久不露面的冷宮妃子竟全不拘束,一言一行皆符合宮儀。

衛子夫與皇帝并座,卻不敢偷觑皇帝,心一緊縮,直覺是不好的。天知道那女人要謀劃些甚麽呢?陳阿嬌啊陳阿嬌,你可終于按捺不住,要舉卒子了!

這卒子一出,有進無退,可要想好!

皇帝略一驚,卻忽然來了精神,直挺挺聳了肩,饒有興味地瞧她:“殿下何人?”

楊得意拔高了音量:“——陛下問話吶,殿下是何人?”

陳阿嬌不慌不忙,仿佛與皇帝唱了對戲,連詞兒都對好了,一對上皇帝的眼神,便知下一步該如何走:“禀陛下,妾名喚‘莺子’……”

皇帝擡了擡眉:“哦?”故作訝異:“這名兒生得很,朕不太記得了——你原先哪兒當差的?朕半點印象也無……”

衛子夫心裏冷嗤,這一唱一和,戲詞兒說的可好呢!皇帝早就認出了她便是陳阿嬌,卻不戳穿,明是默認了!初時,衛子夫尚盼望皇帝所行不會如自己想的那樣,這會兒,她衛子夫可真是吃了痛腳,呵,皇帝好能耐的!果真……要這麽做了麽?

陳阿嬌已廢,聖谕非兒戲,斷不可說收就收,皇帝便要用這麽個法子将陳阿嬌留在身邊?

衛子夫自然意難平,那她這一番籌謀,可不全亂了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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