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13)

皇帝因說:“走走便好,朕懶怠,大冬日裏,煩厭雪地裏捱着——”卻又說:“哪處賞雪景最佳宜?”

楊得意道:“桂宮前院空了一大片,場地極大,此時落了雪,薄薄覆蓋一片,一眼望去銀茫茫的,極适宜賞雪。”

皇帝觑他一眼。他便散開眼中睿色,卻聽皇帝嗤笑一聲:“自作聰明!”

他嘿嘿應着,心說,只要陛下高興,奴臣做這些個又算得什麽呢!皇帝口不應心呢,心裏明想着些甚麽,嘴上又不肯說,他做臣下的,不得時刻揣摩聖意,轉着小心思好生服侍麽!

楊得意因拔高道:“陛下擺駕——桂宮!”

雪色茫茫,并不積厚,是極薄的一片,靴子踩在上面,一踩就落了一個陷兒,風裏還裹着雪霰子,迎面撲騰騰地蓋過來……

皇帝坐辇上,黃袱蓋了老厚,邊角垂重地順下來,辇中半絲風都透不進去。

皇帝坐着,閉目養神。

辇子一晃一颠,他整個兒也随之起伏颠晃,倒不覺不适,反而頗适意。

雪點子越飄越大,初冬的冷風勢頭來的也大,楊得意裹着大襖,走的極艱難,心下暗暗叫苦,這樣的天時,還能賞雪景麽?嘿,出這麽個馊主意,陛下莫不是要剝了他的皮?

因鼓足了勇氣,向辇中道:“陛下,雪下大啦,風逼的緊,咱們——回吧?”

皇帝好久都不說話,楊得意縮着手腳,這邊可冷的夠嗆,他又不敢松懈,還得留着勁兒揣皇帝的心思呢!因是雪地裏輕輕跺着腳,等皇帝下谕。

皇帝驀地睜開眼,隔着簾子,斜乜他:“楊得意,你拿朕耍猴把戲吶?”

明是開玩笑的話,但從皇帝口中說出來,那便是大大的不同啦!楊得意唬的雙腿打彎屈了下去,砸的沉悶的雪地飛起幾點子散絮:“奴臣不敢!奴臣知罪!”因向擡辇內侍喊道:“還不快走!陛下擺駕桂宮——快!”

便像驅着騾馬似的驅人,急吼吼的,皇帝只覺好笑。

轎辇方停了宮門外,雪落的跟鵝毛似的,皇帝說:“來的不巧,雪點子這麽落,可要砸傷人……”又說:“不必通傳,省得她急忙忙出來,凍壞了身子。”

楊得意“嗳”了一聲,因扶皇帝下辇,早有內侍撐了油蓋大傘來,将皇帝頭頂一片全遮嚴實了。

皇帝擡腳,入了宮門。

宮裏被炭爐子烘的暖洋洋,呵一口氣,連霧都散不出來,皇帝脫下描金玄色大氅,往邊兒一扔,楊得意便接住了。

阖宮衆人這才緩過神來,認出來人竟是皇帝!因跪地谒禮,皇帝擡了擡手示免,撩袍往擺着黃袱墊的大椅上一靠,宮人慌措地遞來暖茶水,皇帝接過,抿了一口,因問:“夫人呢?”

宮女子抖索着聲音回:“夫人……夫人裏頭暖閣裏歇着……”

皇帝心情仿佛還不錯,因笑道:“你抖什麽抖?聲音顫成這樣,合計着朕聽你說話還得猜吶?”

他是玩笑話,小宮女子卻已唬的不行,連連磕頭:“婢子知罪!陛下請饒恕!婢子知罪!”

“起來吧,”皇帝只覺無趣,“朕不過是開個玩笑,随口一說,值當你怕成這樣?”

桂宮裏老成的嬷嬷們已經擠眉弄眼暗示小宮女子退開,自個兒頂了班,伏禮問道:“陛下,可要請夫人出來?”

皇帝撂下茶盞:“不必,朕坐坐便是……”

口裏說着“坐坐便好”,總也坐不住,一盞茶還未吃盡,皇帝已經改了主意:“楊得意,你跟着,朕進去瞧瞧她……”又似在自言自語補了一句:“來也來了,下這麽大的雪,不能教朕白走一遭兒。”

楊得意心裏“嘿嘿”地笑,心說,您萬聖之尊,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呗,還用得着與臣下解釋?

卻也不是“解釋”了,皇帝怕人“誤會”,畢竟萬聖至尊,要着面兒吶。

暖閣裏炭火烘的更旺,皇帝才邁進去,便覺燥熱難耐,因又解下外袍,只穿平時宣室殿內閣裏的行頭,輕快是輕快些了,幸宮妃寝宮,這麽着,總也顯不莊重。

皇帝暗自笑了笑,老不成樣兒呢,但這不成樣兒,在她面前也慣了。

她坐榻上,背下墊着軟袱墊,手裏捏着一本書,胡亂地翻着。長發卻全束了起來,服帖地挽上去,額前連半絲亂發都不沾,這随意輕便的裝扮,很适合居自個兒宮裏,不亂走動。懶怠怠的模樣,叫皇帝瞧着一陣心動。

因皇帝不欲打攪,也未有通傳,她只覺是有人走了進來,未成想會是皇帝,連眉兒都不擡一下,只眼皮子略動了動,便吩咐:“給本宮端盞茶來吧,潤潤嗓……”

楊得意正要去沏茶水,被皇帝攔住,皇帝一回頭,自個兒半生疏半好玩地拿起桌上茶盞,有模有樣地沏茶來……

端至陳阿嬌跟前,那人居然連頭也不擡,接過便飲,飲了兩口,卻又把茶杯塞回他手裏。皇帝笑意滿滿:“看的什麽書?魂兒都叫吸進去了!”

她大驚,挺挺坐了起來,慌措地盯着皇帝:“您、您……”

“吓着你了?”皇帝輕笑:“朕路過,來瞧瞧……”

她臉上無波無瀾,又是這麽一副全然不關己的神情,皇帝陡覺無趣,宮裏宮外,她像兩個人似的。上元節那晚帶她出宮,她活潑可愛的讓他錯認為許多年前的陳阿嬌又回來了……

然而并不是。

這皇宮禁闱,與她格格不入。

陳阿嬌變了。

皇帝背手踱步:“朕要走了……”像吓唬孩子似的,分明又想她挽留:“你若跟朕說說話,朕也許可以留下。”

“說什麽?”陳阿嬌淡淡,連嘲諷都不肯給。

“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劉徹轉過身來,觑着她。眼神頗有深意。

他原以為陳阿嬌會拒絕,冷硬硬随口一句話噎他。

但她沒有。

陳阿嬌擡起了頭——

“我還真有個請求……”

“你說,”皇帝心裏莫名的興奮,“你只管說。”

“這宮裏,有個人礙着了我的眼,我——想她死。”

皇帝一怔,很認真地看着她。他從來沒有想過,陳阿嬌竟會這樣直剌剌地說出她的痛恨——盡管皇帝知道,嬌嬌向來率性,從前便是有什麽說什麽的性子,但……她不會殺人。

她蒼涼一笑:“陛下不肯了?君無戲言啊,您叫我‘只管說’,”她的眼裏戚戚難堪,閃過盈盈淚澤,瞧着皇帝,“您到底還是騙了我……”

“朕沒騙過你,”他說道,“你想讓誰死,我便請閻羅殿君來,收命。”

皇帝極聰明,料想陳阿嬌所指之人,殺之定不會有太大的妨害,畢竟……陳阿嬌總不會當真如五歲孩童般,要他一道谕令便誅中宮皇後吧?!

因說:“你要殺的人——是楚服?”

問的有些小心翼翼,皇帝躲閃了目光,畢竟這個名字,牽扯了太多的往事,——并不愉快的往事。

陳阿嬌搖頭:“是——楚姜,我,要她死!”

皇帝大訝:“為何?”

“楚服有人會殺,不必我動手,——她怕是現下早已見了閻羅殿君了!”

“朕,聽不懂。”

“陛下不必懂,陛下從未信任過長門宮裏那個可憐人,——懂又如何?”她戚聲一笑:“陛下裝愣過頭了——我不信您會不知道,楚服其人,必不可留!那是因為,這宮裏,有人比我更想讓她死,那麽,我又何必趕前頭去收置呢?髒了我的手!”

她說狠話的時候,才有幾分從前陳阿嬌的樣子。

皇帝沉默不語。

“既陛下問了,我不妨多言一句,——為何不必我動手?難道……陛下從未聽說過‘殺人滅口’這四個字麽?那楚服,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她笑着:“有人比我急。”

許久,皇帝才說:“楚姜的事,随你處置。——不過一條人命,不金貴。”

輕描淡寫……不過,一條人命。

陳阿嬌忽然有些想哭。

雪偏在這時停了,茶也涼了。爐上的炭,卻仍燒的很旺。

皇帝煩躁地擺了擺手,示意楊得意點香,安安神,清清火氣。

楊得意自然照做。君用龍涎,那是毋庸置疑的,龍涎香極珍貴,皇帝所在之處,所燃之香,必是龍涎。

皇帝閉上眼睛,輕輕吸了一口。

她卻縮後了一步:“陛下不擺駕?”

“你催我呢,”皇帝忽然睜開眼睛,“朕不急,——你急甚麽?”

許久的沉默,與皇帝獨處一室,她只覺,每一刻都是極難捱過。

皇帝忽然道:“朕有對不住你的地方,……朕告訴你一個消息,或許對你算作一些彌補,教你心裏暢快些。”

她提了神。

“朕要收拾一人,——你還記得淮南王劉安麽?”

“發明豆腐的那個?豆腐是挺好吃——”她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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