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12)

老先生笑了笑,輕輕摩挲着那個字兒,墨跡還沒幹透,被他這一撫,暈的模糊了字形,他笑道:“眼神不大好啦,連字兒都瞧不清……”

“瞧不清您還掙這口飯呢?”

是陳阿嬌脆生生的聲音,一如多年前,調皮的很,說話大剌剌毫無顧忌。

皇帝眯着眼睛觑她,恍惚間,竟瞧見了她十年前的樣子,好漂亮的杏眼裏,簇着一團喜氣,她的眼睛會笑,眉角微微的上揚,裹着一種無人可複制的極獨特的張揚與自信。

這樣的神情,唯只陳阿嬌與皇帝有。劉徹後來想想,年少孤獨的為君之路,他只對陳阿嬌一人另眼相看,大抵因為,在陳阿嬌的眼中,他能瞧見一種只有帝君才有的王者倨傲。後宮裏,那些唯唯諾諾只懂低眉順從的女人們,是永不會懂的。

從來為帝孤獨,為上者寂寞,一生能遇見與自己極為相似的女人,已是大幸。

但他卻很晚才想明白,他與陳阿嬌的悲劇,也正是因為這極為相同的倨傲。他負了她,并且不肯低頭,那麽陳阿嬌必是同樣倨傲地揚首便走。

“嬌嬌,你後躲,——撂攤兒可也得砸了你的腳不是?”皇帝笑着輕搖了搖扇子,那口氣,便是在同十年前的陳阿嬌說話。

“不怕,你叫他測——”陳阿嬌果然是“女中豪傑”:“本姑娘手裏捏夠了銀兩,不管測的對與否,本姑娘絕不賴賬!”

那算卦先生滿鬓銀發,被風吹的利落抖索——這回倒是耳朵根子靈光啦,聽的夠靈清,笑着向陳阿嬌道:“賠夠了數再砸攤子?——這話聽着恁耳熟……”

陳阿嬌暗裏吐了吐舌頭,心說莫不是要被識穿啦?十年前嚷着要砸他攤子的小丫頭,今個兒便立在這裏呢!

因說:“還測不測字呢?生意要不要做啦?”

老先生摸着一把雪白的長胡子,笑眯了眼:“老朽眼神不好,看不清呢——”

“是、是‘樂’字!你懂不?”陳阿嬌捋起袖子,大剌剌地道:“這字兒呢,……就是‘長樂奉母後’的‘樂’字!你懂長樂……”

她打了結,不肯說了。

算卦先生這才慢悠悠地擺好卦牌,捉筆在案上又緩緩将字兒描了一遍——陳阿嬌這邊瞧着,急不可耐,因小聲嘀咕:“這生意想來不大好吧?要養活人可難呢——這慢勁兒!”

皇帝在她身後偷笑。

羽林衛麾下暗衛統領已自圍觀百姓群中分離來,湊近了皇帝,附耳向皇帝說了一會子,想是催人回宮了,果然,皇帝聽完話,眉便蹙着,向暗衛統領擺了擺手,示意其退下暗守。

他不催人,任陳阿嬌玩鬧。

但她不傻,自然知道皇帝日理萬機,宣室殿案上的奏章不會催人,憑掖庭繡床錦被還會催人呢!

——一回宮裏,又不知多少女人背後對她咬碎了牙,嚼說她這狐媚子,惑主媚君,好不知恥!

踩低捧高,阖宮若被冷落了,久不沾聖恩,必被人欺;若久蒙聖寵,又須防人妒。

當真為難。

陳阿嬌因輕輕嘆息,将錢袋子輕擺了算卦先生的攤案上,低聲說:“這點子錢,拿去吧——歲月不輕饒人吶,你老成這樣啦,測個字兒也掙不得錢,拿着錢袋子,能混過一日是一日罷……”

她知耳背的測字老先生必聽不清她說的話,但好似也沒所謂,她并不是說給他聽的。連她也鬧不清,她流連知返的,究竟是曾在這個攤兒上為她測算過命運的老先生經久不回的時光——譬如他滿鬓銀發,叫人瞧了滿目生涼;還是那一年她悄悄溜出皇宮逛遍長安街頭的灑脫與膽性?

她不羁難馴的少年時候,曾埋在那一年上元燈節長安滿街的燈色裏。

“不玩兒啦?”劉徹站她身後,燈色融化的眼睛裏,溢滿寵溺。

“回家吧——”她轉身,輕輕地從他的側肩擦過。

“可以留的,——憑你想玩到幾時,朕的長安,不會有宵禁。”

她停下腳步:“可我知道,那不行。”

皇帝走到了她跟前:“朕說行,那就行。漢宮護城衛,敢把朕的車馬攔在外面?”

她低下了頭,默默用手絞着衣下一角……

小皇帝長大啦,從當年踐祚未久的少天天子,一路劈荊斬棘,熬到了如今,手握實權,足以與權臣相抗,這一路來,多少難處,他都挺過來了。

在那一刻,陳阿嬌似乎有一點點明白了皇帝手段之狠辣所為何,天子若不狠,權臣必結黨勾鬥,天下焉能安?

他要用雷霆之手段,破天之氣勢,将長安,真正變成他的長安!将河山大好的天下,完完整整變成天子的天下!

測字老先生此刻吃力地站了起來,向她喊:“姑娘——且等一下!”

陳阿嬌回頭去,卻見那位老先生,原來連身形也佝偻了,駝的像只蝦米——她的眼眶微微發紅……

十年時間,物是人非。

劉徹跟在她後面,又回到了攤案前,他代陳阿嬌問:“何事?”

“這位姑娘,你既給了這些酬勞,老朽不好一字不說,……受之有愧呀!”卻是繞開了劉徹,直向陳阿嬌道。

她笑了笑:“無甚,您接着,不必覺受之有愧。——許多年前,我曾與表弟在先生攤前測過一卦,您說我福祿積厚,卻不長久。當年未敢深信,如今卻一一應驗,我的确福厚卻未能久,先生測字如神!這些個錢串子,聊表心意,是您當得的!”

她灑脫揮了揮袖,便欲走,卻又被算卦老先生叫住——

“往年之事,信口說來,未能當真。憑姑娘這副心腸,想是将來必能萬事順遂……”

她嘆了口氣,也不管皇帝在場,極低聲脫口道:“不能順遂啦——依我所想,自是要逃開牢籠才算好,但不可能,我這一生,都不可能脫得高牆飛檐……”

皇帝一驚。

目色裏散開一絲驚慌與怔忡,一漾,似湖上一層秋波,漾開、散盡,便瞧不見了。

皇帝目色仍平淡如常。

“那未見得,萬物因循,秋回冬來,皆有個理兒。萬事萬物,皆有命裏之數,姑娘眼下境遇或不好,時來運轉,亦是能的,切莫灰心喪氣。——依當朝皇後之例,衛皇後出身低微,從前只是平陽公主府上一介舞女,一朝得寵,前途昭昭,當年滿長安城皆傳唱: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再依陳皇後例,陳後出身極貴,又與陛下自小有‘金屋’之約,可現下境遇又是何等凄涼呢?千尊萬貴的陳氏女命運都不可數,姑娘目下何須憂傷?該有的福分,命中早已注定,誰奪,都是奪不走的……”

劉徹身後早已攥起了拳頭,——這人……怎麽說話的?

陳阿嬌卻早已收性,早不是當年的陳阿嬌了,她笑了笑,斂衽答禮:“老先生說的極是,多謝指點!”

劉徹追了上去,賠笑道:“若照當年的脾氣,此番嬌嬌怕是忙的很,——你早捋袖砸場子啦!這會兒怎麽這樣安靜?”

她沉聲,卻不肯玩笑,聽的劉徹都心肅肅然——

“我……早已不是當年的陳阿嬌……”

長安夜色正濃。

一駕馬車疾馳至宮門口,不幾時,十幾匹快馬執鞭揚塵緊緊地跟上……

暗衛終于入隊,護送君王歸城。

十年時間,只瞧了長安兩場燈色,于君王,卻是一生。

高座何其寂寞。

元朔二年冬,皇帝賜淮南王劉安、淄川王劉志紫木拐杖,命其不必入朝晉谒,安生頤養天年。

劉安接拐謝恩,內下卻摔杖勃然大怒,罵黃口小兒欺人太甚。幸淮南劉氏有賢媳,子婦勸說,且叫家公好生休養生息,用兵之道,不在朝夕。

子婦名謝媛,自入劉氏門,一意輔佐夫君,上待公婆至孝,下承子侄大賢,又有青雲志,其心志謀略不似女兒身。

公婆愛之,親善待之如女。

朝上劉徹幾日安寝,連走路都生風,與諸大臣繪色說起線人來報,劉安見皇帝禦賜紫木拐,暗諷其老态已現,不複當年淩雲壯志時,是何種掃桌摔杖的情狀,其心情大快!

皇帝羽翼已豐,此刻正是放手大幹之時,手握重權并且生有反心的諸侯王,早在他除清的名單之列。

他放出的長線,總算要收大魚了。

數月繁忙,總算騰出了些時間,皇帝難得能放些心思在後宮。這一天,楊得意見皇帝批了一下午奏章,便欲引皇帝出去走動走動,因說:“陛下,冬日賞雪景,配一碗雪埋的梅子酒,歇歇走走,才算享受!陛下勞累一整天,不如出去走走?”

梅子酒……

皇帝一觸,恍然勾起了當年回憶。

曾經一個薄雪的冬日,他谒長樂宮,中途碰見許久未見的陳阿嬌,他們在老祖母的塌前坐了好久,太皇太後命人端來梅子酒,就着火爐,飲這埋在深雪裏的梅子酒,好生暢快!

彼時他與陳阿嬌,只是老祖母膝前承歡的孫兒輩,這漢宮的曾經,原也有天倫之樂……

天家親情,也曾暖過他的心。

作者有話要說:漢書記載,元朔二年冬,漢武帝賜劉安、劉志茶幾拐杖,命其不必入朝。确有其事,但劉安家的賢惠媳婦謝媛,那就是作者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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