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歲旦将至,虞都城迎來了一年中最歡盛的日子。

大虞皇宮裏,歡聲笑語,繁弦急管,鼓樂喧天。

景帝端坐在帝座上,邀衆臣舉杯,歡度歲旦。

東方月這次正襟危坐,席間再也沒了浪蕩不羁的樣子。

自那日聽說太後要給他擇婚後,就像變了個人一樣,就連東方黎都感慨他開竅了,然實際确是怕了。

世家公子裏都曉得他纨绔風流,卻不知他就是那少數人中的一員。

不慕紅顏,唯愛兒郎。

他自是知道的,倘若皇帝和太後賜婚,定然不能違抗旨意,可若讓他迎娶不愛之人,心裏又帶着深深的負罪感。

連日來,宅家苦思冥想也未曾找到解決的辦法。

酒過三巡,景帝見氣氛正好,便開口道:“母後,前幾日你問朕名揚娶妻的事,眼下可有眉目了?”

楊太後今日身着一件豔紅色的高襟長袍,袖前是金絲刺繡的朵朵祥雲,霜白的發髻被梳理的工整,端坐在席上,盡顯雍榮華貴。

一時間宴席啞然無聲,衆朝臣放下手中的杯盞,看向東方父子。

楊太後輕擡玉指,撫了一下鬓角,寶石雕刻的護甲在琉璃燈下閃了一道紅光。

只聽太後慢聲道:“說來也是奇事,跟月兒一般大小的世家小姐,竟寥寥無幾。哀家尋遍了虞都都未曾找到一人。”

久未出堂的淮南王突然說:“太後有所不知,同丞相同期的大臣中只有一人育有一女,其他均是公子。”

太後說:“竟有此事?那家女子可有婚配?”

皇上側身轉向太後,說:“母後不記得了?名揚的婚事早前定下了,只不過……”

太後看了皇帝一眼,又轉向堂下的淮南王:“皇上這一提醒,哀家倒是記起來了,早前先皇在世之時好似給月兒賜過婚了。”

一直不曾出聲的東方黎這會兒噗通跪了下去。

“太後,先皇在世時确賜過月兒婚姻,只是如今,上官家通敵叛國,已是大虞罪臣,臣懇請太後和皇上替月兒做主,免了兩家婚事。”

太後跟景帝對視了一眼,說:“哀家老了,也做不了這個主,前日收到了定遠侯的書信,信上懇求哀家饒那孩子一命。早前也是聽聞此女養在江南沈家,想必跟侯爺有了感情,只是,這事啊,哀家也做不了主,到底怎麽辦,全憑皇上做主。”

淮南王見勢上前:“皇上,定遠侯乃太上皇時的朝臣,一輩子為大虞效忠,如今年事已高,上官大将軍與子剛逝,萬不可再傷了老臣的心啊。”

杜衡上前:“皇上,淮南王所言不無道理,上官将軍軍功碩碩,荀北一戰也算是戰死疆場,況且通敵叛國之事還未曾定論,不可再降罪于他人。”

景帝輕咳了幾聲,看着東方黎說:“丞相,朕交于你徹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東方黎說:“回皇上,臣已将去所查之證據全數交給禦史沈大人。”

“沈愛卿,你說。”

沈淩白上前,看了一眼刑部尚書蕭言,頓了頓,才說:“微臣和蕭大人确實共同商讨過,臣不敢欺瞞皇上和太後,丞相所提交的證據并不能完全定大将軍的罪,微臣曾去牢裏審問過,那名胡騎的證言确實說是虎贲軍将駐軍圖給了達哈爾,但此中并不能得知到底是否是大将軍所為,又或是達哈爾派人混入了虎贲軍偷取了駐軍圖。臣以為,此事事關重大,應該調查清楚。”

太後說:“既然定不了罪,又何苦為難一個少不更事的女子,上官家除了她已經全數葬身紫荊山,她既沒有參與進來,皇帝又何必苦苦相逼。”

“母後宅心仁厚,朕也以為這樣處死未免有些殘忍,所以朕想給她個贖過的機會。”

“皇上能這樣想,實乃社稷之福。”

“母後,那名揚的婚事……”

“哀家還要仔細斟酌,今日也乏了,就不同你們一起守歲了,皇上送哀家回宮可好。”

景帝扶了太後起身,兩人一同出了紫金殿。

衆大臣見氣氛尴尬,也沒了開始時的歡聲笑語,三三兩兩的離了席。

東方月憤懑地飲下杯中的烈酒,無聲息的倒了下去。

後半夜風涼,東方月被吹了透,酒也醒了不少。

看着筵席上僅剩的一人,暗自笑了笑:“想不到,今日同我守歲之人竟是你。”

郁塵置若罔聞地飲盡杯中酒,笑着說:“只是想不到,向來風流的月公子有一天竟然會為了一個女子傷神,真是稀奇。”

東方月神情慵懶地看了一眼他身後的人,沉聲道:“是人就有傷神的事,只不過你我不同而已。郁将軍等了我一夜不是為了擠兌我吧。”

“月公子是聰明人,那我就長話短說了,聽聞月公子在玉春樓贖了一名女子,我想将那名女子贖回來,你意下如何……”

“怎麽?郁将軍是想讓她進将軍府,招她做了将軍夫人?”

“這倒有些遠了,是家裏這弟弟,不聽勸阻,如若沒見到人,就要回那玉春樓去。”

東方月看向他身後,嘆聲道:“這恐怕不能如将軍之意了,人我會好好幫你看着,也不會為難她,将軍想帶着令弟見人我也會吩咐府中的人給郁将軍個面子,至于這人,既然進了我東方家,斷沒有出去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不放人?”

東方月一下跳過桌子,站定在他身前:“不放,你要做何?”

“你……”郁塵扯着他的交領,剛要動手,站在身後的人拉了他一下。

東方月說:“将軍別生氣啊,歲旦之後你可是要出征荀北的人,在此時招惹我對你無益……”

郁塵沒理他,甩了個恨恨的眼神,罩了氅袍帶着人就往外走。

東方月唇角微揚,目送着他出了殿門,而後隐約聽到了一聲憤恨的責罵,“他還是個人嗎?”

東方月聞言輕笑了聲,許是醉了,自話自說道:“做不做人?我東方月就不算人。”說完整了整褶皺的衣衫,踉跄着向門外踱去。

……

入夜後的天牢,寂靜無聲。

不時綻放的煙花,成了黑夜裏的明燈,姹紫嫣紅般絢爛了整個牢房。

上官明棠應光而起,擡頭仰望着窗外的天空,寂寥之感霎時蔓延至全身。

猶記得去年歲旦,人都還在,戰士們剛打了一場勝仗,正享受着從胡騎手中奪來的戰利品。

那時候大家都還在,爹,師傅,子煜,還有大哥。

“離兒,等明年,大哥給你從西域尋個姑娘,這樣師傅和翊師傅就不用再擔心上官家無子嗣了。”

“我不,我要看着大哥先娶妻,況且我為何要找外族的女子,我們荀北的姑娘在外可上陣殺敵,在內亦知書達理,秀雅絕俗。”

“哎呦,我都不知道,咱們只識詩書,才貌雙絕的小弟對女子竟有如此認知,莫不是看上哪家閨秀了?”

“大哥說什麽呢,我只是……”

“呦呵,這還羞上了,你們快看,若離這臉似不似紫荊山上紅透的果子……哈哈哈,快看他,惱羞成怒了……”

門外的喧鬧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再回神,已是物是人非。

東方月進門輕叩了幾下,今日值守的獄卒見他步履蹒跚,酒氣濃重也不敢說什麽,乖乖引着人過來,顫巍巍的開了牢門。

“監察大人,此人是重犯,卑職家裏還有老弱婦孺需要供養,望監察大人不要為難卑職。”

東方月輕笑了聲,撥開人,森森道:“我看着像壞人?”

聞言一旁的獄卒吓得腿都軟了,話都沒說就跑了出去。

上官明棠看着他,那日的事情還歷歷在目,沒等他過來,他便慣性得往牆角移去。

東方月看着“她”,目光清冷。

因步履不穩,不小心踩了什麽東西,差點絆倒。

東方月皺了皺眉,再次看向“她”。

“誰送來的飯?”東方月向着食盒走去,打開看了一眼,“愛吃?”

上官明棠沒回他。

“你倒是活得好啊,你可知我這幾日都是怎麽過得。”

東方月一下過來,晃着“她”的肩膀道:“因為你,都是因為你。我這幾日玩不開心,吃不高興,不成想你卻在這活得自在。”

上官明棠推開他的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呵呵,果然是裝啞,今日怎肯露出真面目了?”

“因為是你,你是仇人的兒子。”

“仇人?”東方月搖了搖頭,一巴拽過人,将人摔在了地上。

上官明棠不由得退後,看着他冷冷道:“瘋子。”

“我是瘋子,所以不要招惹瘋子,不然他會咬得你遍體鱗傷。”

上官明棠踉跄着起身,視線掃過去,眸底寒光潋滟,“你究竟想要做什麽?”

東方月一陣冷笑,抽出佩劍,挽月在極速中發出一聲清脆的出鞘聲,閃動着刺向了他的喉嚨。

“做什麽?我不過是後悔那日沒有殺了你,若是你死了,近日也便沒了這些煩心事。”

上官明棠笑了笑,“怎麽,現在想要殺我了?”

“殺你?不會了”,東方月收起挽月,輕笑道:“說來我更慶幸,已經很久沒有碰到有趣的獵物了,我倒是想看看,你能在這虞都裏玩出什麽花樣?”

“能讓監察史禦史大人給我如此高的評價,海棠真是受之有愧。”

東方月傾着身探過來,青筋隆起的纖白指節攏過那身素袖白衣,細軟道:“無愧,無愧,月公子終會讓你嘗到什麽是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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