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淵和十三年,元朔那日,景帝頒了诏書,大赦天下。
紫雲軒外的紅梅不知何時積攢了花苞,此刻争奇鬥豔,好不熱鬧。
東方月斜靠在長廊的柱子上,擦拭着挽月,圓臺上是一壺散着茶香的香茗,混着梅的香氣,倒是讓人慵懶了些許。
夜羽遞過劍鞘,沒來由得聽到東方月這樣一句:“反逆,大逆,叛,降者,不予赦免。那為何人還安生地出來了。”
“公子在說何人。”夜羽接過挽月,“皇上在此時下特赦诏書,果真是為了上官家那女子?”
“不只是因為她,還因為來自太後等各朝臣的壓力。皇上繼位不過十年,那時年幼,尚不知事,然今日,早已不是那個躲藏在太後身後的小孩了。如今的皇上,‘性深阻若城府,而能寬綽以容納’。”
東方月剛要開口,卻見府內管事急匆匆地向這邊跑來,大喊着:“公子,丞相他……吐血了。”
“怎麽會這樣?”東方月一躍而下,邊走邊問道。
王伯緊追其後,“奴才也不知,今日相爺自進了書房就沒出來,午時用膳也是在書房裏用的,奴才想着也過了時間,進去收拾東西時就看到相爺趴在書案上,地上有一灘鮮血。”
“王伯,可有請禦醫?”夜羽問道。
“不許請禦醫,我先去看看爹。”東方月沉聲說道。
夜羽看向王伯,說:“聽公子安排。”
三人剛入院,王伯就詫異地喊出了聲:“公子,書房門我明明是開着的,走的時候是開着的,誰來過了?”
東方月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淡然出聲:“去太醫院把杜太醫叫來,夜羽跟着一起。”
王伯跟夜羽兩人對視一眼,有些不知所以,可見東方月不疾不徐地神色,又不能說什麽,只得從了命令。
王伯是府中的管事,也是跟了東方黎二十多年的老人,雖在主子身邊伺候多年,卻摸不著主人的心思,東方黎府中雜事從不過問,一切交于他打理,除了這些事,他對這家的主人便真的一無所知了。
“公子是什麽意思?”王伯問,“怎麽就突然不急了?”
“公子和相爺是父子,不用猜就知道相爺的心思,我們是下人,主子的心思,豈是我們可以猜的,讓做什麽就做什麽。”
東方黎向來謹慎,信不過身邊任何一人,所以有些事從不讓外人知曉。東方月自是了解的,所以一看便知道他的用意。
東方月走近,推開房門,喚了聲:“爹。”
房門被重重關上,東方月輕咳幾聲,呢喃道:“爹,王伯跟着您那麽些年了,您還是不信他。”
東方黎翻身,毫發無損的從床榻下來,“雖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若是真将人趕出府,我确是做不到。”
“王伯把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條,從不讓您操半點心思,您為何還是不能當他是自己人。”
東方黎抿着茶嘆道:“畢竟不是跟着我走到今日之人,讓我怎麽放心。”
東方月說:“爹的心思未免謹慎了些。”
“這才最為妥當,夜羽雖是同你一起長大,且熟知你的脾氣秉性,若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将命交于他。”
“知道了,爹今日這番折騰不是為了教訓月兒吧。”
“爹今日要同你講些朝堂議事。”東方黎放下手中的茶盞,“你可知聖上這诏書是何意?”
東方月搖了搖頭,“孩兒不知。”
“爹今天就給你說道說道,皇上這是沒辦法了。太後可以得罪,畢竟她已不涉朝政,但定遠侯的面子卻不能不給。”
東方月曾經想過景帝是迫于無奈才下了特赦的诏書,原以為背後是楊太後與淮南王從中作梗,然事實确是他不曾聽過的一人。
東方月顯出一絲疑問之色,“那日太後也曾提及此人,孩兒不知這定遠侯到底是何人。”
東方黎與他對視一眼,繼而說:“定遠侯你定是不了解的,那是朝堂禁忌,除了皇家貴胄可以讨論,其他人均是不敢提及。”
“這是為何?”
“說來,定遠侯沈弘弼真乃三朝衆臣,太上皇時軍功卓卓,被封定遠侯,也是大虞除了皇室第一個外姓封侯的人,西南外族向我朝稱臣正是因為有他在,雲萊與羌族才不敢進犯,政績自然也不需多說。皇上這番妥協不僅因此,還因為沈家掌握着大虞的命脈。虎贲軍,中軍,禁衛軍,禦林軍,四大軍的軍備都是沈家在支撐,沈家富碩,只一家便可抵虞都一個國庫,更甚者,四大軍的統帥,均跟定遠侯有牽扯。”
東方月一臉懵的看向東方黎,除了驚詫已經找不到合适的神情來形容。
只聽東方黎繼續說:“上官羽娶了沈家長女沈慕婉,成了定遠侯的姑爺,而西南中軍統領郁塵恰是上官羽的徒弟,禁衛軍統領晨風和禦林軍都尉蕭逸皆是定遠侯的徒弟。如今這番,你覺得皇上為何妥協了。”
東方月不解:“既然沈家如此,先皇在世時,為何沒有借勢打壓,而讓沈家一家獨大至今。”
“這朝中哪一家的地位都可以撼動,唯獨動不了沈家。沈弘弼當年因與先皇有了隔閡,一氣之下便辭官回了江南,發誓至死不再踏入虞都半步。你可知,那時的江南道還不是如今的模樣,人煙稀少,技術落後。然而近十年間,北方頻繁戰亂,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北方人民為躲避戰亂南遷,才造就了今日這番局面。”
“江南地區本就雨量充沛,土地肥沃。”東方月插話說,“所以他便利用了這番天時地利的優勢?”
“不僅如此,他還借助水路之便利,與沿海各族建立了貿易往來,江南道借此得到了迅猛發展,等虞都衆人回過神來時,已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先皇在世之時也曾派人去清剿,但因為那時上官羽已經封了大将軍,也娶了沈慕婉,這樣一來牽扯甚廣,由此先皇想了個折中的辦法,那就是把軍隊的軍備和糧食交到了他們手上,讓他們提供。對着自己人,想他也不會做出謀逆之事。”
東方月嘆息道:“先皇做了個愚蠢的決定,自以為扼住了他們的喉嚨,實則自己親手将大虞江山拱手于人。”
“沒錯,這就是皇上妥協的原因,他想要一步一步讓危險轉為為安。”
“孩兒終于知曉皇上是何用意了,可是爹已經被牽扯進來無法脫身了。”
“爹執掌東方家多年,不想它毀在我手上,所以才如此嚴苛的待你,望你可以獨當一面,待哪日為父從朝堂退下,東方家也不至于沒落至此。”
聞此,東方月突然坐正了身子,“爹,月兒會幫你,不會讓爹獨自一人。”
東方黎看到他少見的肅容,嘆道:“你有心了,爹現在還未老,還可以披甲一戰。月兒,爹希望你做一件事……”
東方月從屋裏出來時,院裏不知何時飄起了雪,歲旦将過迎來瑞雪,本該是和氣團團的景象,映在東方月眼裏,卻成了滿目瘡痍。
那是虞都日後将面臨的苦難,人民流離,屍骸滿地,大虞帝都終究會迎來得一場生靈塗炭……
深夜,将軍府裏燈火通明。
郁塵罩着氅袍等在府外,大雪把人吹了個透,他搓着手望向遠處,急道:“怎麽還不來?”
“阿嚏……阿嚏……”
“說了讓你回屋裏等,你非要站在外面,看,現在得病了吧。”郁塵脫下氅袍照在他身上,仍舊抱怨道:“你還是回屋去,我看這雪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這裏有我就夠了。”
上官子煜瞪了他一眼:“我在這等的是公子,你以為是在陪你?”
“我還真沒這麽想。”
“你最好不要那麽想。”
“嘿,臭小子,怎麽總是跟我擡杠。”
“怎樣,誰願刻意跟你吵,我……阿嚏……阿嚏……”
郁塵二話沒說扛了人就往院裏走,“還治不了你了,這幾年大哥不在你身邊,這是長脾氣了……哈?”
上官子煜拍着他的後背,說:“放我下來,年長又怎樣,你是公子的哥哥,可不是我的,我可沒認過,快放我下來,別逼我動手。”
郁塵将人一放,接着便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
上官子煜利落地收手,退至一旁。
郁塵說:“脾氣見長,功夫也沒落下,挺好,今天就讓哥哥好好試試你……”
上官子煜躲過他出過來的一拳,把人拽向自己,又甩了出去。
由于力道之猛,郁塵沒站穩,竟踉跄着要倒下去。
本來是抱着試玩的态度,卻沒想到這人竟當了真。
“小子,你還來真的。”
“你不是要試我?”上官子煜仰着頭,說:“現在看你,是不是不行了,做了将軍過安逸了吧,武功沒見精進,架子倒是多了不少。”
“你小子說誰呢,看我今天不收拾了你。”
兩個人你來我往,一拳接一腳,最後猛地倒在了院子裏。
郁塵趁機摸着他的腦袋,“子煜,才一年不見,感覺你就長大了。”
上官子煜躺在他胸膛上大喘着,“我本來也不是小孩子了。”
“去年這個時候,我們還在荀北,大家一起過歲旦,而今年卻少了好些人,大将軍他……他已經不在了。”
郁塵兩手一伸,攤在雪地裏,聲音有些嘶啞:“我對不起師傅,如果我能早點到,他就不會死,上官家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樣,幸虧離兒還活着,若是他也遭遇不幸,我真的沒有顏面活着,我的命是師傅給的,我……”
“對,沒錯,就是你,都是你的錯,你千不該萬不該去安西,沒有你他們都不會受此災難,沒有你此刻他們都活生生的待在荀北,或許此刻正仰望着紫荊山的大雪,或許衆将士們圍坐在火堆旁喝着烈酒……”
郁塵猛地坐起來,咬牙看向他,“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師傅,沒有保護離兒……”
上官子煜甩了他一巴掌,狠聲說:“鬧夠了嗎,你這會兒難受,不痛快了,想哭了,紫荊山上已經給過你哭泣的機會了,而你沒有落淚,我本以為你挺過來了,至少知道以後該怎樣做,可你如今,還是個棒槌。”
沒等郁塵反應,上官子煜上來又是一拳。“今日就要打醒你,家裏落得這般有誰怪過你嗎,沒有,公子沒有怪過,師傅沒有怪你,我也沒有怪你,大将軍他更不會怪你,你現在又何苦這般,你可知道,在這偌大的虞都,公子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你若還像以前那般憨厚,不懂收斂,不知圓滑,又怎麽會保得住我們。”
“子煜……我……”
“如今就是要你知道,只有你強了才有保我們的能力,不可頹廢堕落,也不可自責愧疚。”
郁塵長舒了一口氣,慢慢回神,“子煜,我知道的,你打得對,罵得也對,是我不能把握局勢,更不知怎樣幫你們,我只是……”
“你只是笨。”
“對,是我笨,我自小就對詩書抵觸,你跟離兒都熟識各種兵法了,而我連字都還不認得,每天只知道偷懶。”
上官子煜輕笑出聲,“所以,你缺個軍師。”
“離兒不可能跟我回荀北,你要在他身邊照顧,我哪裏請軍師去。”
“公子不需要我照顧,他有自己的計劃,我在他身邊只會妨礙他。”上官子煜擡手,把人從雪地裏拉起來,“這是公子的意思。”
“将……将軍……宮裏來人了,來了位公公,正在府外候着呢。”下人疾跑着過來說。
“還愣着做什麽,快去請啊……”
李英帶太後的懿旨過來,“郁将軍不必麻煩了,奴才只是給郁将軍捎個口信過來,太後她老人家把海棠姑娘留在皇宮了,您今夜就不必等了。”
郁塵上前:“李公公,太後有說為何把人留下嗎?”
李英見他擔憂地神色,笑着道:“将軍不必過于擔心,不是壞事,姑娘如今得了太後喜愛,将軍該是高興。”
“公公有所不知,妹妹她平日在府裏自由慣了,由着她的性子,怕是會惹麻煩。”
“将軍多慮了。”
郁塵仍有所猶豫,“公公……”,上官子煜拉住他,“勞煩公公跑這一趟,院裏涼,進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再走吧。”
“不了,奴才還要回禀太後,就不坐了。”
郁塵将人送出府,臨走還塞了些金銀過去,“今日多謝公公前來通傳,天寒地凍,望公公回宮的路上小心些。”
李英将寬大的袖袍一甩,說:“郁将軍有心了,奴才會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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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