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東方月是被熱醒的,房間裏沒有點燈,他摸黑披了一件外袍,喚道:“夜羽……”,聲音略帶嘶啞。

夜羽推門而入,手裏端着一盆溫水,“公子。”

東方月下了床,坐在椅子上說:“昨夜,我是怎麽回來的?”

夜羽回道:“是郁将軍把您送回來的,當時您醉得不省人事,我上去扶着的時候還差點從馬背上滾下來。”

“郁塵?”東方月嗓子不舒服,“我怎麽會碰到他,昨夜醒着的時候明明見着的是……”

是誰來着,他忽然有些記不清模樣了。

但那聲音低柔動聽,好似還回旋在耳尖……

“公子見了誰?”夜羽問。

“沒什麽,從府上找些貴物送去将軍府,算是謝禮了。”

“公子可是忘了?今日你要同郁将軍一同出征,皇上說要給郁将軍踐行,所以,衣服都已經給您準備妥當了。”

東方月看了一眼放在床角的衣服,嘆了口氣,說:“爹呢?”

“丞相去宮裏了,頤和宮派人來傳了。”

“太後?”

“是。”

“去把玉春樓買回來那個給我叫過來,養了多日,是該出來伺候了。”

夜羽看向他,“公子……”,本想提醒幾句,卻又住了口。

跟了他這麽多年,夜羽還是了解他的。

東方月說:“不叫也行,我走之後把人看好了,還有我之前交代的那些。”

“屬下明白。”

皇上舉辦的踐行宴,百官吃酒吃茶圍繞的都是這次出軍的事,百官一茬接一茬過來敬酒,郁塵實在,喝了幾杯,後來子煜過來,把他杯中的酒換成了茶,“宮裏存的酒格外好喝是嗎?過會兒還要遠行,喝酒誤事。”

郁塵接過他手中的杯子,笑嘻嘻道:“知道了,怎麽突然跟個老媽子似的。”

子煜剛要反擊,卻聽到景帝說:“今日這踐行宴也差不多了,臨行前,朕要敬郁将軍一杯,願将軍此次出征旗開得勝,早傳捷報。”

郁塵舉杯,“聖恩浩蕩。”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荀北經歷着什麽,除了大将軍,他也是了解的。

胡騎有多難纏,他也是見識過的。

這一仗,很難,但他不會放棄,不會認輸,那裏承載着大将軍以及數十萬虎贲軍的英魂,他要去到那裏,帶他們回家。

東方月承了監軍一職,早早便到了城門口等待大軍的到來。

正所謂冤家路窄,正無聊着,卻見城門不遠處那一身蹁跹白衣。

東方月駕馬過去,居高臨下地看着人,“來送行?”

上官明棠沒看他,眼睛目不斜視的看着城門的方向。

“你說這一去再失了哥哥,你還有人可以倚仗嗎?”東方月眼中狠厲,“荀北比不得安西,那裏的人聽話,不敢進犯,這胡騎可就說不準了,那可是蠻夷人,胡合部又是草原上最強的部落,聽聞胡合部的統領達哈爾骁勇善戰……”

上官明棠鐵青着臉,仰着他,“你想說什麽?”

東方月輕笑一聲,坐在馬背上琢磨着“她”臉上的表情,那帶着淩厲又憤恨的目光讓他興奮,更解了他幾日來的不快,“恨我嗎?”

“別動他。”

不知道是不是東方月的錯覺,他看到那不悅的臉上,閃過恐懼,眸色暗淡處,也好似有了一絲哀求。

獵物越是急切,狩獵者的心就越是亢奮。

東方月沒想過自己的玩心有一天會放在一個人身上,但此刻,他卻覺得無比暢快,“我從不欺婦孺,但你不一樣。”

“因我似男人嗎?”

東方月道:“因你不弱,你不是個弱者,在我眼裏。”

上官明棠自嘲地說:“那你可真是擡舉我了,我不過是茍且偷生的過街老鼠,雖不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卻也是見不得光的。”

東方月撥開他吹亂的發,說:“你這會兒倒是謙虛了,叫我都要憐香惜玉了。”

“月公子的憐香惜玉可是不好承受第二次了”,上官明棠不偏不倚地看着他,說:“我這條命是從公子手裏撿回來得,珍惜得狠。”

“我才做了這般事就叫你把我放心上了,可是我魅力太大?”

“看月公子說得,這虞都的窈窕美人,哪一個沒把月公子放在心上啊,不像我,是千般萬想的躲着呢。”

東方月聽着忽然也笑了,“以後別想着逃了,月公子是記住你了,監軍回來定是要找你玩去。”

“可是不敢,不過,說不定你這一趟回來,就見不到了,海棠這裏也祝月公子一路順風。”

“我活着回來,你要在,才能玩兒。”

兩人你來我往的争鋒相對,最後卻成了不偏不倚的祝願。

……

郁塵遠遠就看到了不對頭的兩人,忙道:“若離,他可是同你說了什麽,那樣卑鄙龌龊的人,以後離得遠些比較好。”

上官明棠看着他,笑了,“哥哥還怕我吃了虧不成?”

“那小子混得狠,別看才弱冠的年紀,心思缜密,卻又玩世不恭,深得狠,小心為妙。”

子煜最見不得他在自家公子面前的這副德行,撞了他一下,說,“你覺得我家公子會輸給那種人?”

猝不及防地被嗆了一口,郁塵急忙辯解道:“我何曾這樣想過,倒是你,之前不見你牙尖嘴利,現在倒是快的叫人生恨。”

子煜也沒見過他這副神情,好似說得有些過分了,那家夥看上去竟有些委屈。

上官明棠意識到身邊驟降的溫度,哀嘆道:“你們這樣叫我如何能放心,子煜也是,讓你跟着去是為了出謀劃策,盯着大哥,你倒好,還沒去,先撐起架子了,大哥他憨厚,可不是叫你這般欺負的。”

郁塵委屈:“就是,就是,我是年長所以不同你計較,不待你這般欺負人的,我中軍自下而上,皆以将軍之令唯命是從,你身為軍中将士,不可目無法紀。”

“怎麽,你現在是要用将軍的身份命令我嗎?”

“子煜,不可無禮。”

“公子,我只是……”

上官明棠繼續說道:“郁大哥說得對,去了營中不可再肆無忌憚,軍令如山,你可記得。”

子煜看了郁塵一眼,撅嘴道:“子煜全聽公子的。”

上官明棠剛要苦口婆心說教一番,卻聽走在隊伍前的東方月突然高喊了一聲,“行軍吉時已到,再不啓程,怕是天黑也到不了幽州城。”

郁塵也朝着那處高喊了一聲,“月公子着急就先走着,我同我這妹兒交代幾句,馬上趕過去。”

“子煜,郁大哥他未曾跟達哈爾交過手,也不了解他的戰術,此番一戰盡力就好,不要過分為之,虎贲軍兵敗給了胡騎士氣,依照達哈爾自負的性格,定然會一舉攻城,中軍沒同他們交過幾次手,切莫直進,迂回而戰,才有可能退敵。”

“公子,子煜明白。”

“我不在你們身邊,照顧好自己和大哥,我在虞都等你們平安歸來。”

“公子……”

“若離……”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照顧好自己……”

上官明棠揮別了兩人,翻身上馬。

夕陽的餘晖,灑落星點紅暈,照亮了不遠處的虞都。

上官明棠回身望一眼荀北的方向,而後駕馬而去,沖進了那落日中。

再也不會感受到紫荊山澗的涼風習習,再也沒有了荀北的鵝毛大雪,他的戰場,再也不是跟胡騎兜兜轉轉,而是在這弱肉強食,陰謀與陽謀縱橫的帝都,為自己為死去的冤魂謀得一個真相。

……

傍晚,魏炎斜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王府管事輕敲了下房門,待房內有了應答,才推門走了進去。

“何事?”

“翊先生到了,正在廳內候着呢。”

魏炎睜了眼,起身,說:“叫人先伺候着,我一會兒就到。”

管事默聲地退了出去,有些不明所以,以往這王爺聽到那先生過來,就算是赤着腳都要迎接,這次怎麽又成了這般态度,這倒有些看不清了。

有看不清得,自然就有看得清的。

而公子翊就是那看得清的人。

管事得了吩咐,只得回:“王爺又要事,煩請先生稍待片刻。”

公子翊和善地笑了笑,“不妨,不妨。”

他今日依舊是天青色的衣衫,腰間的玉佩随着動作,肆意而動。

明明已是不惑之年,身姿挺拔,看着卻不像是中年的模樣,叫人不由得心生豔羨。

在廳內坐了許久,淮南王魏炎才悠悠地走了過來。

公子翊起身,聽到他開門見山道:“先生今日來王府,所謂何事啊。”

他俯首,說:“自是來給王爺羨計謀的。”

“計謀?”淮南王端起一旁的熱茶,抿了一口,“不知道先生這次又給在下出了什麽計謀?”

“東方黎如今與皇上生了嫌隙,該是王爺做進一步決斷的時候了。”

魏炎一聽,倒是來了興趣,“什麽決斷,先生不妨說來聽聽。”

“既是嫌隙,自然就縫合不了,王爺何不乘勝追擊,讓那嫌隙斷得更深一些。”

魏炎殷勤地遞上熱茶,“先生快同我說說。”

公子翊說:“聽聞那荀北,氣候惡劣,一會兒大風一會兒大雪,那達哈爾脾氣又是暴躁無常,若是不小心傷着哪個也是不可抗拒之事。東方家那孩子雖是自己請纓,也算不了命運之事,王爺,你說呢?”

淮南王頓時了然,“先生是想讓他有去無回?”

“是命運選擇了他,不是我們。”

“但,太後已經同意了他跟上官海棠的親事,如果他死了,那這門親事就成不了了。”

公子翊看了他一眼,“為何要成?”,他擱下手中的茶,不疾不徐,“早些時候給王爺說這一方法是因為沒考慮定遠侯這一因素,如今,王爺想想,若是這婚事真成了,最慘的可是王爺您。”

“先生何出此言?”

“丞相有了定遠侯護航,還會将王爺放在眼裏嘛?太後要賣定遠侯的面子,又何故東方月一人,放眼虞都,好兒郎比比皆是沒了這個賜婚,可以有另一戶賜婚,但打擊丞相的機會可不多,望王爺多些思慮。”

魏炎仔細推敲着他的這番話。

公子翊看着他,飲下了一杯又一杯熱茶,終于在第五杯之後,才得了他的回答。

“來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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