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入夜天寒,冷月挂梢頭。

虞都被風雪掩蓋,微弱的月光映在湛白的雪上,灑落幾處明亮。

煙柳花巷裏,兩個黑影一步一頓,混着四溢的脂粉氣,穿巷而過。

眼前是一座低矮的小院,只稍稍跳腳便可以将院子裏的景一覽無餘。府外的燈籠有些破舊,風一吹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公子。”黑暗中夜羽說了話。

東方月身子俯着,東張西望的環顧着周圍,好似鬼鬼祟祟偷竊暗窺的徒流之輩。

“這就是?”

夜羽點頭應着:“是這裏。”

東方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鄙夷道:“不是說家裏是富碩人家,怎麽還住得這般寒酸?”

夜羽無奈地擺弄着身側的刀,心說:你好像剛把人家爹殺了。

“公子,果真要□□不可嗎?你大可以大搖大擺的走進去。”

“胡鬧。”東方月很自然的提了提衣擺,“我本是來看一眼那人怎麽樣了,大搖大擺的進了,豈不是讓人道我仗勢淩人。畢竟他也替我擋了一刀,看一眼我便回了,你在此等着。”

“哦。”夜羽道,“這樣鬼鬼祟祟好像更……”

話還沒說完,只聽“嗖”得一聲,沒了人影。

檀木雕的花窗內燭火烨烨,半透明的屏風後是輕薄的人影,在流光中盈盈而動。

上官明棠浸在燙熱的水中,墨色的頭發高高束起,只餘了晶白的後頸。白皙纖長的手臂掬着起一捧熱水灑在臉上,溫熱的水流順勢流下,沖刷掉了連日來的疲倦,也消散了他身上的藥香。

他是最怕藥的,小時候身子弱,需要調理,膳食是藥,沐浴是藥,所以就泡在了藥罐子裏。

如今有了選擇,自然是能不吃便不吃,能躲則躲。

雖然不曉得昏睡那幾日自己是怎麽咽下去的,但現在,他不想,也不肯。

不想要藥味,更不想沾染其他人的味道。

每每想起被那人碰觸,他除了反感惡心,再無其他情緒。

上官明棠起了身,将束起的發散了下來,長發垂落在水裏,撩起了一片水花。

紫金香爐裏,燃着一束檀香,偶爾從屏風後偷溜進來的幾縷,味道清甜,膩得讓人犯困。

上官明棠借着舒适的水溫,頭依在木桶邊緣,慢慢合了眼。

然而剛才的一切全都映在了一個人眼裏。

東方月癱坐在窗戶下,屏息凝神,聽着屋子裏的響動。

方才那屏風後的身影,此刻在腦子裏回旋,不安分的擾着他的思緒。

雖然隔了屏風,但他能想象,那是一具散發着魅力的身軀,手臂線條優雅,肌理也很勻稱,光滑的胸膛在燭光中泛着光澤,細瘦的腰肢繪出優美的曲線……

魅色生情,惹了一地春光。

東方月掩了口鼻,踉跄地起了身。本想只肖看一眼那人便好,卻不成想看了這般光景。

真是要死了,東方月想,自己怕是被邪氣侵身了,不然怎麽會色鬼投胎般貪戀着那身子,改日勢必要去去邪氣才成。

夜羽在牆外等了良久才見東方月姍姍的走過來。

“公子。”夜羽喊他,“人可是見到了。”

東方月不理,兀自走了。

“公子……公子……”

夜裏風寒,東方月卻只覺得渾身燥熱。

他遣了夜羽打了桶涼水,整個人泡在裏面卻也沒覺得解燥,那抹身形總是立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夜羽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問:“公子,這是要練功?”

東方月狠瞪了他一眼,仍舊閉嘴不言。

他總不能說,他對着一抹背影便起了反應罷。

東方月沉默了一刻,冷聲問:“鳳泠在何處?”

“還在守着夫人的陵。”夜羽說:“公子是要讓她回來?”

“罰夠了,讓她回來,有事要她辦。”

……

景帝經過那日一番驚吓後便卧在了龍榻上。

這幾日一直沒能上朝,通傳的事便交在李英手上。

景帝今日氣色稍好,便起了身,“李英,近日衆大臣可有什麽動向。”

李英颔首行禮:“皇上不必煩憂,淮南王和丞相這幾日協助您打理國事,您保重身子要緊。”

“那日的刺客可有查到什麽。”

“回皇上,蕭将軍率領禦林軍已經将人拿下關至天牢,就等您發落呢。”

景帝長舒了一口氣,說:“朕的禦林軍,沒白養,前些日子讓你通傳聖旨恢複了名揚的官職,也是該封賞其他功臣了。”

李英說:“皇上,封賞之事等您龍體康健再來宣不遲,但沈大人可是來過好多次了。”

“哦?那他可有說些什麽?”

“我看沈大人是有情急之事,但奴才問時他卻不說,只是關心着您的身子。”

“沈淩白一心向着朝廷,不慕功名,不近功臣,是我大虞之福。”

“沈大人确實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奴才今日看皇上氣色尚佳,便讓沈大人在外候着了,皇上若是感覺精神好些,奴才便喚人進來,若是……”

景帝沖他點了點頭,揮手道:“他該是有重要之事同朕商談,你去把人叫來,在殿外候着吧。”

“奴才,遵旨。”

沈淩白得了命令,進了內殿。

見景帝斜倚在床頭,立馬跪了下去,“微臣叩見皇上。”

景帝輕咳了幾聲,顫音道:“沈愛卿,朕聽聞這幾日你常來,可是有什麽事?”

沈淩白說:“皇上,龍體要緊,微臣可以等。”

景帝笑了笑,“別等了,朕今日身體尚好,有何事你便同朕講了。”

沈淩白擡頭,眸光微凜,“皇上,今日臣要說的關乎先皇之名,如若微臣言語不當,也請皇上寬恕微臣,臣不過是想……”

景帝笑說:“你啊你,每次谏言都要朕先寬恕你,朕是拿你沒辦法啊,有何事你就說,真是惹怒了朕,再寬恕也救不了你的命。”

“皇上,您可記得宴請那日那刺客說要呈上血書?”沈淩白說,“這血書确有,且在臣手中。”

景帝擡頭看向他,“果真有這東西?”

“微臣已查明,這牢中自盡的女子與那夥刺客并非同謀。”

景帝斂了神色,“何以見得。”

沈淩白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了血書,遞于他,“這便是那封血書。”

景帝接過,緩緩展開。

白絹被鮮血染紅,觸目驚心的映着狀告的字樣。

“先王有言,謀反為十惡之首,五刑以不孝為先,四德以無義為恥。民父南宮寒,承蒙聖恩,得重臣之職,而後遭奸人陷害,锒铛入獄,原等先皇徹查,沉冤昭雪,卻等來了獄中極刑,父親因不堪欺辱,含恨而終。然刑部卻以民父畏罪自盡為由呈以先皇,便以此而終。現民女以血書狀告,一告先皇親佞遠賢,不辨忠奸之罪。二告刑部尚書亂用重刑之罪,三告當今聖上昏聩之罪。”

景帝扔了那血書,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這……這……血書?”景帝顫抖着,說:“沈淩白,你竟敢如此……”

沈淩白磕了頭,一臉平靜:“皇上,此女雖含恨而終,可這血書所言冤獄一事不可不查。先皇在世時,确發生過此案,據她所言,微臣特意去刑部以及卷宗庫查過此案,事有蹊跷,所以微臣請求皇上批準奴才,從今起,徹查此案。”

景帝怒目而視,喊道:“沈淩白,朕遇刺一案還未定,你卻要查其他的案子,先皇在世之時已結案,你卻要朕重翻舊案,你是何居心,你可知這舊案道出來,會是什麽後果。”

“皇上,行刺一案,淮南王同丞相已經在徹查,相信不日便會有消息,可這陳年舊案若是再擱置下去便無人問津,倘若果真如那女子所言是冤假錯案,皇上擱置不查,豈不是要污了先皇的聖明,也讓那真正的罪人逍遙法外。”

沈淩白見他有些猶豫,便繼續道:“皇上,不可再耽擱了,事關刑部重職。”

景帝擺了手說:“你且退下吧,等朕好了精神,同文武大臣協商一番。”

“皇上。”

“朕要你退下。”

沈淩白幽怨地退出內殿。

他怎能不知道重翻舊案會遭遇多少麻煩與困難,可那人曾救過他的命,只可惜那時官職尚小,不能為他在禦前求得一言。

見人出來,李英便上了前:“沈大人今日是見了皇上了,怎麽看着神色卻不如剛才了。”

沈淩白說:“忠臣逆耳,吾主何時才能至聖至明。”

李英送了他幾步,看着人離去的身影,微微嘆了口氣,嘴角露出一抹不明意味的笑意。

至聖至明?會有那一天的。

李英進了殿,便看到景帝卧在床榻咳個不停,他忙上前扶了人,“皇上,您沒事吧,奴才這就去傳太醫。”

“不……”景帝喊住人,“朕沒事,不需要傳太醫。”

“雖然奴才不該多嘴,但還是關心皇上的身子,可是沈大人同皇上說了些什麽,才惹得您犯了病。”

景帝怒回:“別提他,是要氣死朕了。”

李英見此,便沒再追問下去,他扶了景帝,替他捋着背,安慰道:“皇上,沈大人一向不懂圓滑世故,您不要與他置氣,以免傷了身子。”

“朕能不知道他?”景帝說,“朕知道他一心為了朝廷,可這般直言不諱,朕怕是哪天要被他給氣死了。他竟然……竟然要朕翻先皇時的舊案子,不是朕不想,只是此案已落,若是重翻他可知會牽連多少人。”

李英不言,就聽景帝繼續怨道:“先皇在時都沒有提起,如今再拿出來,是要人怎麽看朕。”

“皇上既然沈大人堅持,或是那案子果真有冤屈。”

“朕不清楚。”

“皇上,依奴才之見,即便此案牽扯甚廣,也不可讓真兇逍遙法外。我大虞有明君,也有嚴苛的律法。”

景帝清嘆一聲,笑說:“李英啊,朕不知道,你竟然有如此胸懷。”

李英猛然跪了下去,戰戰兢兢地回:“皇上,奴才常年陪伴皇上左右,耳濡目染了一些。”

“你可知你剛才的樣子像誰?”景帝說,“尤像父皇教導朕時的模樣。”

也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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