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軟肋
衛峋也戴着面具。
這是他從前面那條街随手買的, 因為急着找人,他都沒怎麽看,随便拿了一個, 就戴在了臉上。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中元節這一天, 百姓可以随意蒙面, 而官兵也不抓他們。
衛峋出來的時候才想起了這條不成文的規定, 看見大家都戴, 所以他也戴了。
衛峋就是這麽一個有生活儀式感的人, 別人有的他也要有, 不然他就會覺得缺了點什麽。
沒幾步, 他就來到了江遂面前,而江遂很明顯已經認出了他,正站在燈籠下, 面帶微笑的等着他。
前面的速度有多快, 後面的速度就有多慢, 馬上就能走到江遂身邊的時候,他卻遲疑的頓了頓。
認識到現在,這是第一次,他和江遂冷戰。
也是第一次他對江遂發脾氣。
更是第一次,江遂都已經放下身段來讨好他了,他卻還是不言不語。
懊惱嗎?有一點。
後悔嗎?不後悔。
江遂要擺明他的态度, 所以死活不改口,衛峋其實也是一樣的想法, 別的他都可以遷就,只有這件事,他絕不會給予江遂任何錯覺, 他就是要明确的告訴他,“離開他”三個字,他不願提、不願想,更不接受,哪怕那只是江遂的随口一說,也不行。
江遂望着想要靠近,卻又顧忌着別的事、不願就這麽靠近的少年帝王,他突然發現,衛峋好像又長個子了。
原本的他就不矮,現在又長了一些,江遂想看他的臉,需要仰起一點高度,從他的角度,他能看見衛峋帶着些許青色的下巴,還能看見他因為緊張,而不斷蠕動着的喉結。
江遂輕笑一聲,過去這些天的別扭好像都在這一刻消散了,他主動開口,把臺階遞給了衛峋:“你是出來找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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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遂的設想裏,衛峋應該會傲嬌的撇過頭,說不是,然後他就可以一笑置之,緊跟着提出與他同行的建議,依衛峋的性格,別扭不過三秒,他就會沉默的答應下來。
然而他設想中的場景并沒有出現,因為衛峋擡起了眼睛,他的目光落在江遂眼裏,沉沉的眸子仿佛投出了細碎的暗光,就這麽直喇喇、不客氣的照進江遂的心房,将他打了個措手不及。
“是。”江遂聽到衛峋這樣回答他。
而在江遂愣神的時候,衛峋又繼續說道:“這幾日,我睡得不好。”
“雖然阿遂你以前也會偶爾出去住幾天,但那時候我知道你還會回來,你也總會告訴我你到底哪一日才會歸來,可這一次你沒說,我自己住在那個地方,始終沒法安下心來,阿遂,有時候我都感覺,你是要抛棄我了。”
少年人的情感直白又熱烈,然而這些足以在任何一個人心髒上炸開煙花的話,卻沒讓江遂受到多大的震蕩,因為他已經瞬間緊繃了臉,條件反射的往四周查看。
他怕羽林軍會聽到衛峋剛剛說的話。
身為一個皇帝,對攝政王說出這番如同沒斷奶的孩子一樣的話,就算無傷大雅,他也會被人們暗中恥笑上好一陣子。
衛峋一看江遂的反應,他就知道江遂在想什麽,挫敗的垂下眼,衛峋說道:“別看了,沒有人,我是自己出來的。”
這下江遂吃驚了,“你自己?!”
撩起眼皮,衛峋的嘴角扯起了一個嘲諷的弧度,“當然,按照規矩,這個時間我應該還跪着。”
江遂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因為他把這事忘了。
也許是看江七扮演自己太有意思,也許是看衛峋來找自己發射和解信號太開心,總之,他沒想起來,今天晚上皇帝是應該待在祠堂裏的。
如果是在皇宮裏,江遂肯定讓他回去繼續待着,畢竟表面功夫也是很重要的,但現在衛峋已經在宮外了,此時回去,更加招搖。
還有就是,來都來了……
江遂問他:“吃晚飯了嗎?”
衛峋老實搖頭,“沒有。”
江遂聽了,從善如流的轉過身,往前走了幾步,見衛峋還站在原地,他揚了揚眉,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前帶了一下。
只一下,他就把手松開了,但他身後的衛峋,已經忍不住的把嘴角翹了起來。
江遂有多不喜歡別人碰他,衛峋最清楚了,即使是跟他關系非常好的鮑富,也不敢不經過他的同意就碰他,平時能做出最親密的動作,就是拉拉衣角。
衛峋知道自己在江遂心裏有多特殊,而且他十分享受這份特殊。
大晚上的,各大酒樓都滿了,只有天子望遠還會為貴客留出幾個固定的雅間,時隔沒多久,再一次來到天子望遠,衛峋本想把面具摘掉,但是江遂阻止了他。
一晚上他已經見到不少同僚了,搞不好天子望遠裏也有朝中的人,衛峋最好還是戴着那個面具,不然明天就得有禦史上書了。
點過菜,關好了雅間的門,江遂這才讓衛峋把他的面具摘下來,衛峋聞言,立刻擡起手,然而解了半天,繩子反而越來越緊。
江遂看他解了半天都沒解下來,他站起身,走到衛峋背後,發現這繩子已經打了一個死結,而這又沒有剪刀,江遂說道:“我來。”
衛峋乖乖放下了手,江遂盯着那個死結,翻動手指,努力把結打開,雖然酒樓裏燈火通明,但到底是晚上了,光線不如白天亮,江遂只有湊近了,才能看清這結是怎麽打到一起的。
他的目光很專注,連自己的呼吸柔順的噴在衛峋耳側都沒發現。
衛峋一動不動,江遂溫熱又柔軟的呼吸正在無意識的同化他耳朵上的溫度,時不時地,他的手會碰到衛峋的頭發,但他的動作很輕,所以衛峋感受不到冒犯,只能感受到身後人的美好和溫柔。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江遂終于把那個結解開了,拉開兩條繩子,把面具從衛峋臉上拿下來,江遂頗有成就感的笑了笑。
他站着,衛峋坐着,衛峋只要稍微仰起頭,就能看到江遂臉頰上的弧度。
看着江遂把那個被他故意打死結的面具扔到一邊,不等江遂離開,衛峋突然說道:“對不起。”
江遂怔愣,他不知道衛峋是在為什麽道歉,而很快,衛峋就給出了解釋:“我不該冷落你,不該随意的發脾氣,不該讓你謹小慎微、即使在我面前,都沒法活得随心所欲。”
定定的看着衛峋,慢慢的,江遂臉上的笑消失了,他沉默的轉過身,拉過旁邊的椅子,坐在了衛峋身邊。
“衛峋。”
衛峋精神一振,江遂從來不會連名帶姓的叫他,哪怕他不是皇帝的時候,也沒有過。
江遂轉過目光,望着桌子上的茶壺,“你是皇帝,我永遠都不可能在你面前活得随心所欲。”
不等衛峋說出反駁他的話,他倏地轉過頭,兩人目光交彙,江遂卻越過了他的目光,像是要直直望進他眼裏,“你是君,我是臣,你對我有生殺予奪的權力,而我,我是你的口舌、是你的刀劍、是你用來收緊全天下的繩子之中的一股。”
“尊卑使然,你是能決定我下一刻是生是死的人,所以,我永遠都不可能在你面前活得随心所欲,我會像其他大人一樣,忍不住的思考你每句話的意思,還要仔細斟酌自己說出的每句話,避免冒犯到你。”
說到這,江遂停了停,他對面的衛峋一直沒出聲,他就這麽靜靜的看着江遂,江遂知道他不喜歡聽這些話,也知道他現在是有些生氣了,然而早些時候衛峋說過的那些話,給他敲響了一警鐘。
他聽姐姐的話,把書中的皇帝和現實的皇帝分開來看,一邊未雨綢缪,一邊又像過去的軌跡那樣繼續教導衛峋,不管衛峋表現出來的依賴是真是假,該說的他都要說。
成功的皇帝不該有軟肋,更不該過度看重某個臣子,即使這個臣子是他自己。
打了一棒子,江遂又給了個甜棗,他笑了笑,繼續道:“這些都是不可改變的,也是正常的,自古以來君臣相處都是如此,所以,不必對我道歉,更不必覺得虧欠了我什麽,你說的東西,我從來都沒想要過。”
江遂是想用這段話安慰剛被他教育了一通的衛峋,但他不知道,他這個甜棗帶毒,比剛剛那一棒子殺傷力還大。
江遂說他因為他是皇帝而覺得戰戰兢兢,衛峋其實可以理解,他也有這種心理準備,但他沒想到的是,江遂居然從沒想過要依靠他。
他以為他是特殊的,他以為他是江遂的倚靠,是江遂在萬分疲憊中,唯一讓他感到放松和自在的人,他會這麽認為,是因為江遂對他來說就是這樣的,所以他覺得,他對江遂而言,也是一樣的重要。
原來……不是麽?
想到跟了江遂好幾天都沒結果的落梅司,衛峋突然發現,自己好像進入了一個思維誤區,他一直認為,江遂的想法是最近才變的,可要是,他很早很早就有這種想法了呢?
衛峋的思緒開始飄遠,眼底的情緒一變再變,隐隐有失控的征兆,突然,門外有人喊道:“客官,您的菜來了。”
江遂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對外說道:“進來吧。”
小二進來布菜,衛峋的情緒被打斷,他驟然清醒過來,然後掩飾的低下了頭。
小二的速度很快,他們點的菜總共也沒幾個,等到小二出去,江遂從桌上拿起筷子,然後遞給衛峋:“好了,吃吧,吃完我送你回去。”
衛峋依言擡起頭,接過那雙筷子,他對江遂露出一個聽話的笑容:“知道了,阿遂也一起吃。”
作者有話要說: 國師:你看看,我說什麽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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