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信任
短暫的安靜過後, 衛峋的聲音重新響起在空氣中。
“阿遂,朕不想你離開。”
以前再怎麽鬧別扭,那都是暗地裏的, 不論衛峋還是江遂, 他們都沒把自己的想法擺到明面上來, 如今衛峋主動扯下了二人之間粉飾太平用的遮羞布, 他明确的表達了自己的意願, 江遂卻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将一切開誠布公, 與他交談。
甚至, 江遂看他的眼神還有點奇怪。
江遂正在走神, 剛剛衛峋說的那句話, 在幾個時辰之前,他還聽過一句類似的。
釀善對他說,不想讓他去和親,而衛峋對他說, 不想讓他離開。
衛峋還在等着江遂的回答, 江遂沉默一會兒, 又坐回了原來的位置上。
他收攏起在夜裏暴露太久、已經開始發涼的指尖, 醞釀了一段時間, 才說道:“高處不勝寒, 地位越高的人, 越能體會到何為孤單, 你應該學會習慣。”
衛峋擰眉, 這根本不算是一個明确的回答,他勉強耐下性子,讓自己順着江遂的話說:“朕知道, 但,就不能有例外麽?”
“旁人需要習慣,是因為他們從一開始便是孤單前行,而朕和他們不一樣,朕有你的陪伴。如同暗夜登上雪峰,手中執着火光,就算身處極寒苦地、冰封千裏,只要悉心呵護,手中的火種就不會滅,縱然風刀霜劍、路途遙遠,心卻還是暖的。”
江遂覺得這場對話的走向有些詭異,雖然單拆出來,每句話都沒問題,然而衛峋用的比喻裏,比喻的人是他自己,冰天雪地中的一點暖意什麽的……
聽起來也太肉麻了。
江遂不認同衛峋的想法,他搖了搖頭,“我說過了,我和其他人,并沒有什麽兩樣,陛下不該想着時時刻刻倚靠我。”
衛峋心裏深吸一口氣,“朕不是要倚靠你,是要和你共治這天下。”
既然高處不勝寒,朕又無法下去,那你就上來啊!上來陪朕,這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衛峋真想把這句話吼出來,然而不行,他要是現在說了這句話,江遂明天就能跪地請命告老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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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遂以為衛峋是鍋裏的青蛙,殊不知他早就被衛峋也煮在鍋中了。
……
最近衛峋的驚人之語有點多,連抛下這個詞他都用過,如今聽到這句不符合規矩的共治天下,江遂竟然十分淡定,甚至還能淡定的拒絕衛峋:“陛下慎言,江山屬于陛下,天下人、天下事,都是陛下的一家之物,只對陛下俯首稱臣。”
油鹽不進,說的就是江遂。
衛峋都要被氣笑了,不論他怎麽示好,江遂就是不松口,歷朝歷代哪裏出現過這種情況,皇帝求着攝政王留下,求着攝政王管理國家。
坐直了身子,衛峋放緩了神情,他不錯眼珠的望着江遂,“天下人,包括你嗎?”
江遂輕眨了一下眼睛,“自然。”
“那朕的命令,你聽還是不聽?”
江遂極淡的笑了笑,“自然是要聽的。”
衛峋張口,還要繼續說話,江遂卻再次開口,截斷了他接下來的未盡之語,“但,陛下不要忘了,帝王術第一課,天下萬物皆歸帝王所有,只有人心例外。”
江遂的性格非常平和,他很少會說帶有個人情緒的話,對衛峋的教導也都是從道理出發,然而這一句,卻有幾分威脅的含義。
雖然這威脅在別人眼裏什麽都不是,但在衛峋這裏,它是他的克星。
衛峋的眸子黑漆漆的,“不錯,但世人常道,人心易變。”
江遂點了點頭,神情自然道:“這四個字是分情況而論的,有些會變,有些卻不會。”
衛峋意味不明的扯起嘴角,“那阿遂一定認為,自己是不會變的那一類了。”
江遂确實是這麽想的,但是衛峋的語氣好像是在反諷,他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問:“難道不是?”
衛峋皮笑肉不笑道:“幼年時,朕與阿遂相依為命,阿遂視朕為幼弟,對朕多加照拂,經常與朕推心置腹,如今朕和阿遂都長大了,朕也有了照拂阿遂的能力,可是不管朕說什麽、做什麽,在阿遂眼中,更重要的永遠都是規矩。阿遂說這就是君臣,這些隔閡早晚都會産生,可朕不這麽認為,因為朕從來不把阿遂單純的當做臣子。卻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朕在阿遂心裏,已經變成了單純的皇帝。”
江遂神情一愣。
衛峋眸色微涼,像是和漫天黑夜融為了一體,“阿遂說的不錯,隔閡早晚都會産生,只是朕沒想到,原來這隔閡,是阿遂親自放置在你我中間的。”
江遂怔怔的看着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因為他沒法反駁。
衛峋說的是事實,一直都是他,單方面的強調君臣之別,也是他不斷的把衛峋推向更高、同時離自己更遠的位置,這些在做夢之前就有蛛絲馬跡,只是做夢以後,江遂的行為更明顯了。
一場夢讓江遂深埋心底的警惕浮出水面,他為自己壘起一堵看似安全的牆壁,隔絕了尚且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危險,也隔絕了那個用真心待他的皇帝。
一直以來,江遂的思緒都沉浸在“假如夢中的未來發生了、他要怎麽辦”,但他沒想過,假如夢中的未來沒有發生,他又該怎麽辦。
人心都是肉長的,衛峋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據下,終于寒心。本來如今朝堂上的穩定,就是來自于皇帝和攝政王情誼深厚,可這些情誼若是沒有了,信任也會緊跟着消失,到時候,和平的局面就會打破,而他和衛峋,就會照應歷史,走到過去每一對皇帝和攝政王的結局。
就算沒有淪落到衆叛親離、受刑而死,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就是了。
江遂感覺自己像是伫立在狂風驟雨之下、海面上的一葉扁舟,前後無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随時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他卻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應對書中未來會發生的做法有無數種,應對書中未來不會發生的做法卻只有一種,那就是,重拾對衛峋的信任,像衛峋一直以來請求他的那樣,留下來,繼續做他的臣子、他的恩師、他的好友。
然而,江遂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做不到了。
打碎的鏡子不可能完美複原,就算重新粘起,裂縫仍然在,他對衛峋的信任,就像是碎成幾塊的鏡面,已經沒有修複的可能。
隔了好久,衛峋終于聽到江遂的聲音,只是這聲音太輕,仿佛要随風而去一般。
“……對不起。”
“我……”
“我似乎……”
一句話說的異常艱難,良久,江遂終于擡起頭,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我似乎,沒法控制自己。”
打碎信任很容易,一個夢就做到了,重拾信任卻很難,不止難在如何做,還難在,江遂根本不想做上。
多可怕,他的心情竟然更加偏向不去信任這一方,畢竟不信的話,他就不會放松,時時刻刻都能保持警醒,而且,不信,就不會交付真心,最後,也就不會受傷了。
江遂在心裏罵過衛峋,說他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如今看來,真正的白眼狼可能是他自己。
這比看見書裏寫的衛峋殺他還難受,因為江遂已經深刻的認識到,自己确實變了。
變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最終,他還是被影響到了。這麽多年來,他努力的生活,避免一切有可能讓他失控的因素,他的要求不高,解毒的事情他已經不期待了,他對自己的唯一要求就是,即使老皇帝已經控制了他的身體,他的靈魂、他的內心,還是一片淨土,仇恨不會蒙蔽他的雙眼,過去影響不了他的內在,最起碼他要把這些緊緊的攥在手中,不讓它們沾染上那些令人作嘔的味道。
一股無法形容的難過突然席卷了他的心髒,他以為自己可以克制,其實他不行,多年前的事情無時無刻不在影響着他,滲透在他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已經開始毀掉他最在乎的東西。
江遂坐在石凳上,沉默又孤零零,衛峋無法知道他在想什麽,卻能看到他半斂的眼眸中盛着的情緒,原本還有些生氣的心情,瞬間就消失了,只剩下脹脹的酸楚,促使着他,趕快做些什麽。
“沒關系。”
江遂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衛峋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現在的聲音有多溫柔,輕輕地,像是怕把人吓跑,“沒關系的,拔新立異大約都是如此艱難,所以很少人能夠做到,若太難了,阿遂就該把這些都交給朕,讓朕來努力。阿遂退一步,朕進十步,阿遂退十步,朕進百步。朕來窮追不舍、朕來步步緊逼,阿遂若是心疼朕,那就在原地等着,很快,朕就會把自己送過去。”
江遂聽着聽着,忍不住笑了一聲。
看到他笑,衛峋本來揪住的心情瞬間就放松了,他不禁也跟着笑了起來,身穿龍袍的衛峋威嚴又帥氣,如果忽視掉這身龍袍,江遂還能從他身上看到純真。
他的笑容如此清冽,如此真摯,只有在這時候,江遂才會有種感覺,衛峋還是小時候的衛峋,還是那個每天跟在他身後、摸摸頭就會笑得燦爛的小孩。
江遂輕輕的彎起眉眼,他抿起唇角,過了好一會兒,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對衛峋輕聲道:“那……我試一試。”
興許是衛峋的真誠感染到了他,這一刻,他竟然真的有種,他可以和衛峋回到從前那種相處狀态的感覺,信任是相互的,衛峋信任他,總有一天,他也會再度信任衛峋。
作者有話要說: 江一、江五、秦望山、宮女、侍衛、落梅司全體、世子等人及鴿:emmmm……
這章好難寫,分期免息沒搞出來,我保證,明天一定多更!鑒于我違反口頭合同了,再多送上一些利息!(本作話最終解釋權歸作者你的榮光所有,保證僅供參考,請以實物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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