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客人
戰戰兢兢的把衛峋迎進來, 瓊娘緊張的手都在發抖。
她這是應激反應,當年老皇帝給她帶來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一想到自己面前的人是皇帝, 她就有種又回到皇宮的冰冷和窒息感。陽光被徹底隔絕,一日複一日,黑暗永不消失, 華麗的宮殿像是怪獸的血盆大口, 吞掉了她家小姐,也吞掉了她,她每天能做的, 就只有擔驚受怕。
看見瓊娘的狀态不對勁,江迢就讓她出去了, 站在安靜的屋子裏, 江迢默了默, 端起茶壺, “陛下請喝茶。”
“朕自己來就好, 娘娘不必跟朕客氣。”
茶壺被衛峋拿走,江迢看着他低眉順眼、平靜的給自己倒茶, 她嘆了一聲,“陛下也不要再叫我娘娘了, 我已經不是江貴妃了。”
衛峋動作一頓, 江迢又道:“陛下有什麽事, 直接說吧, 若我能幫上陛下, 我一定會幫。”
垂着頭,衛峋扯了扯嘴角,旋即, 他放下茶壺,擡起頭,強顏歡笑道:“那就請你告訴朕,阿遂他去哪了。”
十歲的小孩,和十八歲的男子,差別不可不謂之大,但出乎意料的,江迢對如今的衛峋,一點都不陌生,好像不管外表怎麽變,裏面的那個靈魂,還是當年的模樣。
當年衛峋還小,她就知道這孩子不簡單,也知道他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麽天真活潑,那也沒關系,只要他知恩圖報、只要他永遠都對江遂好,她就不會管那麽多。
可是,她好像忘了,不論什麽東西,給的太多,都是一種折磨,極致的好和極致的壞,在某一個節點上,是可以互換的。
江迢望着衛峋的目光,帶了幾分憐憫,“陛下比我更懂阿遂的性子,自然也就知道,這個問題,我是回答不了陛下的。”
江遂這人,性格太極端,做事從不給自己留後路,當初争皇位,他就沒躲起來過,如果前太子沒有被他扳倒,那他的結局一定是不得好死,後來當上攝政王,他也是凡事都走在第一個,好像完全不知道什麽叫槍打出頭鳥。
還有這一次的辭官,明明有更多更加迂回的方式,他偏偏要選最為慘烈的一種,斷了自己的後路,也斷了衛峋給他找借口的心思。
他極端,可他不沖動,他只是把所有雞蛋都放到了一個籃子裏,卻不代表他不想護好這個籃子,只能成功,不能失敗,這樣一來,他自然不會把自己去哪了告訴別人。
畢竟沒人知道的話,也就無從洩密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是聽到以後,衛峋還是感覺胸中血氣上湧,暴虐的情緒在胸中撕扯,他想發洩、想殺人,想把周圍的一切都毀滅殆盡,江遂不是想讓他做明君嗎,那他就反着來,他做昏君、做暴君,江遂一天不回來,他殺一個人,十天不回來,他就殺十個人,直到這世上殺無可殺、血無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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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峋僵着身體,好半天過去,才緩緩呼出一口氣,縱然心中充滿了血腥的念頭,但他還是面色如常,只是滿是血絲的眼睛看起來很吓人。
“二十六日,阿遂曾來過長樂山,若你真的不知道,便把那一日的情景完完整整的告訴朕,”頓了頓,衛峋的語氣變低,聽起來有些脆弱,“這對朕很重要,求你了,娘娘。”
不叫娘娘,好像也沒別的稱呼能叫了,江迢沒跟他計較這些,她已經被衛峋的态度吓到了,居然能讓九五之尊放下姿态來求她,江遂在衛峋心中的地位,好像比她印象中的更加重要了。
江迢不是末羽,沒法把每一句話都複述出來,不過,她還是把回憶裏的點點滴滴,都跟衛峋講了一遍。
沒什麽可顧忌的,江遂連欺君大罪都犯下了,還差這幾句姐弟之間的心裏話嗎?
只是,江迢隐瞞了關于夢的那些事,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不想告訴衛峋,總覺得告訴了,會給江遂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江迢慢慢的說,衛峋安靜的聽着,都說完了,江迢陷入沉默,過了一陣,她突然說道:“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陛下年輕氣盛,恐怕不會認可這句話。可我還是想勸陛下一句,有些人、有些事,本就是強求不來的,勞心勞力不說,還只能落得一個苦果,倒不如放下。”
“歸于鄉間,這是阿遂的意願,陛下若是真的在乎他,何不成全他?”
“不行。”
江迢愣住。
衛峋擡起眼睛,冷冰冰的盯着她,“他的意願是離朕而去,朕的意願是留他于身邊,朕成全了他,又有誰來成全朕?他執意要走,無妨,朕也會執意把他抓回來。哪怕花上一年、十年、乃至一輩子的時間,朕也絕不會放棄!”
衛峋站起了身,江迢驚愕的坐在原處,她像是呆住了,只會愣愣的仰着頭,看着衛峋大步離開,然後走出了屋子。
院門傳來開關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瓊娘登登的跑進來,看見江迢這副模樣,她連忙晃了晃江迢的肩膀,“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江迢被晃醒,她轉過頭,看到瓊娘,臉色蒼白的搖了搖頭,“沒事,你……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一會兒。”
瓊娘有些擔心,不過陛下已經走了,最大的危險已經遠離,想必這個沒事,應該是真的沒事。
瓊娘一步一回頭的出去了,江迢繼續坐在位子上,唇色發白的她,慢慢揪起了身前的布料。
她好像……知道江遂為什麽突然離開了……
猛地閉上眼,江迢這輩子不信神不信鬼,這一刻,卻忍不住的為江遂祈禱起來。
阿遂,快點跑,這輩子都不要再回來了。
……
京城的任何動靜,都驚擾不到現在的江遂,這幾天,他已經跑出去将近八百裏了,京城尚在深秋,這邊卻已經到了冬季。
昨晚下過小雪,迎着風雪騎馬,這可不是什麽美妙的體驗,西北嚴寒,在沒人的地方跑了一夜,天亮了,他才找到一個說得過去的客棧,老規矩,進去先睡覺,睡醒了,填飽肚子,他又牽着馬來到附近的鎮子,準備買兩套防寒的棉衣。
如今他穿的這一身是在上個鎮子買的,他這一路是買一路丢一路,連這匹馬,都已經是他換的第三匹了,如果放在現代,江遂就是追蹤反追蹤的頂級人才,可惜,在他們的這個時代,在他以前的那個位置上,他這點天賦,完全沒有點亮的機會。
今天已經是第四日,不出意外的話,這場對局,是他贏了。
而衛峋輸就輸在,一開始便失去了他的蹤跡。
要是衛峋知道他往哪邊走了,那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江遂停留的這個鎮子叫架水鎮,原因是村子裏有一條蜿蜒的河,長橋架水,財源滾滾,于是,這個鎮子就以架水為名了。
大約是因為北方道路多在林間,很少有依水成路的,即使有,江遂看到的時候也是晚上,黑燈瞎火的,別說美醜,就連水的深淺都看不到。
買了衣服,又把舊衣服随手送了乞丐,江遂牽着馬,慢悠悠的往河邊走。
他準備沿着河邊走一段,河的盡頭在哪裏,他就往哪個方向去。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個鎮子也是靠這條河養活的,現在是早上,不少婦人帶了衣服來河邊漿洗,還有人拿着木盆,随便往河裏一舀,就帶着滿盆的水回去了,看的江遂直抽嘴角。
也不知那人把水帶回去是做什麽的,擦洗屋子還好說,要是做飯用……總感覺不太幹淨。
正四處看着,突然,江遂目光一凝。
遠處,有一輛規格尚可的馬車,看起來是富商、或者低等官員才會用的,而在馬車旁邊,有個少年,正蹲在河邊掬水洗臉。
江遂不禁眯了眯眼,離得遠,他看的不太真切,但看側臉,這個少年,怎麽那麽像昨天那個喂鳥的人啊。
有可能這麽巧嗎?昨天遇上的人,隔了一百多裏,居然還能碰上。
江遂轉身就要走,那個少年卻站起了身,而且看到了他。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跑過來,親切的喊:“是你啊!”
江遂腳步停住,他擰眉問:“你認得我?”
“你忘啦,昨天在金岩古道上,我在送往客棧附近喂鳥,你還看了我一眼。”
忘是沒忘,但,僅僅一面之緣,這個少年需要這麽熱情嗎?
江遂心中警惕不減,他笑了一下,“原來是小兄弟你啊,真是有緣,不過我有急事,該走了。”
少年一聽,連忙讓出位置來,“噢噢,那就不耽誤你了,我也是被我家少爺派出來辦急事的,他讓我去前面的雙泉鎮接人,我這一路跑了兩天,都快累死了。”
少年的眼睛很幹淨,笑起來像塊璞玉,能夠滌蕩人的心靈,江遂看他不像衛峋的人,他便問了一句,“你家少爺讓你跑這麽遠,就為了接一個人?”
少年頓時瞪大雙眼,“你這是什麽語氣,我家少爺自有他的道理,那人是他好多年沒見的朋友,在當地也是有名的老爺呢,人家要過來,當然不能自己來。我親自去接一趟,怎麽啦?”
江遂:“……”
在京城裏,從沒人敢這麽對他說話,猛地被人怼一句,江遂心情還挺微妙,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心裏笑了一聲,江遂勾起唇角,“我沒別的意思,祝你和你家客人一路順風。”
說完,他便轉過身,想要翻身上馬,卻聽背後傳來一句,“能聽到你這麽說真是太好啦,那就走吧,攝政王殿下,可別讓我家少爺等急了。”
江遂心底一驚,他條件反射的想要轉頭,然而脖子一痛,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少年扶着他軟下去的身體,轉瞬,不知道從哪裏跳下來十幾個穿着黑色勁裝的男人,他們一個個都舉着鋒利的寒刀,周圍人看見江遂突然暈倒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此時看到這些殺手打扮的人,頓時都吓傻了,他們尖叫着四散而逃,然而只有離得遠的人逃過一劫,剩下的人全都被他們殺了。
一時間,原本祥和的河邊變成了人間煉獄,他們速度太快,幾乎是一刀殺一個,血腥氣瞬間覆蓋了河邊濕泥的味道,不過片刻,空氣就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一個年輕的婦人,僵硬的坐在地上,恐懼的望着他們。
她不是不想逃,而是沒法逃,她之前洗衣服的時候,距離江遂和少年最近,變故來得太快,她這裏又是中央地帶,那些人都包圍着她,她根本逃不出去。原本親切可愛的少年,現在在她眼裏,就和惡魔一樣可怕。
偏偏他還扶着江遂,往自己這裏走來。
少年看着抖如糠篩的婦人,他笑着露出幾顆牙齒,然後指向身邊已經暈過去的江遂,“這個人呢,叫江遂,他是攝政王,一定要記住哦,他是攝政王,而如今呢,攝政王被一群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抓住了,性命危在旦夕。等你見到官府的時候,就把這句話告訴他們,知道了嗎?”
說完,也不等婦人回答,他把江遂推到一邊,一個屬下立刻替他接過江遂的身子,然後,少年蹲下身,溫柔的伸出手,輕輕摩挲在婦人的臉頰上,他的聲音很輕,還有些癡迷,聽起來像是情人間的呓語。
“可千萬要記住啊,不然,我還是會回來找你的,畢竟,我已經記住你的臉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是被抓回來啦……不過是被別人抓回來啦……
這個少年的形象,來源于我被塞爾達旅行者支配的恐懼,玩過的人都知道,哪個玩家沒被旅行者騙身騙心過呢(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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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