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毒發
思美人是什麽?衛峋不知道。
即使他學富五車、見多識廣, 但這世上總有一些事情,是他從沒接觸過的,是以,聽到承影的這個問題, 衛峋連表情都沒變, 他不知道思美人是多麽可怕的東西,更不知道接下來等待他的究竟是什麽。
承影嗓子裏都是血腥味, 他低低的笑了兩聲, 然而喉嚨裏正好返上來一口鮮血, 讓他嗆了一聲, 痛苦的閉上嘴,他艱難的忍了一會兒, 終于咽下這些粘稠的、還夾雜着內髒碎片的東西。
喘了兩口氣,像個沒事人一樣, 承影繼續說道:“思美人是一種江湖上盛傳的毒,哈哈, 我忘了, 你一直長在深宮裏, 根本不知道江湖是什麽樣子。”
說到這, 他歪了歪頭,“不對呀, 最近出現過的思美人,就是從皇宮流出的,你應該去找一找, 說不定就在皇宮的哪個角落,還有一份剩餘的思美人呢。”
他前言不搭後語,講話時而清晰, 又時而瘋瘋癫癫,衛峋聽的眉頭緊皺,他有種自己在浪費時間的感覺,不再看承影,衛峋煩躁的轉過頭,望向司長,他想吩咐司長,先繼續折磨着他,不要把人弄死了,等他想出逼供的方法再說。
可他剛把視線轉移開,承影就收起了臉上似是而非的笑容,他的聲音還是那麽天真,只是天真的外表之下,裹藏着冰冷和殘忍的內裏。
“思美人沒有解藥,中此毒者,不能動情,不能婚配,若想保住性命,便要做一輩子的孤家寡人,即使這樣,也不一定能壽終正寝,畢竟大家不是和尚,哪能一輩子都心如止水呢。”
衛峋神情一怔,他猛地把頭扭回來,望着他此時的表情,承影總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他又重新勾起了唇角,但這一次,不再是無聲又嘲諷的笑了,他笑出了聲音,先是低低的笑,緊接着大笑不止,身體還被綁在柱子上,他的手腳不能動彈,于是,他不受控制的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又笑着昂起頭。
衛峋在他剛開始笑的時候就已經奪門而出,陛下走了,整個審訊室都回蕩着承影的笑聲,本來是非常滑稽的一幕,但承影笑的太恐怖、太可憐,笑聲明明該是歡快的,可由承影發出以後,卻如同一個人在生命盡頭所能發出的最後悲鳴,尖銳、刺耳、且凄涼。
留守的侍衛們驚詫的看着承影,卻不敢打斷他,終于,承影笑夠了,一滴一滴血水從他臉上滴落,下意識的,承影探出一點舌尖,舔了舔唇邊的液體。
又腥又澀。
就像衛峋的心情,哈哈哈。
衛峋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狀态,他只想趕緊回到承明宮,找到江遂,讓他來告訴自己,承影的話是假的,他是虛張聲勢,他是臨死都不想讓別人好過,所以編出了這樣的謊言。
什麽思美人,什麽天下奇毒,怎麽可能呢,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江遂一定早就告訴他了。
人是一種很奇特的生物,渾身上下的每一滴血、每一塊骨肉,都是為了保護自己而生,心髒的跳動是為了延續生命,眼睛的靈動是為了辨別世界,而此時此刻,衛峋的想法,是幫助他維持理智的最後一根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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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萬丈深淵的懸崖邊,只剩最後一根自欺欺人的繩索可以将他吊起,讓他遠離粉身碎骨的下場。
而現在,他要奔赴刑場,他要把這繩索交到江遂手裏,讓他來決定自己的生死。
江遂還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他正在試圖跟江四講清道理。
然而江四根本就不是講道理的人,她一反之前溫柔又貼心的模樣,怒不可遏的站在江遂對面,仿佛她才是主子,而江遂是她的仆人。
“你瘋了嗎?!發生了這種事情,你竟然還回來了,而且安心的住在這裏,你中的毒究竟影響的是你的身體,還是你的腦子,活膩了可以直說,用不着這麽麻煩!!!”
江遂:“……”
江遂都被江四罵懵了,他知道江四比江二難搞,但也沒想到竟然難搞到了這種地步,無辜的坐在椅子上,江遂張了張口,過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應該說什麽。
“我……只是想為自己活一次。”
江四盛怒的氣焰突然一滞,江遂嘆了口氣,慢慢道:“我知道你是為我擔心,我知道你們都是這樣,可是,我為了活命,已經磋磨了好多年,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我是為了繼續活着而活下去,還是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以前的我很累,現在我倒是咂摸出了一點生活的滋味。”
江四深吸一口氣,聲音還是含着怒意,“所以呢,為了這有滋有味的幾個月,你要放棄往後的幾十年?!”
江遂其實有很多想要解釋的話,但望着江四充滿怒火的眼睛,江遂突然發現,想勸正在氣頭上的江四真是太難了,不管他說什麽,江四都聽不進去,于是,江遂默了默,只回了她一句話。
“在他身邊才算是活着,我是不會走的。”
如果說原本江四還有這麽一點被他說動,那這句話就是這一點的棺材蓋,江四頓時被氣了個半死,她抖着手指向江遂,恨鐵不成鋼道:“江遂!!!”
江四一聲吼,震得江遂耳朵都麻了,江四向來不把自己當外人,跟其他暗衛比起來,對江遂也不是那麽的尊敬,不過直呼他的姓名,這還是頭一回。
看來她是真的氣得夠嗆。
“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麽做,會把我們這些為你辛辛苦苦找解藥的人置于何種境地?七年……整整七年,就像一個荒唐至極的笑話!”
衛峋來到門外時,正好是江四叫他名字的時候,前面的話,他一句都沒聽見,但僅僅他聽到的這一句,已經足夠讓他感到晴天霹靂了。
江遂擰起眉頭,剛想開口,就見對面的大門被人推開,逆着光,衛峋站在門口,江遂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像鷹爪,像白绫,瞬間扼住他的咽喉,讓他無法呼吸。
江遂的臉色頓時白了幾分,他倏地站起身,江四也吓了一跳,她剛剛太激動了,都沒注意到外面有人接近,望向門外的陛下,然後又扭過頭望向明顯也是措手不及的江遂,江四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麽。
恰在此時,衛峋踏過了門檻,他一步一步向江遂走來,他看上去很鎮定,只是冰冷的雙手出賣了他,渾身血液流淌的速度好像都放緩了,衛峋不錯眼珠的看着江遂,看他臉上露出來驚惶和意料不及的神情,他聽到自己輕聲問。
“解毒,是什麽意思?”
這時候的江遂還想撒謊,他準備說一個不怎麽重要的毒名,把這件事搪塞過去,他的人生總是這樣,一個謊言包一個謊言,層層假象共同堆簇出一個和平的表面,他覺得這樣是為別人好,可是說謊的次數實在太多,有時候江遂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為別人好,還是習慣了說謊,習慣了包裝。
腦中不停搜羅自己聽說過的那些毒.藥,卻沒想到,衛峋的下一句話毀掉了他最後一次說謊的機會。
“思美人,又是什麽意思?”
衛峋問的很慢,一字一頓,他把每一個字都說的那麽清晰,讓人就算想裝沒聽清,都不行。江遂猛地擡頭,他和衛峋對視,在這死一般的寂靜裏,兩人的心髒都在不斷下墜,下墜,好像他們的心都空了,變成了一個無休止的深坑,永遠在無助的墜落,永遠在絕望的瀕死。
江遂突然閉眼,緊緊的合着眼睑,過了一息的時間,他才緩緩撩起眼皮,半垂着眸,江遂暗暗吸了一口氣,然後張口:“江四,出去。”
江四其實不想走,這樣的氛圍,她怕自己出去了,江遂和衛峋會說什麽不該說的話,然後江遂激動起來,場面就再也無法收拾了。
可是,望着江遂黑漆漆的眼睛,她說不出反對的話,江遂始終都是她的主子,就算她有時候會對主子大呼小叫,可到了關鍵時刻,她還是要無條件的服從于江遂。
江四憂心忡忡的走了出去,她把門關上,這才發現末羽也站在外面,兩人對視一眼,沒有交流,只默契的站在離殿門一步之遙的地方,安靜的等待着。
至于她們在等什麽,那就只有她們自己知道了。
殿門內,江遂呼吸了好幾個來回,才終于擡起眸,“你從哪裏知道的思美人。”
頓了頓,他問:“是承影告訴你的麽?”
江遂只知道衛謙知道這件事,沒想到承影也知道,是他大意了。
衛峋又往前走了幾步,他們兩個已經挨得很近了,衛峋低着頭,目光還停留在江遂的臉上,他問:“你中了思美人?”
江遂喉嚨一滞,他發現自己有些說不出話來,“我……”
衛峋又問了一遍,“你中了思美人?”
江遂突然覺得他有點不對勁,答案如此明顯,但他卻執着的非要從他嘴裏得到一句肯定抑或否定的話,偏執到了病态的地步。
江遂仰起頭,神情中帶了幾分擔憂,他不禁伸出手,想要帶他去一邊坐下,“你先不要激……”
剛碰到衛峋的胳膊,突然,衛峋大力的甩開他,他原本還算鎮定的神情,瞬間變成了陌生的猙獰,他的聲音頓時擡高,只是和平時他發脾氣時不一樣,平時的他是怒吼,而現在,卻像是乞求般的告饒。
“告訴我,你是不是中了思美人!!”
剛剛江遂被他甩的身子都歪了一下,愣了愣,他把視線轉回去。
“嗯。”
可能覺得一個語氣詞還是沒法讓衛峋滿意,于是,他又正式的說了一句,“是啊,我中了思美人。”
衛峋不明白,他怎麽可以這麽淡然的說出這句話,他的心髒好像被人攥緊了,血液流不進去,溫暖在流逝,渾身都開始陣陣的發涼,肩膀上的傷口到現在都沒好全,這輩子衛峋受過最嚴重的傷就在肩膀,可是他覺得,肩膀再疼,也疼不過他的心髒。
他像是自虐一樣,還在繼續問,“多久了?”
江遂沒有廢話,直接回答他,“七年。”
他平靜的望着衛峋,沉默一瞬,他繼續道:“不用再問了,我現在全都告訴你。七年前,你父皇駕崩的那個晚上,他給我吃了思美人的藥丸,我吃下沒多久,他就死了,放心,我給自己報仇了,下葬之前,我踹了他好幾腳。”
“這些年我一直在找解藥,但是找不到,聽說這個毒就是沒有解藥的,陸陸續續的,我也就死心了,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覺得沒必要。以前的你還不如我能動用的人多,我也不想讓全天下都大張旗鼓的替我找,而且,本就是虛無缥缈的事,那我何必告訴你,讓你跟我一起憂心呢。”
衛峋聽笑了,就是這個笑,比哭都難看,比哭更讓江遂覺得揪心。
“虛無缥缈,沒有必要……”
又笑了一聲,衛峋好像品到了血的味道,“江遂,我真恨你。”
江遂眼皮一跳,他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和緩,“要恨便恨吧,我也沒有辦法。”
江遂垂着眼睛,他沒看見衛峋的表情,自然不知道他的眼睛已經變成了血紅色,盯着這個讓他從小嘗遍酸甜苦辣、悲歡離合的男人,衛峋覺得自己被泡在了混着辣椒的水缸裏,呼吸不過來,渾身都疼痛難忍,偏偏他還發不出聲音,無法呼救。
因為唯一一個可以救他的人,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可他不能怪那個人,他不忍心,也沒資格。
周圍陷入沉默,江遂像個雕像一樣垂着頭,半晌,他終于聽到頭頂傳來聲音,說出這句話,像是耗盡了衛峋生平所有的力氣,但是,他還是說出來了。
“我知道了。”
“你走吧,以後愛去哪去哪,我都不管了。”
這句話剛說完,衛峋自己就難受得要死,好像有人拿着一把刀,在他心髒最柔軟的地方捅出來一個血窟窿,傷口猙獰又難看,還在不停的往外滲血,每一次呼吸,都有寒風從這個血窟窿穿過,疼得他忍不住陣陣顫抖,冷得他恨不能就此死去。
他不想再留在這裏一分一秒,衛峋扭頭便走,只留給江遂一個決絕的背影。死都不放自己離開的人,轉眼就改了主意,要是放在以前,江遂能高興的跳起來,可現在,他只覺得心情酸酸麻麻,想笑,又笑不出來。
手指突然被人勾住,其實是很輕的力氣,衛峋如果想走,立刻就能走,就這點力氣,絕對攔不住他,可是,他偏偏就被這麽一丁點力氣絆住了腳步,他直挺挺的站在地上,另一條腿是怎麽都邁不出去了。
那個勾住他的人還在說:“你這是在趕我走嗎?”
衛峋僵着身子,不敢回頭,他怕自己一回頭,就會不管不顧的把人抱在懷裏。
那人又說,“可你趕我走,也沒用啊。”
是啊……趕走江遂,也沒用,因為毒還在,他還是有危險的。沒關系,江遂走了,他就召集全天下的大夫,替他研制解藥,雖然見不到他,但是每天都在為江遂的事情忙活,這樣,往後的日子也不會太難熬。
衛峋出神的想着以後的事情,而江遂抿了抿唇,終于把下一句說出了口,“因為,我已經動情過了啊。”
衛峋好像什麽都聽不到了。
一個時辰前,這還是衛峋盼了很久、每天都希望能從江遂嘴裏聽到的話,可一個時辰後,這句話成了衛峋最大的夢魇,他希望江遂為之動情的那個人是他,又希望不是他。
他希望時光能倒流,回到江遂想要逃跑的那個夜晚,這一次他不會再瘋狂的找人,他會放手,一定會放手,只要江遂好好的。
衛峋始終不回頭,而江遂也到了情緒的臨界點,他又閉了閉眼,随後,孤注一擲般的睜開眼,然後,他拽了拽衛峋的食指。
如果今天不說清楚,他們又會錯過好些天,江遂不想再錯過了,本來,他們就已經錯過很久很久了。
得到江遂的暗示,衛峋又僵硬了許久,然後才轉過身,江遂眼裏本就有水汽,看清他此刻心如死灰般的表情,江遂不禁笑了起來,水汽被擠出去,變成淚珠滾落在臉上,衛峋望着那滴快速滑落的淚珠,沒有開口。
江遂在心裏無聲的嘆了口氣,“我是為了你回來的,不要趕我走,如果你真的要把我趕出去,那我就什麽都沒有了。”
“況且,我喜歡你,就算你把我趕走了,這也是沒法改變的事實,我不管在哪裏,都是喜歡你的,都是會動情的,也都是會毒發的。”
衛峋睫毛一顫,他擡起沉沉的眸子,眸中情緒絕望的像是化不開,看的江遂心尖一疼,他擡起手,輕輕摸了摸衛峋的眼角,聲音無比溫柔,“我知道你沒法接受,可是,已經這樣了,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如果有別的選擇,我一定奮不顧身的去做,我會拼命的讓自己活下來,然後回來找你,可我試過了,都是沒用的,那就不要浪費時間了,好不好?”
說這些話的時候,江遂一直在不停的給自己做心理暗示,他讓自己平靜,讓身體專注于負面的情緒,動情本就是一個特別模糊的概念,江遂研究思美人多年,發現它真正克制的是身體動情,只要身體有反應,百分百會毒發,但如果只是心裏動情,只要心情不是特別激動,一般情況下就沒事。
他預料過如今的局面,所以該怎麽調節心情,他早就想到了,可他沒想到過,當他動心,他的心便不再聽命與他自己,而到了這種局面,他又該如何自處。
聽着江遂的話,衛峋一直沒開口,直到他說完了,還在期待的等待自己的回答時,衛峋才輕緩的眨了一下眼睛,他在思考,而且很認真的在思考。
“那……我要是死了呢?”
江遂愣住。
衛峋覺得,大部分方法江遂一定都用過了,但是這個,他之前缺條件,所以肯定想不到,那麽,說不定,這個就會管用。
他的眼神告訴江遂,他沒有開玩笑,他是真的在思考這句話的可行性。
呼吸陡然不穩,江遂的神情從怔愣變成憤怒,他惡狠狠的推向衛峋,直接把他推了一個趔趄,“瘋子!!!”
衛峋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江遂還在罵他,“你以為你有那麽大的作用?!你死了就是死了,白死!毒在我血裏,心在我身上,跟你有什麽關系!”
衛峋想要說話,可是江遂突然沒了聲音,他身體一顫,冷汗淋漓的跪在地上,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是要讓他死去又活來,連跪坐他都沒法做到了,像個蝦米一樣蜷在地上,他拼命壓抑,可喉嚨裏還是發出了破碎的慘叫。
痛,痛,痛。
這個字在江遂的世界鋪天蓋地,可是江遂還惦記着衛峋,他艱難的睜開眼睛,發現衛峋就驚忙的跪在自己身邊,他伸着手,看起來像是想要把自己抱進懷裏,可是,他只是徒勞的保持着這個動作,卻沒法再往下一步。
因為他不敢。
作者有話要說:姐妹哭吧哭吧不是罪~嘗嘗眼淚闊別的滋味~
止疼藥在造了在造了,解藥也在找了在找了
承影番外已經發在微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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