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十年
江遂擅長山水, 卻不擅長畫人物。
他畫出的線條稚嫩,水平就比學堂裏的孩子稍微強一點,基本屬于古代版的火柴人, 看起來和小人書似的。但也有優點, 勝在一目了然、特點鮮明,讓人一看,就知道他畫的是誰,又是什麽樣的場景。
衛峋把第五幅畫拿在手裏許久,江遂想再搶回來, 卻遲疑了一會兒, 直到他看見, 衛峋垂下的眼眸有隐隐的水光顯露出來。
江遂愣了一愣,随即, 他伸出手,用輕柔又不失堅定的力道,把衛峋捏着紙張的手掰開,将那幅畫扔到桌子上,江遂扯起嘴角,“我還沒畫完呢, 你是不是誤會了?”
衛峋擡起頭, 淡紅色的眼睛直視着江遂, 看的他心頭一跳, 然後像是被人用力揉皺了一樣, 又疼、又壓迫的難受。
國師當初送他的藥, 确實是有效果的,沒想到他連江遂究竟得了什麽病都不清楚,竟然一舉打敗江二和沈濟今兩位神醫, 提前這麽久給江遂研究出了可以止疼的藥物,如今江遂已經把那些暗金色的丹藥全部吃完了。
以前毒發,江遂會疼的死去活來,後來再毒發,這疼被弱化了幾十倍,雖然還是疼痛難忍,但江遂試了這麽多年的針灸,每個月後腦穴位都會被紮一次,對他來說,這種疼痛已經算不了什麽了。
但就是因為這樣,有些時候,江遂都很難辨認,自己的心疼到底是毒發,還是僅僅出于對眼前人的在意。
若說以前江遂還會偷偷糾結這個問題,現在他已經不再糾結了。
因為,那三到五次的機會他早就已經用光了。
江二和沈濟今幾乎是同時診斷出,思美人已經在他體內徹底發作,往後他不再需要克制自己,即使疼,也沒關系了。
垂眸笑了笑,江遂說道:“第五幅,是我幻想中未來的你,峋兒那麽厲害,再過一二十年,這天下必定會海清河晏,到那時候,你就是改寫歷史、為千萬百姓記住的千古一帝,而我……”
衛峋并沒有打斷他,他安靜的聽他說着,可是江遂自己卻說不下去了。
他本來是想在第五幅上畫一個自己,就站在中年皇帝身邊的自己,這代表着不論到什麽時候,自己都會陪着他、看着他,他想用這種方式激勵衛峋,也是給他留下一個念想,然而真正的說出口,他才發現,這話有多不妥。
簡直就是親自剖開衛峋心中的傷口,撕裂他的皮肉,然後往上面大把的撒鹽。
這幾個月裏,衛峋和他從沒說過以後的事情,兩人默契的忽視了這個話題,好像不提,那個可怕的未來就不會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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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本是合家歡的時候,說這個好像不太合适,然而已經提起來了,那麽說不說的,似乎都一樣了。
抿了抿唇,江遂往衛峋懷裏靠,兩人的肩膀互相倚着,他抓住衛峋的手,覺得他手有些涼,于是,他把衛峋的雙手抱在懷裏,一邊為他暖,一邊斟酌着說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江湖上的一種穴位功法。”
前一段話就這麽無疾而終了,衛峋動了動手指,反手緊緊抓住江遂的手,然後啞着聲音問:“什麽?”
江遂的語氣有些小心翼翼,“這種功法在将人點穴後,可以封住那人全身的經脈,經脈被封,人就會陷入昏睡,延緩身體的衰老,對毒,也有這種效果。”
衛峋沒有回答,這功法聽起來很不錯,但要是真的這麽有用,江遂肯定一早就說了,不會留到現在。
于是,他直接問道:“弊端是什麽?”
江遂心中苦笑,太敏銳也不是什麽好事,不管做什麽,都瞞不過他。
捏了捏衛峋的指尖,江遂垂下頭,慢慢說道:“弊端就是……封穴太久,解穴以後,流逝的時光會加倍反噬,老人會瞬間老死,生病的人,則會瞬間病死,沒有轉圜的餘地。”
這個辦法,就相當于是個不需要溫度的大冰櫃,把人關進去,讓人永遠保持在臨死前的鮮活上,可一旦把冰櫃打開,人的身體經受了長期的冷凍、又要經受解凍,受不了這些打擊,那麽,人也就活不成了。
江遂說到一半,就感到了衛峋身體的顫抖,還沒等他擡頭,衛峋就斬釘截鐵的拒絕了他,“別想了!朕不會讓你封穴的!”
江遂擰起眉頭,他擡頭看向衛峋,卻被後者凄惶的神色驚到,愣了愣,江遂想也不想,便張開雙臂,緊緊的抱住了他。
把頭擱在衛峋的肩膀上,前額抵着他的脖頸,江遂加快語速安慰他,“不封不封,我聽你的,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如果你不願意,我就不做了。而且,我說的不是現在,是以後,若真的走到那一步,無計可施了,你再封住我的穴位,這樣,我還可以再繼續陪着你……”
只是,那時候的他已經不會說話,也不會對着衛峋笑了。
江遂鼻尖一酸,他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做,反而是對衛峋的折磨,讓他日日夜夜對着一個再也醒不過來的人,這不是死了都不放過他嗎?
想到這,江遂深深的把頭埋進衛峋懷裏,他雙臂摟緊了衛峋的脖子,眼眶有些濡濕,聲音也有些哽咽,江遂想讓自己冷靜,卻難以抑制的喊了起來:“算了,不封了,再也不封了。對不起,是我太想當然了。”
衛峋聽不得他說這些,他閉上眼,不住的親吻江遂的頭發,額頭,臉頰,薄薄的唇瓣貼在皮膚上,帶來柔軟和溫熱的觸感,還有一點水漬,在一觸即分後,留在了江遂的臉上。
衛峋還在慌亂的說着,“不是,不是阿遂的錯,朕知道,阿遂會想到封穴,也是為了朕,阿遂對朕的心意,朕全都清楚。只是……只是……”
江遂已經慢慢擡起了頭,衛峋和他對視着,半晌,他苦笑一聲,擡起手,用拇指輕輕揩去江遂眼角的水漬,他低聲說出那些未盡之語,“只是封穴的話,太痛苦了。”
“看着長睡不醒的阿遂,朕會痛苦;想到再也沒法等來阿遂清醒的那天,朕會更痛苦。”
“阿遂想的是什麽,朕都懂。”
衛峋輕輕的笑起來,他捧着江遂的臉,神情溫柔的像是對待一個瓷娃娃,“阿遂無非,是想讓朕好好活下去,繼續做個好皇帝,阿遂會想到封穴,也是怕朕失去你以後,太難過了,打不起精神來,對嗎?”
江遂呆呆的看着他,确實有這方面的原因不假,但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隐約覺得衛峋誤會了什麽,江遂連忙搖頭,“不是!我……”
他的聲音小了許多,“我只是想繼續陪着你。”
說到這,他自嘲的笑了笑,“應該是我的私心作祟吧,以前你要我陪你,但我不願意,還百般拒絕,現在我願意了,卻沒有機會了,這巧合的簡直像是天意,我不甘心,便只能用這種自私的辦法了。”
看着江遂自暴自棄的模樣,衛峋突然笑了,不是苦悶的笑,而是快慰的笑,他垂下頭,湊過去,在江遂的唇上輕輕碰了碰,江遂驚愕擡頭,衛峋鮮少主動,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
衛峋目光如水,包裹着江遂,像是要把他暖化了,江遂呆呆的,看見衛峋張口,“阿遂不必自責,其實朕與阿遂,是一樣的。”
頗有興致的勾了勾唇,衛峋問他:“朕也有私心,阿遂想知道,朕的私心是什麽嗎?”
他笑的神秘又開心,然而江遂卻有種不太好的預感,衛峋這個模樣,不像是真的高興,倒像是借着高興的面具,隐藏自己真正的情緒,可面具就是面具,無法完全遮住底下的隐秘,所以,還是有一絲瘋狂和偏執從衛峋的聲音裏流露了出來。
江遂不禁警惕起來,隔了好久,他才試探的問:“是什麽?”
跟江遂一樣,衛峋也把這個想法藏在心裏很久了,大概是因為今天江遂突然真情流露,說起了和自己類似的事,這讓他覺得,也許江遂會對他的想法寬容一些。
他一只手和江遂十指相握,另一只手則抓着江遂的肩膀,這是個充滿了占有欲、且十分強勢的姿勢,因為在這種姿勢下,江遂根本不能逃,只要動一動,就會被他扯進懷裏,然後再也逃不開。
江遂清晰的聽到,他的聲音裏有遮掩不住的興奮和尋求認同。
衛峋緊緊盯着江遂,一字一頓的說道:“朕的私心是,朕想讓阿遂,等朕十年。”
江遂愣住。
沒有解藥的情況下,別說十年,就是十個月的承諾,江遂都沒法給他,那他說的這個十年,肯定不是活着等他十年了。
死了,再等他十年……
江遂驟然明白過來他這句話背後的意義,他渾身都僵住了,震驚的望着衛峋,江遂感覺胸腔中的那顆心髒都停跳了,渾身的血液漸漸涼下去,而衛峋看着他的目光,還是那麽熱,那麽癫狂。
作者有話要說: 攝政王被吓得心髒驟停,經仵作驗屍,是突發性猝死
小皇帝精神錯亂,被迫退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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