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同行

薛雲舟穿越以來從沒有這麽勤奮認真過,接連好幾天都在清查自己的財産,雖然那些金銀玉器沒有摻假,可另一間鋪子的賬目也有很多類似的問題,其中最明顯的就是有大筆銀兩去向不明。

他上回沒有多想,一時氣憤就跑到綢緞鋪子去問責,卻沒想到其中還有更大的疑點,再一聯想便宜爹的陰險狡詐,他覺得這其中說不定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回他先按捺住了,怕打草驚蛇讓便宜爹起疑心,就只裝作毫不知情,暗地裏則會派人去鋪子附近悄悄觀察一番。

而李掌櫃則被他一吓,立刻就跑到侯府去告知了薛沖。

薛沖聽說自己的兒子竟然會關心鋪子裏的生意,大感意外,不過他畢竟不是李掌櫃,而且又自認對兒子十分了解,因此心裏十分鎮定,只點點頭淡然道:“我知道了。”

待李掌櫃離開後,薛沖叫來自己的心腹,讓他去關注此事,道:“一有動靜立刻回報。”

心腹領命而去,之後一連幾天都風平浪靜,薛沖聽說薛雲舟沒有再繼續追查,徹底放下心來,暗道:想必只是湊巧。

薛雲舟在王府裏面窩了好些天,猜測便宜爹那裏應該放松警惕了,這才像烏龜似地悄悄把腦袋探出來,不過仍不敢大意,就決定把事情暫時放一放,先去探望一下康氏。

剛叫餘慶去準備馬車,就見賀淵走了進來。

薛雲舟:“……”

賀淵看了看桌上準備的禮物,問:“要去哪兒?”

“去看看我娘。”薛雲舟直接省去了寒暄。

最近賀淵神出鬼沒的,時不時就要過來表示一下關懷,他竟然漸漸習慣了。

賀淵翻翻桌上的東西,道:“我陪你去,讓何總管再多備些禮。”

薛雲舟愣了一瞬,連忙擺手:“不不不不用了,王爺貴人事忙,這些小事就不勞煩王爺了。”

“應該的。”賀淵說完就轉頭吩咐下去了。

薛雲舟只好乖乖應了。

最近他是越來越不了解這個人了,總覺得他和傳說中那個暴虐又好色的攝政王差別太大。

坐到馬車上,薛雲舟朝賀淵瞟一眼,心想:最近也沒聽說他剝了誰的皮啊,想怕他都不知從何怕起。而且就自己的觀察來看,這人根本就是禁欲系的,誰說攝政王好色我都能跟誰急。不過他的禁欲要真是因為那方面不大行的話,也确實蠻可憐的……

賀淵看着他臉上微微表露出的同情,只覺得莫名其妙,皺了皺眉,道:“坐過來,離那麽遠幹什麽?”

薛雲舟連忙狗腿地蹭過去。

馬車很快就到了康氏那裏,在胡同口停了下來。

薛雲舟一進院子就看見殺豬婆拎着秀才相公的耳朵往屋子裏走,扯着嗓子罵道:“死秀才!老娘叫你在家看兒子!你卻跑出去寫詩會友!這個家你還要不要了!”

秀才一邊掙紮着一邊弱弱辯解:“是別人找過來了,我不好意思拒絕……”

“我呸!老娘整天忙進忙出,裏裏外外都是老娘在操心,叫你老實一會兒你都做不到!還那麽多借口!你作死啊!”

薛雲舟朝賀淵道:“王爺,這裏都是些市井小民,您身份尊貴,要不……”

“沒事。”賀淵打斷他的話,當先往裏走去。

薛雲舟噎了一下,看他面色如常,心裏再次詫異:這真的是封建社會大權在握的攝政王?為什麽如此親民!哪裏不對?!

康氏沒想到賀淵會陪同薛雲舟一道回來,大吃一驚,連忙對他行禮,再看向兒子時,目光很是驚疑不定。

何良才把見面禮奉上,就拉着餘慶退了出去。

薛雲舟看看賀淵,只覺得這麽個大高個兒往屋子中間一杵,頓時襯得這本來就不怎麽高的屋子更加矮了。

賀淵與康氏客套了兩句,目光一轉落在薛雲舟的臉上,見他盯着自己發呆,便問:“怎麽了?”

薛雲舟上前兩步,與他幾乎胳膊挨着胳膊,目光上下比劃了一下,心裏再次湧起一股異樣的情緒。

姓賀的跟二哥一樣高啊,難怪有時候看到他的背影會莫名其妙想起二哥來。

賀淵見他目光發直,擡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問你話呢。”

薛雲舟被他這異常熟悉的親昵舉動吓了一跳:卧槽!不會真的被二哥附身了吧?!

“這個這個……我去做飯!”薛雲舟覺得自己不是得了相思病就是神經錯亂了,連忙拽着康氏就去廚房,“娘,有什麽要我幫忙的?”

康氏正在給賀淵倒茶,她原本是不想讓兒子幹活兒的,不過一想到同來的還有這位名聲極臭的攝政王,就幹脆讓兒子跟去了廚房。

母子倆關起門來說話,康氏一邊擇菜一邊低聲問道:“雲舟,王爺對你好不好?”

薛雲舟呵呵幹笑:“挺好。”

“說實話!”

“真挺好的!”薛雲舟怕她擔心,又強調一遍,“大實話!王爺對我不錯,而且他雖然嚴厲了點,但完全沒有傳言的那麽可怕。”

康氏将信将疑,目光在他身上巡視一圈:“他有沒有打過你?”

薛雲舟連連擺手:“沒有沒有!完全沒有的事!”

康氏還是不大相信,可想到剛才賀淵對自己的禮遇,又覺得兒子說的也不無可能,而且不管他品性如何,至少對她兒子應該還是用心的,不然也沒必要特地來這麽一趟。

康氏沉思片刻,問道:“這麽說,王爺對你還是極為寵愛的?”

薛雲舟一陣惡寒:寵愛你個鬼哦!

“啊……是挺寵的……”如果和那些挨鞭子的相比較的話。

康氏看他氣色不錯,稍稍放心了些,推他道:“你出去吧,留着王爺一個人在外面太失禮,即便他不怪罪,心裏也會有想法的。”

薛雲舟點點頭,臨走前又拉着她低聲問:“娘,我問你個事。”

“說吧。”

“那個,是關于爹的……”薛雲舟見她臉色微變,忙解釋道,“我就是打聽一下,侯府是不是特別缺錢?”

康氏緩了緩神色,道:“以前是不缺錢的,現如今我就不知道了。你問這個做什麽?”

“就是好奇。”薛雲舟想了想,又問,“那娘知不知道,侯府有什麽地方支出特別大?”

康氏回想了一下,搖搖頭:“這倒是沒聽說過。”

康氏離開侯府已經好多年,薛雲舟原本也沒指望能打聽到什麽有價值的信息,因此并不如何失望,幫康氏淘了米下了鍋就出來了,想到一會兒要用到小蔥,就又去院子裏掐了幾根蔥,剛站起身就聽見隔壁出了些動靜。

薛雲舟轉頭看過去,見殺豬婆滿臉焦急地大步朝自己走過來,扯着嗓子喊:“雲舟!雲舟!”

薛雲舟頭一回聽見她叫得這麽客氣,因知道她市井氣很重,便猜到是有求于自己。

果不其然,殺豬婆跑過來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紅着眼眶焦急道:“雲舟,你幫幫我!我兒子燒得神志不清了,你身份尊貴,一定認識醫術高明的大夫!還請你幫幫我,我怕再遲一些,我兒子會……”

薛雲舟一驚,她兒子似乎才三四歲,這麽小的孩子一旦發起高燒來,一個不慎就會留下嚴重的後遺症,更何況在古代,醫療條件差很多,碰上這樣的事,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你等等,我去問問王爺!不會有事的!”薛雲舟安撫了一句,急忙沖進屋子去找賀淵。

賀淵已經聽到動靜準備出來看看了,一見他就問:“要找大夫?”

“是。”薛雲舟點頭,将手裏的蔥往桌上一扔。

賀淵道:“太醫是不可能了,不過府裏有大夫,醫術也不差。”說着就走出去将何良才叫到身邊吩咐了一番。

何良才心裏震驚不已,他跟着賀淵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從沒見他露過仁慈之心,更何況面對的還是這些低賤的市井小民,不過他到底經歷過風浪,很快就恢複鎮定,連忙叫來躲在暗處的護衛之一,讓他回府去把大夫接過來。

殺豬婆沒料到事情會如此順利,她原本對這位攝政王是萬分畏懼的,可此時心急兒子的病情,一時也顧不上了。而且不管最後結果如何,這位傳言中無比暴虐的攝政王都對他們家有恩,她已經做好了借輛推車把兒子送過去的準備,沒想到對方竟一個命令直接把大夫接過來。

這叫她如何不感恩?

殺豬婆連忙将秀才拉出來,夫妻二人齊齊跪倒在地,對賀淵千恩萬謝。

薛雲舟看殺豬婆沾滿風霜的臉上淚痕交錯,心裏突然湧起一股難言的傷感。他穿越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古代,一直都覺得自己懸在半空中,游離在世俗之外,總有種旁觀一切的疏離感,可現在看到一貫堅強的殺豬婆哭得像個淚人似的,突然就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落地生根了。

不管他情願不情願,周圍都是些活生生的人,有着各自的喜怒哀樂,而他所處的這個國家,雖然京城還算安穩,可外面早已經生靈塗炭,随時都有可能對自己的生活造成影響。

他如今就是一個古人,即便他有現代人的思想,可他與這個世界再也沒辦法剝離開來。

賀淵見他怔怔發呆,在他腦後揉了揉:“回屋等。”

薛雲舟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下意識摸摸後腦勺,盯着賀淵的背影再次露出迷茫之色。

賀淵聽不到身後的腳步聲了,回頭朝他看一眼,又走回來一把拽住他手腕,拉着他就走進了屋子。

大夫很快就趕了過來,康氏不放心,也過去看了看,見大夫檢查完說了句“不會有大礙”,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何良才極有眼色,早就将孩子的病情說了個大概,并囑咐大夫将有可能用得上的藥都帶過來,因此大夫檢查完後,殺豬婆立刻就手腳麻利地将藥煎上了,之後讓秀才看着火,自己再次走過來對賀淵與薛雲舟道謝。

薛雲舟看着秀才萎頓的神色,突然就忍不住想管一下閑事,趁着賀淵不注意的時候,在秀才身旁蹲下,低聲道:“你覺得如今這世道,考取了功名能做什麽?”

秀才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語。

薛雲舟又問:“後怕嗎?”

秀才眼眶頓時紅了,點點頭,哽咽道:“都怪我,我要是好好在家看着,兒子就不會出事,兒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說着狠狠在自己臉上扇了一耳光。

薛雲舟攔住他:“算了算了,知道就行了。我看你婆娘挺不容易的,你男子漢大丈夫,怎麽着也該擔起責任,心疼心疼自己的妻兒是不是?”

秀才點點頭:“我……我以後不讀書了……”

薛雲舟讓他這死腦筋氣得頭疼:“哎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提醒你一下,家裏能分擔的也分擔分擔,讀書又沒什麽錯,別太過就行了。”

秀才愣了愣,再次點頭。

薛雲舟在他肩上拍拍:“我回去吃飯了。”

秀才急忙跟着站起來:“在……在這裏吃吧!”

“不用,你們還要照顧孩子,別客氣了。”薛雲舟覺得好笑,這秀才還知道留客吃飯,也算是有進步了。

薛雲舟與賀淵回到康氏那裏把中飯吃了,康氏現在看賀淵倒是有幾分滿意了,心裏開始念阿彌陀佛:不管他是改邪歸正還是單單寵愛雲舟,但凡能多做一件善事,就堅持下去吧!

薛雲舟擔心賀淵急着回去,再加上自己還記挂着別的事,就沒有在康氏這裏逗留太久,吃完飯小坐片刻就準備回去了。

賀淵看他坐在馬車上有些心不在焉,便問:“還有事?”

薛雲舟回神:“是,王爺若是有事,不妨先回府去?”

“你要去哪裏?”

“我……我去莊子上。”

“我陪你去。”

“!!!”薛雲舟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堂堂攝政王,已經清閑到這種地步了嗎?!

賀淵神色淡然,将他往自己身邊拽了拽:“別坐門口,危險。”

薛雲舟給車夫說了地點後,再次乖乖地與他靠在一起,結果還沒坐多久,又被他掰了掰腿。

“坐端正了。”

薛雲舟:“……”

其實,你是在吃我豆腐吧?

馬車一路疾馳,很快就出了城,這會兒正是秋收的季節,沿路都能看到金燦燦的田間有人在彎腰勞作。

薛雲舟有些感慨:早就知道天子腳下與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景況大不相同,但沒想到會不同到這種地步,若不是四處都有世道已亂的傳言,他真要以為這個國家正處在歌舞升平的盛世。

薛雲舟朝賀淵看了一眼,很想來一句:兄弟,作為統治者,你有什麽感想,我能采訪一下嗎?

沒多久,他們就趕到了莊子上。

薛雲舟被便宜爹坑習慣了,已經做好了入目一片荒涼的思想準備,沒想到去了那裏一看,竟然是一片收成大好的樣子。

當初侯府的陳管家說過,這莊子的收成很好,薛雲舟沒放在心上,前幾天查賬,結果也沒多少進賬,現在看來,關鍵問題還是在賬目上,大概又被便宜爹吞了。

莊子上的管事姓孫,孫管事沒料到他們竟會突然造訪,大驚之下連忙把他們請進屋,又手忙腳亂地奉上茶水,戰戰兢兢道:“莊子上一切簡陋,也沒有好茶,王爺王妃請勿見怪。”

薛雲舟擺擺手:“沒事,我就來看看。”

正在此時,門外突然響起一個大嗓門:“孫管事,樊大哥他們來了!”

孫管事面色微變,急忙走出去,對着外面的人小聲道:“快讓他們回去!”

“誰來了?”薛雲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孫管事急忙回頭,躬身道:“回王妃,是請的幾個割麥的莊稼漢。”

薛雲舟笑了笑:“那就讓他們來吧,你不用管我們。”

孫管事頓了頓,再次彎腰:“是。”

薛雲舟想看看田裏的收成,就邀請賀淵一同前往,走了沒多久就與迎面而來的七八個莊稼漢碰上。

薛雲舟沖他們笑了笑:“你們就是孫管事請來割麥子的?”

當先一人四十來歲,身形魁梧,看起來竟有幾分氣魄,朝他拱了拱手道:“正是。”

薛雲舟覺得他不像個莊稼漢,心裏略感詫異,猜測他神色這麽坦然大概是因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正疑惑時,突然見對面那人目光落在賀淵身上,臉色微變。

接着,那人抱拳跪地,朗聲道:“草民樊茂生叩見王爺!”

賀淵唇線微抿,他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此人原本是個戰績斐然的将軍,卻在幾年前突然辭了官,想不到今日會在這裏出現。

賀淵沉默了片刻才開口:“起身吧。”

那人與身後跪着的幾個人同時起身,動作竟出奇的一致。

賀淵眼神微斂,道:“本王以為樊将軍已經歸了故裏,想不到竟會在此相見。”

樊将軍搖頭嘆道:“原本家有老母,草民是準備回去盡孝的,可惜母親不到兩年就病逝,草民過了孝期便帶着妻兒輾轉到了京城。”

賀淵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麽。

薛雲舟沒料到眼前還是個将軍,本想請人家喝杯茶的,可看賀淵态度不冷不熱,便說了幾句“失敬失敬”之類的客套話。

樊茂生帶着人去田裏收割莊稼,薛雲舟與賀淵則繞着田埂轉了一圈,期間薛雲舟一個不慎腳下滑了,賀淵立刻将他拉住。

薛雲舟突然想:姓賀的不會時刻都在盯着我吧?

兩人轉到将近傍晚才動身回去,薛雲舟趴在窗口看着夕陽點綴在城牆上方的美景,再一次覺得自己徹底成為了一名古人。

薛雲舟前所未有地想念二哥,正神思恍惚時,猛然聽到有護衛大喊:“王爺小心!”

幾乎同時,賀淵迅速撲過去,一把抱住了薛雲舟,雙雙跌倒在車廂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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