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班師(2)
神京城池的中軸線的西面城門,旌旗飄展,隐隐傳來悠揚的鐘鼓聲。這裏是西望的最佳地點,為了迎接這一天,神京整個朱雀街都封了,平民一律不準行走,原來夾道城門口售賣果蔬小食的攤販也被驅趕走,留下城門外一望無際的棘原沃野。
文武兩班朝臣已經在城門上站了快一個時辰。今日吹的是西北風,高處的風更是尤為的大,一陣一陣的狂風兜着臉吹過來的時候,一個個袖着手不願意拿出來的朝臣,還是急忙伸出手去捂着自己搖搖欲飛的官帽,然後再瑟瑟地站好。實在是太冷了,臣工們喝了半天的西北風,涼浸浸的風攢進骨子裏,裏裏外外地一凍,真是再厚實的朝服都抵擋不了,而他們舉目瞭望,西面一線仍然是毫無動靜。
可沒有人敢抱怨。
司空大人悄悄跺着腳,三公之首的齊大人也正望向他,他忍不住以目示了個眼色。
意思是:你去!你去勸勸!
齊大人齊嵩面露難色,輕輕擡起手臂,狀似無意地碰了下身側況俊嘉祥的袍袖。
況俊家的老大人一身大祭司的黑色袍服,目詢了一眼齊嵩,看出他的意思,然後輕輕搖了搖頭,委頓着閉上了眼睛。
三公之首幾個人眼神轉了一圈,最後:得!繼續凍着吧!
·
年輕的齊二站得老遠,腰背迎風挺得筆直。按理說,這樣的大場合他原本是沒有資格位列的,是他求着父親在帝王儀仗的一側為他添一個位置,他才能登上今日這城樓。而平日裏在明堂中一道學習的辛襄與辛鸾,此時站在城樓正中間的城垛上,由百官簇擁着,而他們身邊半臂之距的,就是當今的天下共主,天衍帝。
·
辛鸾的臉色很蒼白。
前幾天驚馬之後他就大病了一場,況俊大人引咎主動為長子請辭了禁軍的軍職,父王允了,然後順勢雷聲大雨點小地責罰了辛襄的魯莽,君臣兩人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将這篇翻了過去。
辛襄皮實得很,他才不怕罰,王伯罰他,他就受着,一句怨言都沒有。
等他休整了兩天又活蹦亂跳地跑去鸾烏殿,發現辛鸾竟然病歪歪地還沒有一點起色,他簡直大奇,拍着他就問,“你這是被馬驚了嗎?你這渾身不舒服的勁兒,怎麽跟小姑娘快要來葵水了一樣啊?”
辛鸾歪在榻上,本來還沒有力氣,聞言擡腳就要把他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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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嘻嘻哈哈地站起來就跑,辛鸾亂七八糟抓起榻上的枕頭就扔過去砸他。如此鬧騰了一陣,辛鸾也沒勁兒了,氣喘籲籲地攤在榻上緩緩道,“饒了我吧,別鬧了,等會兒禦醫就來了。”說着他翻了個身,“等會兒讓禦醫也給你搭個脈。”
辛襄笑:“我可沒病。”
辛鸾:“不是瞧你有沒有病。”他盯着辛襄,篤定道,“你是要化形了吧,不然沒道理那天一巴掌就把況俊宗扇下馬的。”
辛襄又笑了一下,露出了虎牙。他說,“可能吧。”
·
近來辛襄總是這樣高興。濟賓王歸朝的日子越近,他越是喜形于色。
尤其今日,伺候公子襄衣飾的內監把辛襄今日要穿的绀紫色公子服制,熨帖熏香了三個來回,為了不顯得粗笨裏面硬是沒加一件厚衣。而他的主子如今冷風裏吹了一個時辰,憑着那份高興和期待,城牆上依舊容光煥發。
“來了!大軍回來了!”
箭樓上的斥候忽然大喊了起來!委頓的前排臣工一瞬都睜大了眼睛,人群忽地振奮起來!
最西方,起先還只是灰白色的一線,緊接着煙塵之中顯出千軍萬馬的身影,高大威猛的駿馬打着頭陣沖鋒一路東來,迅疾地席卷了大片冬日的荒草,紅色的铠甲,黑色的大旗,遠遠看上去就好像棘原大地上驟然燎起了一片紅色的野火,迅疾地向神京沖來!
高辛氏以火德王,色尚赤,十五年前就是這一支紅甲強軍,從東海無臯山下一路西進打下了天衍的江山。
千面黑色紅章的大旗糾纏着,在風中獵獵作響,戰馬踏着地面,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沉雄。山崩地裂的馬蹄聲震得辛鸾的雙腿有些虛軟,他偷偷用手抵住了城牆,那百年巍然的石磚居然也在他掌心下顫抖震動,排山倒海地敲在他心上,急鼓一樣,仿佛要将要把山河震碎。
沒有人會在這樣的遮天蔽日、席卷而來的軍陣面前鎮定自若。
三公九卿列位在城樓上,一個一個地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況俊嘉祥看着那騎兵,搖了搖頭,心中生出濃重的隐憂,幾個年邁的老将,不由攥緊了拳頭,哪怕一直期待着父親凱旋的辛襄,此時也收斂了笑容,右手下意識按住了劍柄。
辛鸾咽了一口唾沫,感覺自己就要栽倒了。
此時一雙大手忽然握住了他的肩膀,“我兒不用怕。”天衍帝并沒有看他,握在他肩膀上的大手緩緩發力,讓他站得更直一些。他笑着,慈藹的目光下有俯視千軍萬馬的威儀,“不用怕,是我們披赤旗的英雄回來了!”
·
沒有文臣此時還能談笑自若,只有随侍最近的老将軍在另一旁撫掌而笑,“陛下這是想起年輕時跨馬披甲、沖鋒陷陣的日子了!神京居人百萬家,日常養甲兵只有十萬,看到不到這樣煙塵滾滾的大軍團,上一次看到這等千軍萬馬,還是十幾年前的事情呢!”
天衍帝嘴角浮着一絲笑,松開了辛鸾的肩膀,“阿鸾,第一次見,覺得如何?”
辛鸾後背驚出熱汗,這時候他已經感覺不到冷了,滾滾的煙塵裏,他艱難地攥住自己的手指,“阿鸾聽太傅說過在北方河朔地帶,草原上若是遇到野獸狂奔,即使是最兇猛的野牛獅子也不敢攔路阻擋,有這樣的鐵騎在,不難想象當年父王是如何擊潰的蚩戎。”
天衍帝又問,“遠聲呢?”
辛襄肅然,壓低了嗓子一字一句道,“赤炎鐵旅,名副其實天下第一雄兵!”
天衍帝露出笑意,吩咐道,“那放吊橋,開城門!我們下去迎接我們的英雄!”
“陛下……”齊嵩和況俊嘉祥聞言臉都白了。
十五年來,赤炎鐵騎化整為零,拱衛在神京四周的十個藩鎮之中,從來将士出征,只有将軍回朝述職,沒有大軍集結于京師的舊例!天衍帝這次宣旨濟賓王凱旋後帶大軍主力回神京,要親自封賞,已是讓群臣不安,誰都沒有想到這位陛下還要親自下城樓!
禁軍首領胥會的心跟着揪緊了,他不敢有異議,手下禁軍刷地列出兩排,列隊直通下城樓的階梯,辛襄也不顧規矩,當先一步側過身去,率先為天衍帝引路。
·
城門辘辘地從兩側洞開,赤炎騎兵頃刻間已到眼前。
天衍帝冕冠玄衣領銜走在前面,滿朝文武迤逦着上了寬闊的棧橋,領頭的黑馬一聲長嘶,一箭之地的時候猛地勒着戰馬急剎住,煙塵撲面湧起,千萬騎兵一起勒馬竟然絲毫不亂,形成一種無法言喻的威壓,騎兵武士們約束着騷動不安、不斷刨踢的戰馬,文武大臣誰都聞到了那一股濃烈的馬騷和兵甲血腥味道。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敢走上前去。
短暫的沉默中,只見打頭的一騎迅速解下頭盔,抛下大氅,翻身下馬快步走到天衍帝前。
他戎裝矯健,身量偏瘦,青碧色的铠甲裏的甲衣在初冬的季節中濕透,身姿氣勢完全不像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加上應該是在途中修整過的緣故,他臉面潔淨,并無滿面的油汗,須眉鬓角整齊。
只見此人膝蓋重重地跪在地上,一張鐵符令牌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沉聲對天衍帝道:“王兄,臣弟幸不辱命!帶着将士們回來了!”
齊二站在遠處看着,神色一時激動:這就是濟賓王了!
緊接着,所有騎兵争相下馬,烈烈的風中,黑壓壓的将士跪了一地,沉重的兜帽上紅色的長纓灑在風中,只有舉旗的旗手不跪:黑色的旗子在風中肆意地刮着,紅色絲線繡出來的三足烏與火焰猩紅得刺目。
再之後,幾萬人衆口同聲,山呼萬歲!
所有人都震動了。辛襄和辛鸾站在天衍帝身後,眼中迸出炙熱的光。所有當年沒有親歷戰場的文臣,無緣得見赤炎騎兵的年輕人都震動了,十五年朝局平定,他們聽慣了軍中各種的傳言,什麽軍中之人最易滋生驕縱之心,只認将領不奉主君,可這幾萬人齊聲一吼,那拳拳之意,聲裂蒼穹!
天衍帝站在君臣的最前面,一只手緩緩舉在半空中,然後突然揚起!
緊接着,那纁裳冕服的大袖一揮,淩空現出半翅金色的三足金烏法像!赤色的火焰足有兩丈高,一聲嘯厲下,越過巍峨的城樓,沖天而上!
沉雄的樂鼓聲自神京後猛地傳來,那是軍隊出征前的號角,也是盛大凱旋的場合的禮樂,天衍不配劍,不披甲,帝不動如山的站在三軍陣前,一瞬間卻有如天降的武士,陡然而起一股難以抗拒的威嚴,士兵們終于回過神來,千軍萬馬猛地山呼道:“陛下,陛下,陛下,陛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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