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南陽(2)

“不過……鄒吾你也該清楚,只要辛鸾這娃娃還在外面一天,辛澗的王位他就坐不安穩。他一擊不中,是不會再貿然動手,但第二輪的追殺,只會更穩更烈,且下一次一定不是帶辛鸾回去這麽簡單了——”

老者左臂微擡,于弓弩目鏡之後凝住目光,他眉目不動,淡淡道,“辛澗一代枭雄,敢提刀入王庭殺他兄長,也定敢布天羅地網滅他子侄,自然,也更敢将你們兄弟二人殺人滅口。”

連日大雪後風煙俱淨,照壁正門之外正是主城的街巷,此時陸續有店鋪開門營業,隐隐傳來叫賣之聲——老人與市井中,言鐵血殺伐事,攪得清寒凝定的空氣無形中起一股凜然的殺機。

鄒吾垂着眼眸,臉頰輕輕抽動了一下。

他涉險之時,對這些早已預料,可真聽老師這般說,他也只有無言相對,思索片刻,只道,“學生省得的。”

老者冷冷一哼,原本還稍露慈容的眼睛驟結了一層寒冰,“呵,我還以為你不省得呢……之前你去王庭祇應宮禁,我還覺得委屈了你,現在倒好,好不容易改頭換面,你見風波如此險惡,還敢蹈足而行招惹出這麽大的是非!”

他瞪着這個自己最得意的學生,前幾日強行壓制的怒火忽地在這個清晨噴薄而去,“王庭血腥慘劇,遮蓋真相只要一只巨手,你且等着吧,辛澗背地裏弑君弑兄,表面上卻也不敢不作為,他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找不到‘騰蛇’第一件事就是拿你和卓吾開刀!這個可不用走暗衛截殺,到時候邸報飛送,傳令四鏡,天網追查就在一夕之間,我又能在城牆公示上看見你的名字了!”

鄒吾手中還握着兩枚鐵芯。

此時他也不敢坐着了,一掃前襟,端正平直地站起身來,下颌輕收,垂頭受訓。

時光追白馬,少年不知不覺中,已于一次次的鋒芒折損中剝脫出青年模樣,過了這個元日,屈指算來也有二十一歲了,整個人長腿長腳地站起身來,比他這個老師還要高——到底不是小孩子了,人長大了,早已打不疼了。

老人看着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他默不作聲這幾日,心中不知如何就等着他發作呢,思到此處,他一時生出怒其不争的痛恨來,颠來倒去地在嘴邊說了幾句,“好啊……好!大了,你們都大了……”

他剛剛疾言厲色咄咄逼人,鄒吾都不覺得如何,可此時一露出失望的目光,原本還算從容鎮定的鄒吾立刻慌亂起來,幾乎是手足無措地回望他,開始辯解:“老師納我們進門,我還以為……”

“你亂以為什麽?”

老人瞪了他一眼,威勢十足倒豎起眉毛,“我救個小娃娃你就以為我同意了?你把他血糊糊地抱過來,追兵在外,我是能把你們掃地出門、趕到大街上嗎?!”

他氣狠了,說着啪地把弓弩一撂!

鄒吾嘆了口氣,他明白老師對他的擔心,可思來想去,卻還是只能一臉難為地擡起頭,輕聲笑道,“老師不做完,那這弩可就只能是個殘次品的命了,任學生滿天下去找,也找不到敢續貂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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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來插科打诨!”

老頭瞪了他一眼,不買他的帳,只看得出他面上執禮甚恭,內裏卻不知悔改。

右手狠狠抄起木條,咣咣地敲起桌案,“鄒吾,你是多吃了高辛氏一口米,還是多受了高辛氏半點恩?這麽的豁出性命,這麽的奮不顧身,怎麽?守職不過數月,還與辛涉生了君臣之義了不成?”

這話問得重了,鄒吾知道此時多說多錯,再不敢竄火了。

老頭卻暴躁地喝了一聲,“呆着做什麽呢?回話!”

鄒吾語調低垂,也不擡頭,低聲問,“老師讓學生回哪一句?”

“最後一句!”

老者一抖素色袖袍,撇開木條,以掌做刀敲擊在案上。

他這一聲大了些,中庭中的少年們都聽到了聲音,三三兩兩地停了下來朝這邊張望,鄒吾在心裏小心地措着辭,步履緩慢地去将那洞開的窗牗合上,遮住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回轉後,他思來想去也沒什麽好答案,只能道,“老師說笑了,學生進宮不過四十餘日,哪就有什麽君臣之義。”

說完,他斂眸屏息立在原地,恭謹地等着老人的發落。

誰知屋外卻忽地傳來熟悉的一聲,“哥哥是沒有君臣之義……”

這聲音極亮極脆,除了卓吾還能是誰。鄒吾師徒二人堂內正膠着的當口,卓吾步履輕快地捧着早點走了進來,林氏國神采飛揚的小少爺,甫一進門,便生了滿室的光輝,細看還能瞧見他屁股後面的尾巴勾出了彎彎的形狀,悠哉悠哉地幫着自己開門關門。

“哥哥是沒有君臣之義,”他劍眉斜飛着話鋒一轉,“千尋師傅,哥哥想全的就只是自己的人臣之禮,剃頭挑子一頭熱,還不如君臣之義呢!”

鄒吾眼風一掃:這弟弟不是來解圍的,是來裹亂的。

“看他做什麽?看我!”

千尋征小輩兒中最喜卓吾性情,此時瞪了一眼鄒吾一眼,接着斥責道:“陟罰臧否、禮儀綱常,馮瘋子當初就不該教你習文,亂世裏沒教出甚麽博士,倒是教得你滿身書生意氣,總走出些沒人走的孤拐路來!”

“誰說不是!”

卓吾在旁邊沒大沒小地幫腔,兩手把餐盤往案幾上推了推,強行騰出一塊位置來,“本來安生日子過得挺好的,那晚我哥的輪班還被人刻意從溫室殿外調換出來,明白着就是有人賞識他,想把他從這些事裏摘出來,以後想委以重用的……”

“小卓。”鄒吾的語氣嚴肅了起來。

這件事鄒吾不曾予千尋征說過,千尋征直接發話,“你別插嘴,”說完朝着卓吾道,“你繼續。”

南陽的這處暗樁落腳豢養了無數化形少年,卓吾在這裏覺得自在,此時也不刻意隐藏形态,抖着一對耳朵來,挨着千尋征親親熱熱地坐下,勾着尾巴一下一下在空中拍打。

“千尋師傅還不知道罷!我哥神京柳營演武奪魁可不是一般的奪魁,跟他打擂的是一頭化形成年的板角青牛,就是我也沒有打過,結果還是讓他十招勝出了——這戰績,多少眼睛看着呢,辛澗又不瞎,看中哥哥也不意外。”

他的語氣十分自得,拿着一張酥油餅,争榮誇耀之意盡顯,且越說越忘形,越說越發張狂,“反正裏裏外外都是高辛氏的江山,辛澗坐王位,還是辛涉坐王位,于我們都沒有分別,他們愛內鬥就內鬥去了,哥哥既然被人看重,那将來定也少不了升官升俸,內閣值房裏裏外外,人腦袋打出狗腦袋管我們什麽事啊,要是哥哥順勢而為,管他什麽太子公子……”

他話還未說完,拿餅的手背卻忽地一痛!

卓吾還沒反應出發生了什麽,手中的酥油餅已經啪叽糊落地上,而面前食盤上“玎玲”一聲脆響,一枚折斷的鐵芯砸在全漆的橡木上,還正飛速地旋轉着!

而他剛剛還宛如蚊叮了一口的手背,一時竟然全部麻了!

卓吾登時不敢造次,耷拉下金色的耳朵和尾巴,端正了東倒西歪的坐姿。

老實了。

而彈出半枚鐵芯的鄒吾,于驟然的安靜中輕輕擡眼,目光平靜地刺向自己的弟弟。

“猛虎不作蛇蠍之行,小卓你剛才渾說些什麽呢?”

這訓斥何其突然,卓吾此時反應過來,有些畏怯地挨緊了千尋征,只是老師這次卻沒有為他插口,閉上了雙目,沉默了。

鄒吾一向端正平和,此時卻也不看老師,直接道,“臨難茍免,見風使舵,我林氏國雖沒落,可以不出仁義君子,但絕不出宵小無賴——卓吾,誰教你的這番話,沒的憑白辱沒了先人?”

“可……”

這話太重,卓吾頓時有些慌張,抓緊了千尋征的袖袍,扯了扯,尚在掙紮,“可剛才先生也說了……”

“趨利避害,不是讓你只看利害;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不是讓你不辨是非。這二者差別可比天塹,先生什麽時候教你去做個小人了?”

有理不在聲高,鄒吾的聲音甚至算的上十分平和,但是卓吾知道,哥哥這是動氣了——他戰戰兢兢,他哥的教訓從他左耳進右耳就出了,也沒留下什麽,只在腦海裏往複盤旋一件事:哥哥很少這樣喊他全名的,哥哥這是生氣了。

鄒吾一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腦中一片空白,也沒再說什麽,只緩下語氣,道,“你先出去,我和老師的話還沒談完。”

卓吾如蒙大赦,哪裏還敢再呆,夾着尾巴連滾帶爬地就跑出去了,出去的時候,還嚴嚴實實地帶上了門。

而卓吾這一退,中堂之中,一時清寂,再無生息。

·

外間的少年此時應該是結伴去後廚吃飯去了,寂寂空堂清冷下來,居然聽得到檐頭冬日麻雀的叽喳聲,千尋征一臉疲累地靠着隐幾,閉目養神,也不做聲。

鄒吾悄然無聲地回到原位,剛才的鐵芯他盛怒之下折斷成了兩塊,一塊擲了小卓,一塊還留在手心裏,展開手掌,只見那沾着油污的鐵片如少時的刀筆馬勒一般,在掌紋中已然硌出了發白的痕跡。

此時他也不敢打擾老師,輕手輕腳地拾過來那未竟弓弩,在于褡裢裏尋了枚與剛剛一般的鐵芯,扣着機括要卡進機關裏——鄒吾從小看老師制弩,對流程也是極熟悉,他沒有費時,啪嗒一聲,就叩緊了最後這一道雙鈎填廓的工序。

而此時,千尋征才悠悠地開了口,

“我的确不教學生做小人,”悠悠地,千尋征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他深望着向他,道,“但是老夫也沒教過學生拘泥君子風骨作繭自縛。”

鄒吾不敢看他,輕輕地垂下眼簾。

千尋征見他如此,莫名自傷起來,默了一下,繼續道,“罷了……道理你都懂,論起道來,你傳于西境大儒,比我還勝上三分。小鄒,我是不是說了也是白說?”

鄒吾強忍着情緒,此時咬緊牙關,一字一句道,“一日為師,終生教誨。老師這樣說折煞學生了。”

千尋征卻不接他的話,扭轉了視線,也不看他,“你有你的筋骨,你有你的處事之道……你捧着你‘食人薪俸,忠人之事’的心,覺得護衛辛鸾是這天下最天經地義的事,可是,什麽叫做天經地義?你領高辛氏多少食俸?居官幾品?王室蒙難,文武百官無人肯相救,他們都不講這個天經地義,憑什麽到你這裏就天經地義?!”

“我知道我這些話你是聽不下去了,可是小鄒,”千尋征的忍不住放出悲聲,那字字句句中,痛切而憂急,“你與小卓原本也是生于詩禮簪纓、鐘鳴鼎食之家的!我們這些老師從小讓你習文習武,原本也是沖着培養無雙的國器去的!你長大了,再不是那個六歲的任人擺布的小兒了,家國誤你,時運誤你,身世誤你,哪怕我們這些老師們都誤了你,這些年為你鋪路,不過是聊作補償,想盡最後一點心血讓你未來也好避些風雨,免得再被世人所誤!”

鄒吾喉頭眼眶一酸,一瞬間就要喘不過氣來。

“而辛鸾!”

千尋征壓着聲音,手如烙鐵,一把扣住了鄒吾的手臂,“宮變之前,他是盛世的明珠,世人親之愛之,宮變之後,他就只是個天大的麻煩!世人排着隊要舍他棄他,甚至加害他,暗算他,出賣他,拿他邀功請賞!自古亡人喪家壞國,多少人遭此大難,憑什麽他就要不同?殺他,于你不過探囊取物,保他,卻是要跨過八百裏的日月風霜……憑什麽呢?憑什麽要搭上你好不容易得來的大好人生?!”

千尋征傾身逼視着鄒吾,心驚肉跳之間,鄒吾已經背生熱汗,口焦唇幹!

而此時,叩門聲唐突響起,卓吾于門外不合時宜地喊着,“哥,我有事……”

“……又怎麽?”

鄒吾于威壓中喘出一口氣來,可這轉頭一問,卻于不知不覺中,完全嘶啞了嗓音!

卓吾不知屋內情境,還在門外蘑菇,支支吾吾道,“那個……剛忘記說了,太子在東廂醒了,我不知和他說什麽,哥哥你去罷……”

千尋征聞言,于無聲中緩緩加重手勁兒,他壓着嗓子,壓得人屏住呼吸,“鳥雀膚柔骨脆,性最柔善,遭到重創會長久身陷應激,許多根本熬不過自己這一關。你若執意送他西去,此後九死一生,一路逃亡,這不是在救他,這只是在折磨他而已——”

“小鄒,你若是不改前意,這裏便留你們不得。但若是你改了主意,你狠不下的心,老師可以幫你,讓他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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