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暗流(2)
“怎麽回事?官府圍我們做什麽?”
很快,整個府上都驚動了,官兵合圍之前大門迅速關閉栓上門栓,浮浪少年神情嚴肅地全部沖向前堂,一個個勁裝短打,刀劍在身。
前堂就是當初千尋征制弩的地方,幾頁木門翻折開來便是四通八達的直通回廊之地,可輕松容納七八十餘人,其中一個貓耳的少年繃着他精瘦強悍的脊背,看到辛鸾,立刻指着他叫了起來,“官府是沖着他來的吧?!”
辛鸾不認識那人,只知道他也曾在小院門前招惹過他,他倉皇地後退一步,虎豹在內,豺狼在外,他害怕這些人責怪于他,害怕他們把所有事情都遷怒到他的身上。
卓吾見事不好立刻低喝一聲,伸手攔在辛鸾面前:“你們想幹什麽?這是我和我哥帶來的人!”
“我們能幹什麽?”
打頭的少年叫禺白,頭長羚角,只見他猛地一擺手,對着圍着一圈的少年道,“大家都給我聽好了!進了我們千尋府的門,就是我們的人!不管他是什麽來路,我們都要罩!”
這少年理直氣壯,揮臂之時,義氣甚豪,原本圍在外圈的幾個溫和踟蹰的少年聽了這話,也立刻點頭,一起擰成一股應和起來。
辛鸾原本還以為這些萍水相逢之人會将他出賣,沒想到忽然之間,他們就擺出了據壘以守、以命相搏的架勢,他見了,不由就心生感動。
只是鄒吾見輕輕皺起眉頭來,輕喝一句,“小孩子先別沖動,我且問你們,老師如今何處?”
“老師?”
鄒吾的問話他們是不敢不答的,人群中立刻就有人應,“在兵器房罷,老師今日養刀還未出來!”
這群少年躍躍欲試,眼見着尊者不在就有人舉劍提議,“外面的府兵立足未穩,不如我們現在就沖出去,殺個片甲不留!”
鄒吾走過去,一把就奪了那手中的劍,嗆啷一聲送進他腰間的劍鞘之中,“沖什麽沖?你們這麽出去,想置千尋府于何地?想置你們老師于南陽何地?”
“可是!明明是他們不尊諾言先來進犯!”
情勢如火,少年們不知底細,還以為是以往府上與官府的摩擦恩怨,辛鸾不知內情,但大略能猜出千尋征與徐斌曾約法三章,他被鄒吾拉着,只見他一皺眉,冷冷瞥向一衆少年,命令道,“都好生在這裏呆着,不許出去!我去找師父之後再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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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他旋身就走,辛鸾忙亂地跟上,卻聽人群之外一聲冷峻蒼老的聲音威嚴地響起,而原本圍攏如鐵壁的少年們像是聽到了什麽可怕事情,瞬間退讓了一條路來。
“你們作甚麽聚在這裏吵鬧!”
剛還叫嚣的少年立刻熄火,俯身退避屏息凝神,而一身長灰布長袍的清癯老人,仿佛一把割裂人群的利刃,手握九尺長槍,大步飄飄而來。
那老人似乎這幾日與鄒吾卓吾生隙,見他,卻不理他,側身點着一個更年輕的少年問道,“禺白,你說!這怎麽回事?”
頭長羚角的少年彎腰俯身,執禮甚恭,“義父,是官府!他們正在圍我們的宅子,說接到舉報,要查人!”
“查什麽人?”
“這個他們倒沒說……”他的微微擡起眼光,卻不由地掃向辛鸾鄒吾卓吾仨人,其意似乎不言自明。
老人沒有理會那如臨大敵渾身繃緊的三人,倒是先掃視了一圈屋裏五十多個少年,威嚴開口,“他們怎麽知道咱們府上多了人?你們哪個朝外面渾說些什麽了?!”
這一句話,仿佛就像是滾油中潑了一舀冰水,堂裏的少年登時全部炸開了!
“義父,不是我!”
年紀小的孩子率先喊了起來,緊接着堂中宛如飓風一樣,平日袒肩刺青的少年紛紛惶恐地擡起手:“義父體察啊!也不是我!”“我們什麽都沒說過的!”
辛鸾躲在鄒吾身後,看着眼前景象不由暗自心驚。他對府上的少年說實話也有過轉瞬的疑心,但是他更懷疑的是剛剛和鄒吾發生過口角的“二哥”,但是萬萬不曾想到,這些化形的少年各個心比天高,居然在這個人身的老人面前如此驚惶,他們似乎骨子裏就有忠誠的本能,并且以此為生存的第一要義,此時看來哪裏還有半點的原來的桀骜樣子。
千尋征的目光從每個少年身上掃過去,不置一詞。
此時又有少年快報,沖進堂內,喊道:“義父,外間官府又在叫門,稱我們私納朝廷重犯,要我們開門受捕!”
“拒捕!”
千尋征袍袖猛地一揮,回得幹脆利落,“且跟他們說,老夫與徐斌大人有約在先,徐斌大人不親來,休想讓我開門!”
“是!”少年毫不遲疑,迅速領命而去。
這一問一答,直白嚣張之處,看的辛鸾簡直要瞠目結舌了。他猜到了千尋征的身份絕不簡單,絕對是闾裏游俠之魁一般的人物,但是他之前想着,這畢竟是地下勢力,合該不能擺到明面上來,可他完全料錯了,這老人面對這樣的局面完全都不慌張,沒有驚恐,頂多驚訝。
甚至這樣的緊急關頭,他想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清理門戶抓叛徒!
一時間辛鸾都不知道自己該感到慶幸,還是該感到不安。
“真是禍害啊……”
此時天色漸暗,隔壁喧嚣之聲不減,似乎官府突然地抓捕并沒有幹擾到他們的好興致,犀利的劍刃融彙成綿長的火光,千尋征看着門口隐隐傳來的馬嘶人喊,忽然間就嘆了一聲。
辛鸾還沒反應過來,忽見那老人掂着手中長槍猛地轉身,九尺烏青的兵刃迅猛地走出一條淩厲的槍線,一抖,一頓,一時間逆風撲近,那槍竟然朝着他的面門直刺而來!
“老師!”
少年們嘩地一下水般地散開,辛鸾首當其沖,哪能防備一直悠然不動聲色的老人,忽然劈出這讓人心膽俱的一槍!
他唯一的感覺就是手臂一痛,鄒吾扯着他猛地連退幾步直退入空庭,白色的文士袍猛地揚起,而拉着他的人,手中沒有半件兵刃,只有狼狽躲避!
千尋征就宛如一頭垂暮而不老的獅王,手上長槍一擊不中立刻變攢為掃,鄒吾雖是節節避退,但也腳下生風,抱着辛鸾淩空翻身,衣服上藍色絲縧還是立刻被狠狠斬落!
方寸之地猛地掀起風嘶,那霸道的兵刃泛着殺氣騰騰的寒光,電光火石過處全部一斬而碎,滿堂的少年瞠目結舌,只聽得瓦罐花盆鐵架令人肝膽俱裂地碎裂開來!
好在開山破石的刀法都重在速戰速決,畢竟能躲開至剛至猛的一刀斬首的已經是天下寥寥,三招不能制敵,便是獅王,也不會糾纏。
千尋征長槍一運,不動聲色地槍鋒點地,站在中庭的一端,袖袍一揚,“小鄒,這個禍害你還想留着?你帶着他去西市,二郎難道就沒有攔着你嚒?”
鄒吾上前一步,站到辛鸾的身前。
他也知道于情于理,他是老師的後學晚輩都不該忤逆。可是,“老師,您別為難我。人既然是我帶出來的,我就應該護他安全。”
師徒二人無聲地對峙着,堂中的少年們鴉雀無聲地看着眼前情狀,噤若寒蟬。只有卓吾迅速撲了過來,張開手臂攔在哥哥和辛鸾面前,“千尋師傅!”
他喊着,“就讓我們走罷!您不也是答應了哥哥,只要我們三日之內走,就不為難我們的嚒?!”他似乎是想笑,想像以前那樣撒撒嬌讓老師寬容,可是他此時的笑容卻并不輕松,笑起來簡直比哭還難看。
“小卓,這是我和你哥哥的事情,你不要搗亂!”
“老師!哥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卓吾沒有任何的避讓,“我和哥哥這就帶他走,還不行嗎?”
他從來就沒有贊同過鄒吾救辛鸾。
在他眼裏,辛鸾真的是大麻煩,大禍害,可是他哥問他要不要一起上路的時候,他沒有任何的猶豫。他們兄弟已經分開了太久了,他現在只有他這麽一個親人,只要他哥下了決心,他也懶得分辨對錯,只能支持。
千尋征卻冷冷一哼,刀削斧劈的面頰不近一絲人情,“小卓,這道理你哥哥比你明白。此一時彼一時,徐斌的兵已經堵到了門口,你們還打量要老夫我睜一眼閉一眼嚒?”
三個人就這麽僵持着,原本是親厚的師徒關系因為一個陌生的孩子忽然沖突到動起手來。浮浪少年們在堂中摸不着頭腦,心驚膽戰地窺看着這局面,低聲又低聲地私語着:“什麽意思?那小孩是誰?”“不知道啊。”“不是三哥從神京裏撿回來的野孩子嚒……”
竊竊私語之聲響起,兩方還沒有要退的意思。
千尋征的面容在燈光中冷峻得仿佛落下了征塵,九尺烏鐵的長槍點地,在他手裏刮擦出威嚴的嘶聲。他是世所罕見的鑄劍師,他手中出世過無數的霸道武器,也是用刀用槍的行家,他知道與面前的兩個人對陣,他們連武器都不會拔,除了逼走敗退沒有另一種選擇。
所以他也沒有再和那兄弟糾纏,盯着那躲在後面孱弱的少年,冷冷喊了一聲,“太子殿下!”
少年們挨挨擠擠在中庭外,原本還在看戲,此時聽到這陌生遙遠的稱呼,一時摸不着頭腦地面面相觑。
只有辛鸾心神一震,只覺得這稱呼何其陌生,遙遠得就宛如上一世的事情了。
千尋征朗朗道,“殿下站出來吧!颠沛流離之身總是要直面風雨的,高辛氏的兒子,竟然連這點膽色都沒有嚒!”
此時這話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面面相觑的少年們面容嚴肅起來,前排的走入中庭,外圍的少年握緊了兵刃,一聲不吭地跟進,轉眼之間五十之數的少年便繞着外圍将這私人圍住,沉默地聚集起來。
鄒吾和卓吾也知道現在情勢已經開始棘手了!且不論這些人與他們都是同門,感情不淺,便是面前還有師傅的槍,外面還有徐斌的兵,層層圍困之中,他們今日當真是要困在此地了!
鄒吾思緒電轉,飛速想着有什麽脫身之法,此時他的手臂卻被一只柔軟的手輕輕拉住了:他不可思議地回頭,只見那個瘦弱的小太子卻沒有看他,他直視着前方,一只手輕輕按住他的手背,上前一步,卸去了他的保護。
“是我。”
他聲音清朗,一雙幹淨的眼睛,不閃不避地走上前去,輕輕格開鄒吾兩兄弟,勇敢地站到了剛剛還要殺他的老人面前。
圍攏地少年似乎都不自覺地朝前邁了一步,辛鸾卻對這逼壓敵意視而不見。
他執着弟子禮,恭謹朝着千尋征一拜:“這幾日打擾先生了,高辛氏阿鸾還未曾謝過。”
千尋征朗朗蕭蕭站在辛鸾面前,隔着十步遠,面無表情地受了辛鸾這一拜。而剛剛還說要罩着他為他出頭的少年們此時徹底變了臉色,一個個瞪着他宛如見了鬼一般。
卓吾眼神慌亂地看着看着眼前的局面,束手無策。
鄒吾沉默着鎖緊眉頭,毫無他法。
一觸即發的局面裏,千尋征低聲開口,他問,“小殿下,您在這裏住了三天,知道老夫這裏是什麽地方嚒?知道救你的是什麽人嚒?”
所有人都在屏息,鄒吾更是攥緊了拳頭。
他從來沒有對辛鸾明說過,他只說老師是一方賢達,縣裏每有築城、修路的徭役他會出面督管,城裏重要的人物喪事也會請他出門打理,他以為他們很快就會于此地離開,他從來沒想過要生這麽多的波折,現在直接要他陷在龍潭虎穴之中。可辛鸾迎着老人的目光,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
這仿佛天坼地裂的三個字,讓所有人都霍然擡頭,少年們看他的眼神那一瞬間簡直要恨出血來!千尋征意外地抖動了一下眉頭,居然笑了,“哦?你知道?”
他們的身份明明是相互隐瞞的,千尋征沒有讓少年們向辛鸾透露他們的身份,就像他也不曾告訴這些少年們辛鸾的真實身份。
辛鸾沉靜地又點點頭,“我知道。”
就像是辛襄聽到‘前朝欲孽’會猛地暴怒,有些事情,高辛氏的孩子本來就有基本的默契和敏銳。
此時夜風揚起,辛鸾沉靜篤定的聲音竟有如夢一般,“我父親一統天下之時,曾滅衛楚吳段昭白秦七國,鄒吾父親是當年林氏國投誠而來,?曾被封三品侯,我猜測你們是被滅的林氏國舊人——”
所有人的呼吸都緊了緊,辛鸾卻聞而不見,明明白白地看着千尋征,一字一句說,“我知道你們是誰,也知道你們和我有仇,你們是西南小邦的舊臣遺老,窮途末路的亡國貴族,蠢蠢欲動的叛逆分子……是我父親當年的手下敗将。”
“小兒放肆!”
人群中忽有禺白縱聲一句高呼,不等千尋征出聲,一刀已經落在辛鸾頸肩上。
而其餘剛才還要為他出頭的少年們頓時義憤填膺地按上刀劍,未能出手的一個個都露出怒容出來,幾聲叫罵響起,一群人幾乎要将他看殺!
而此時鄒吾和卓吾都懵了。
他們沒有想到辛鸾猜出來,猜出來一語道破也就算了,他居然還這麽敢,每一句都是踩着他們的痛點來說,一字一句,那麽尖刻,那麽犀利,就這麽大逆不道地當着他們的面,不緊不慢地說了出來。
卓吾無望地想,瘋了,真是瘋了,他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知不知道對面的是什麽人,他于他們有滅國之仇,他怎麽敢?……怎麽敢這樣和他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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