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暗流(1)
低矮昏暗的棚屋裏面打通成了巨大的通鋪,一開門走過狹窄的過道,裏面有案有席,人影交雜,竟是別有洞天。
應門的男人一看是鄒吾,立馬閃身讓開,交手彎腰喊了一聲“三哥”,鄒吾目光輕輕轉過那人面孔,也不管那人一看就比自己大很多,坦然地應下。
辛鸾不敢說話,棚屋裏光鮮昏暗,他帶着帷帽有些不能辯路,但不知道是畏懼還是抗拒什麽,也沒有讓鄒吾拉着他走。
他們進去并沒有引起什麽騷亂,此時好幾個穿着錦緞的男人趴在高案上,興高采烈地圍着幾塊巨大的原石正讨論着,似在賭博,又似正談生意,神色極是狂熱。鄒吾步伐穩健,穿行在無數土牆房間相連着的隧道迷宮中,他方向明确,引着辛鸾往裏面帶,時有凄厲的呼號慘叫隐隐傳來,聽來有如地獄一般,可他們一路行來,竟無有人攔。
辛鸾已經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了。
這裏是官府也不敢深入的地方。南陽城的另一面,不講法度,不講律令,哪怕外面泱泱白日,這裏也見不得光,自己如果死在這裏,任外間天翻地覆,他的一塊骨殖也不會被傳到外面,而剛才他問鄒吾說“官府不管嗎?”就像個無聊的笑話。
辛鸾一顆心砰砰地跳,茫茫然如不毛之地一般,凜然地猜測着,眼前這個男人要經歷過什麽,要多大奸大惡,才能于此往來自如,神色如常。
辛鸾是被鄒吾扯進一方暗室之中的,箍着他的那只大手有如鐵鑄,他沒有任何餘地來拒絕,先是看到一方桌案,随後,他眼前披覆的面紗被撩開了。
鄒吾的聲音在他身後平穩、低沉地響起,說,“人我帶來了,麻煩玉師傅給他刻好那張照身貼罷。”
那老人的地位似是很高,寬敞的大屋只供他一人占用,木質的大案上燃着三盞大油燈,琳琅地照着格架上還未雕完的大小不一的玉石,而那些玉,以辛鸾的眼力來看也是上佳。
聽到鄒吾說話,一直伏案锉刀巋然不動的老人,忽然擡起昏眊的眼,拿過一塊打磨得光滑細密的竹板來,雖不起身,卻放下锉刀,交手而握,“三哥客氣了。”
鄒吾沒說什麽,于屋中四下掃了眼,正要尋把木椅來方便辛鸾坐,誰知身後門忽地又開,鋒銳的男聲削來,主人一般,甚是嚣張,“老三,你換了一張臉,沒被那起子閑漢糾纏罷?”
辛鸾回頭去看,正見一頗英俊的男人大步走了進來。那人似乎比鄒吾還要高上一點,一席深藍的袍子,腰上大喇喇地披挂着武器,褲腳和手腕用麻繩系緊,直背曲刃,大步走來時,像破風砍來的刀。
“是有一個,”鄒吾不以為意地側過頭去,“不過被我和風細雨地打發走了。”
玉師傅适時地起身,喊了一聲“二哥”。
男人卻沒有理會,一進門就盯住了辛鸾,他龍行虎步地走到辛鸾面前,枭狂地居高臨下:“這就是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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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是問鄒吾的。男人雖然看着辛鸾,卻似乎不屑于與他說話。
辛鸾只感覺自己面前似乎竄來了一只磨牙吮血的豹子,精悍的殺氣撲面而來。可是他沒有躲,咬牙着擡起頭,神色如常地按着那玉師傅的叫法,不卑不亢地喊了一聲,“二哥。”
那人的眼睛瞬間眯了起來。
整個屋中像是驟然繃緊了一根弦,氣氛頓時緊張起來,辛鸾一瞬間甚至毫不懷疑這人就要對自己動手了。
“二哥……”
還好鄒吾适時地說話了。他面露一絲的不耐煩,卻很是親近地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将那撲面的殺氣消弭成兩道繞指的清風,淡淡道,“你要看人,我也帶來讓你瞧了,剩下的進你裏屋去說。”
那男人由不甘心地瞪了辛鸾一眼,這才收回目光,大步撩起屋中一側的布簾,走了進去。而鄒吾跟着他的腳步進屋,臨進去前不動聲色回頭看了辛鸾一眼,那意思是讓他安分。
見那殺神走了,辛鸾不由自主呼吐出一口氣來,後背都要濕透了。看了那玉師傅一眼,很是乖覺地為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老人的面前。
老人倒是什麽都沒說,像是什麽都沒看見一般,粗糙的大手一手握着抹淡淡的鐵光,一手擦了擦那竹板,才擡起眼看辛鸾。
肩平、背直,眼前的孩子坐立行走都能浸潤着良好的教養,任誰都能看出這是高門閥閱才能養得出的孩子,只是帷帽一撩起來就不一樣了,這孩子臉色蒼白疲弱,嘴角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而少年人本該有的圓潤腮肉他全然沒有,燭火下,只有他因為暴瘦而微微凹陷下去的臉頰——仿佛成人疲累得許久不曾合眼一般。
唯獨他那雙眼睛還清亮着,不言不語地坐在那裏,就有不容輕侮的神情。
觀察過辛鸾後,老人便垂下頭不再看他。一手按住竹板,一手握刀,也不描畫勾邊,直接開始雕琢起來。他下手十分老道,扁平變形的大手穩如泰山,幾刀信手刻來,眼也不眨一下。
辛鸾瞧着那塊竹板,上面年甲、鄉貫已經刻好了,只有頭像和姓名還空着。
說來奇怪,身處險地的他,此時居然一點也不想關心鄒吾和那男人在談什麽,而此時黑暗之中,他莫名地得以喘息,他聽着小锉刀矬在竹板上,發出空寂遼遠的聲音,思緒放空中,甚至開始走神。
宮變之後一切發生得都太快了,在他還是萬人之上的太子時,若遭遇今日的所見所聞,他只會覺得匪夷所思,可他沒有辦法,不能哭,不能崩潰,不敢哭,也不敢崩潰,他目光茫茫然地看着玉師傅雕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看着自己的形貌在那竹板上定型,約一刻之後,老人拿着板子撮唇一吹,竹屑便紛紛而下,連那聲音都渺渺地散入空茫。
“這個身份萬無一失嚒?”
辛鸾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那麽克制,那麽冷靜。
老人不以為意地答,“除非全國的戶籍清冊重造,否則沒有萬一的可能知道你是冒名頂替的,就是戶部的老吏也看不出。”
說着他難得地看了他一眼,手下小刀一錯,那竹板上的少年的嘴角邊劃開一道傷口。辛鸾沒有說話,他知道這道傷口此生是去不掉了,照身貼劃上,應該的。
“要叫什麽?”老人忽然問。
“嗯?”辛鸾還在失神。
老人拿着那竹板嗑嗑地敲了敲木案,“給自己取個名字罷。”
這個要求太突然了,辛鸾一時腦中空白,想不出來。
“想不出來就想想別的,”老叟看他一眼,似乎知道他的難處,提醒道,“小兒可有字。”
辛鸾搖搖頭,“不曾。”他神色平靜,像在說與自己不相幹的事情,“我父母已亡,親友盡喪,已無人可為我取字。”
老人揚了揚眉毛,沒說什麽。
辛鸾卻轉過頭,看着隔着的一幕布簾,問:“他改了什麽名字?”
“你說三哥?”老叟低眉,“良月。”
“良月……”辛鸾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直接道,“那我改成良鸾罷,一個姓氏也好上路。”
老人不置可否,“哪個鸾?”
“赤神之精靈,鳳凰之幼态,鸾鳥的鸾。”
老人嘲諷着咧嘴,“志氣倒是不小。”
辛鸾沒有理會,淡淡道,“你們三哥不也一樣嚒?良月為朗,還是君子之名呢。”
他話音未落,只聽布簾之後“哐啷”一聲,辛鸾一驚,幾乎要立刻站起身來!他屏息再一聽,才聽出裏屋的那兩人似乎是生了龃龉,無心中碰倒了什麽東西,而此時還在你一言我一語的争執着。
老人沒有辛鸾這樣杯弓蛇影,對那兩個人的沖突也不以為意,順着辛鸾的話說,“三哥可與你不一樣,亂世兇年更名改姓,對強者來說,不過是重塑金身,可對弱者,只是茍全性命。”
他的話狠狠地刺了辛鸾一下。他聽夠了別人說他差勁,說他弱,可他此時計較得卻不是這個,他神色一斂,不輕不重地回,“玉師傅糊塗了,天衍朝是治世,不是亂世。”
老人擡起眼睛,那眼神兇狠而明亮,“真難得啊,你一路走來這裏,竟也還能說這是太平盛世嚒!”
這話說得幾近悖逆,辛鸾沒有任何遲疑,張口就答,“城狐社鼠集行之地,自己行身不正、為非作歹,還要怪這太平盛世不容于此嚒?”
老人沒防備這溫吞柔弱的孩子忽然利口如刀,一時不怒反笑了,陰恻恻地問,“高辛氏的朝廷何止容不下我們這些人,你說得義正言辭,它便容下你了嚒?”
·
辛鸾那天已經忘了自己是怎麽離開西市的了,老人的話振聾發聩,讓他久久不得平靜,等照身貼刻好,鄒吾也大踏着步從小屋後面走了出來,一臉不耐地拎起辛鸾,振袖就走。
辛鸾知道,鄒吾是和那位“二哥”起了沖突。
說來可笑,本來他和鄒吾出來的時候,心情還算好,雖然戰戰兢兢四處防備,但還算能苦中作樂,等他們拿到了身份的憑證,明明将迎貪圖,卻悶悶不樂起來。
兩個人選了另一條路繞行回大寧坊,一路車水馬龍,他們卻一前一後、只字不言地并肩,一步步都邁得心事沉重。
直等到進了坊門,迎上那紅府歡欣鼓舞的絲竹齊奏,他們才莫名地松出一口氣來,說來那曲子還挺奇怪,像是遙遠國度的遺音,曲調古樸歡快,可惜今人少有奏來。
他們是從第三道坊門進入的,還沒走到第一家的府門後面,不想正迎上卓吾,此時他形容也改換了,只是那矮矮的個子搭配虎頭虎腦的氣質太過與衆不同,他迎面走來,辛鸾立時就認出來了,只聽他張口就抱怨,“你們怎麽才回來?這都幾時了。”
鄒吾看到弟弟,容顏稍霁,“你不是去紅家吃飯去了?現下正趕上晚飯,怎的出來找我?”
“看你們老不回來,怕遇到事情,就來接接你們。”
鄒吾揉了揉弟弟的腦袋,“瞎擔心,我們能遇到什麽。”
卓吾一臉興奮,也不理會辛鸾,徑直扒着鄒吾說話,“紅家姐姐還問你來着,問我你既然回來了怎麽還不去看她,還說城外梅花開了,要約你出去呢。”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了千尋府的後街,鄒吾聞言眉頭一蹙,道,“她家中這幾日正忙,怎麽知道我回來了?”
“她看到我了啊……”卓吾看着哥哥神色,有些遲疑,咧着嘴做誇張模樣,“你的行蹤還瞞着她啊?”
“多話。”
鄒吾嚴厲地看弟弟一眼,心事重重地樣子,“這個時間不對,咱們就走了,憑白惹她擔心。”
“切!”卓吾走在前面,滿不在乎地嘟囔,“她會擔心?她才沒有這份心呢。”
話音一落,他忽地手臂一展!
槍一般地攔住後面鄒吾和辛鸾,不存在的老虎耳朵仿佛陡然立了起來,冷聲道,“有人!”
辛鸾吃了一驚,他沒有卓吾的警覺,只聽到了絲竹靡靡和賓客歡慶之聲。
卓吾立時俯下身,摸着土地篤定道,“是甲兵,至少百人,朝着這邊過來,正在圍我們的宅子!”
在南陽,能調動百人的甲兵,除了司丞徐斌不做他想。
辛鸾身體一震:他們剛拿到身份憑證,難道就暴露了嚒?!
卓吾蹲着惶然地回頭看哥哥,“難道是老師?”
那天早上千尋征逼殺辛鸾的事情,哥哥沒有瞞他,哥哥也明确問了他要不要與他一起上路,如果不想颠簸可以留在南陽,是他下定決心要跟着哥哥的,搞得這兩天他看到老師就繞路。他想不出哪裏能露出消息,一想就只能想到老師。
“渾說什麽。”
鄒吾眉頭緊鎖,神色也嚴肅起來。
辛鸾此時心口亂跳,他想不到千尋征,他又沒見過他,第一反應是那個叫“二哥”的男人。
可是他不敢說話,只能看着鄒吾和卓吾的眼神一對,默不作聲地對着府牆退後一步。
他一時還沒搞清楚,只見鄒吾長袖一撂,礙事的文士袖袍卷上手腕,他于牆根下默不作聲地站開了幾步,忽然原地一躍,攀住牆檐,靈巧地翻進了院牆!
另一側的落地無聲無息,辛鸾還搞不清楚狀況,下一秒就被卓吾抱了起來,“擡右手”,卓吾命令着,說着抱住他的腰往上一沖,辛鸾輕得跟風筝一樣,手堪堪過舉牆檐,就被另一側的鄒吾一把扣住,輕飄飄地扯着越了過來。
此時千尋府上的正門估計已經被圍了,他們翻牆,這辛鸾能理解,可是……“為什麽官府會來人?”
他想不清楚,明明他們一路狐假虎威,都是借了徐斌的名,“你和徐斌不是有交情嚒?”
此時卓吾也迅捷地竄了進來,他屈膝落地的下一霎,他們便聽到府兵清晰的疾行之聲。他們落在千尋府上第四進的小院,府上聽見聲音,連片的燈光一簇簇地亮起,很明顯,院中的少年們也被聲音驚動了!
鄒吾警惕地看向周遭,不知道他對此時的宅邸信任多少,只是拉着辛鸾的手臂,奪路而走,嘴上有條不紊道:“他是官,我是匪,我們能有什麽交情?”
驚心動魄的,辛鸾擡眼看他:這個人,終于在他面前點明了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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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