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照身貼(5)

可那什長被他倆一唬一吓地完全弄懵了,他最開始是以為這兩人是徐大人本家給徐記抄底清單的,緊接着又聽少女一口低啞流利的神京官腔,說到東邊棘原,他這一聯想可不要緊,立刻聲情并茂地在腦海裏還原了整個地方長官向着京中送賄的圖景,而恰好今年年前徐記的運出量還真就少了,他心中一凜,看着二人的眼神都生出敬畏。

而鄒吾是完全沒想到緊張關口,辛鸾口齒可以這麽利落,兩個人也沒提前配合,此時基本就是急就章地亂來一氣。辛鸾說高興了,也不知道怕,一句跟着一句地往上頂,眼見他一直說到東方棘原,鄒吾這才被他吓到了,心想南陽就是個小地方,這小孩難不成還想把徐斌的生意說到王宮裏不成?這才趕緊拽住他。

·

然後二人就保持這神在在的矜持狀态,把什長暈乎乎地騙過去了。

兩列小兵同時開道,後面貨車全部為他們讓路,而什長的腦子轉慢了一刻,居然也沒提出把貴人送到徐記,他顧着眼下的貨運疏通,居然就這麽讓鄒吾和辛鸾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辛鸾和鄒吾不敢回頭,閃過貨車,走上坊內主道,抑制着想要狂笑的心,腳下走得簡直要飛奔起來。西市繁華,商棧分列着高地林立,空氣中都帶着藥氣,他們于滞澀的車馬行人中走來,直到拐入小巷,确定哪怕什長反應過來也追不上的時候,兩個人才歇下一腳,忽然彎腰大笑了起來。

“居然可以這樣混進來嚒哈哈哈哈哈,我的天爺啊!他居然一直在朝着我們彎腰點頭……”辛鸾一想到剛剛什長的樣子,就受不了了,一邊拍着鄒吾的胳膊一邊笑:“這都是奇遇!你氣勢擺得好足,要不是我知道自己幹什麽來了,我都要信了。”

鄒吾也忍不住喜形于色,但看他笑得這麽誇張,還是輕輕拍了他一把,“小點聲。這種事情你走多了就熟悉了。”

·

鄒吾不怕天羅地網。

畢竟天羅地網也是要充足的人手來布的,朝廷不可能在每個地方調配那麽多直系的精英,可一旦事情繞了幾個圈,那就不可能如臂指使,也意味着他們将有無數的空子可鑽。

此時他們已經拐入矮巷,比起外間的一列列規整商棧,這裏的環境已然等而下之,木質的棚屋外面挂着結了冰的舊氈毯,黑壓壓地連成一片。

而辛鸾則好不容易忘記煩憂,此時幾乎要沉溺在嬉笑怒罵裏,追着問鄒吾:“可那要是那個什長最後還不放行呢?你怎麽辦?打人嗎?”

“打什麽人啊,”鄒吾要無奈了,“拿錢就好了啊,他們很容易買通的。”

辛鸾沒想到壓軸的解決方案這麽簡單粗暴,轉念一想,這些底層兵士沒什麽油水,的确是個方法,不由展顏打了個揖,“受教!”

他滿臉都是逃出生天而喜悅,提着衣袍走入小巷,腦子裏想着他和辛襄這麽多年怎麽就沒這麽好玩過呢,但又想,若是易地而處,辛遠聲肯定是要直接拿權勢拿錢壓人了,哪會廢事跟人周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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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吾被他影響,也忍不住輕笑,想到辛鸾第一次應對這樣的盤查居然不慌,還意意思思地上來搗亂,他也奇了,垂下目光笑着問他:“所以剛剛你在扮什麽?”

“神京官員裏的管事的啊!”

辛鸾彎着嘴角神采奕奕,眼神都要透出帷帽來,“我見過三品侯家的管家,他們就是這樣的!”

鄒吾忍不住跟着他笑了,“那你知道我在扮什麽嗎?”

“不是管事的嗎?”

辛鸾這倒疑惑了:“你說徐斌為自己親戚開坊門,我就想他一定會貪污送賄啊,送賄還能往哪送?不就是神京嚒?”

辛鸾小腦袋轉得飛快,分析完還覺得自己推得很有道理。

“別亂說,徐斌他可不是貪官。”

鄒吾哭笑不得,“他頂多就是偶爾走個擦邊罷了,他有個內侄隴文府上的,我扮的是他,那人讓我登名,我是不知道他的名字才不肯寫的——”

他無奈地搖頭,他越想越覺得他們倆可真病得不輕,兩個人破綻百出、亂七八糟編了一通,就為了消遣一個小地方的什長,“再說你哪裏見過高門的管事帶着夫人一起來收賬的啊。”

辛鸾卻不服:“可只有女眷他才不會要求我摘帷帽啊!”

此時他們這條小路越走越深,就能看見許多小工抱着銅甑裏篩藥渣,那些藥從鬥笠中瀝出來,剩下的藥湯和渣滓就漂浮着順着更低的地方淌下去,彙着還沒有化的雪水,在地面上畫出烏黑狼藉的水線,辛鸾走在前面,忽地撩開薄紗、回轉過來,“我不說是你夫人說什麽呢?”

那眼睛幹淨得純真憂悒,像是黑暗裏的一捧新雪,灼了人的眼。

鄒吾抿了抿嘴,想斂住笑意,嘴角卻還是揚了起來。

他看了他半響,幫他把薄紗落了下去,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你還沒長大。”

·

“切!”

辛鸾不服,“那你多大?”

若是平常,辛鸾不會和一個還不算太熟的人這般說話,不過他倆剛剛過了小小關口,他心中與他親近起來,加上他想說些話來緩解壓力,口頭上就沒什麽遮攔了。

“嗯?”鄒吾笑着消遣他,“你問什麽多大?”

“年紀啊!”

鄒吾咬着搖搖頭,然後才回,“這一年過了,二十一了。”

辛鸾對他的笑莫名其妙,但沒深想,嘀咕道,“才二十一,只比我大六歲嘛,像比我大十六歲一般。”他繼續唧唧咋咋地問,“所以你小時候是住在南陽嗎?”

他們越往下走環境越是不堪,木質黑屋民房低矮擁擠,飛檐棚頂鋪着不均勻的稻草,看起來幾乎不見天光,而湯餌菜羹和一些垃圾雜務,就堆積在房隙之間,散發着酸臭的味道,幫忙做工的藥童面黃肌瘦,看見這兩個白衣的不速之客,眼睛都不動聲色的盯了過來。

鄒吾低聲道:“……不是。”

辛鸾卻似乎毫無察覺,掩着鼻子繼續問:“這不是你的家鄉啊?那你的家鄉在哪?”

鄒吾卻忽然沉默了,低聲道,“您別問了……當心腳下的路。”

·

辛鸾其實早有留意周遭的環境,只是沒有聲張罷了。

這是鄒吾帶他拐進來的小巷,應該就是他說的能辦照身貼的地方了。剛剛他們走到西市大道的時候,明明商棧旗幟招展,車水馬龍,是一派升平繁華之象,氣派之處,便是連神京的商棧都可以比一比,但此時,幾乎就是隔着一條街巷的幾丈之外,他們沒有走出一刻,就有了這樣的髒亂的情景。

“往往簡陋陰暗之處就藏在繁極盛極的另一面,”鄒吾伸手護着他,生怕他腳下踩滑,低聲為他解釋,“這裏地勢低,西市署排水艱難時就把污水引到這裏,再經過這裏流向坊外的水道,很多在西市的商人都沒有踏足過這裏。”

辛鸾聽明白了,這裏是整個西市藏污納垢之所,雪半化了,就彙成了冰與淤泥,和一些廉價的藥渣藥水彙合一處。

好心情還沒能掬起來便沒了,辛鸾收斂了笑容,問,“那這裏做生意嚒?”

“做。”

鄒吾的聲音冷靜而幹脆,“所有市面上不容易買到的東西,毒藥、**、硝石、虎狼藥,這都有賣,還有略人的販子往這裏塞試藥的小童。”

辛鸾目光輕輕掃過那些看起來和他一般年紀的少年。他們一個個都骨瘦如柴,甚至有些臉上還帶着新鮮的瘡疤,行屍走肉般的架鍋、熬水、篩藥,深冬之中,竟有腐爛的味道。

辛鸾低聲道:“沒人追究嚒?外面不是有人盤查嚒?”

可這一次,鄒吾任他害怕,卻沒有說話。

·

而就在此時,一個蓬頭垢面的小子斜着肩膀,踉踉跄跄地撞了過來。

辛鸾并不覺得自己擋了他的路,也沒去躲避,誰知鄒吾卻一把攬過他,目不斜視地左手一擡,一把擒住那個沖來乞兒肮髒的手腕。

“別亂撞。”他的聲音聽起來冷得像冰一般。

辛鸾吓了一跳,還以為是那乞兒是存了歹念,想乘機搶奪財物。

誰知只聽咣當一聲,一個匕首落了下來!

鐵質的兵刃搶在濕滑的石板上,咯咯地劃出一段距離,在一方髒污中,折出陰森的光來!辛鸾才反應過來這人白日行兇,竟是要殺害他們!

他不知道他要殺他們做什麽,可能是看他們都是都是文人樣子,可能貪圖他們身上的財物,也可能只是一念之惡,更可能因為這附近還有什麽不可說的生意。

而鄒吾也反常态,全然沒有了在坊門外的客氣。他手上用力,咯吱一聲,面不改色地拗斷了那孩子一根手指,随後人骨被碾碎的聲音毛骨悚然地響起,那宵小一聲慘叫,兩側棚屋前的那些人就像沒有看見一般,齊齊将目光轉開!

·

辛鸾呼吸一窒,這才意識到這裏的可怕。

他長于王庭,不谙世事,十五年來享天下供養,生而所見,盡是繁華。他生于王土,曾鹵薄儀仗往來随意,以為世間之地,無處不可知,無處不可去……直到這一天這一刻,他所見之景況,第一次讓他身有痛感,不僅僅是痛覆舟之下無伯夷,奔車之上無仲尼,更是痛以他人生之變,原本也會如那些乞兒一樣,成為茅椽蓬牗下的孤魂之一。

·

後有開平盛世,昭帝每有家國大事,從來不惜于赦,然,其十年三修律法治獄,對國內略童、略女之事一直糾察極細、處罰極嚴,乃至賣兒鬻女者,監禁,妄殺嬰孩者,獲罪,情節嚴重者,甚至不在大赦之列。

諸府小民有不能養其嬰兒者,産後即棄,昭帝聞之,始撥置千畝官田作為恒産,令各州府設立慈幼局養天下棄嬰,收養未滿十六歲的嬰兒孩童,記錄各兒生時生肖日曜,嬰孩,則乳哺之,少年,則教育之。慈幼局數十年經營,昭帝時相垂問,致使局內制度完備,任事盡心。帝薨後四十餘年,仍相不廢。

後世中書令荀元良曾言:“東西兩朝對峙之時,濟賓王之子盡屠,高辛氏血脈殆盡,宗廟僅剩昭帝一人,帝即位後數十年,每年所養嬰兒即有二萬人,回望自身,卻無兄無父無後無妃無子無女,血脈折卻,鳏寡孤獨。”

·

當然,那天的辛鸾還深想不到那麽多。

他只是有點懵。倒不是那乞兒吓到了他,畢竟他也是曾被“驚山鳥”追殺過的,他只是觸目驚心,驚心于自己的所在竟然全然不講王法律令,少年白日行兇,竟然全無顧忌,路人作壁上觀,竟能視而不見。

鄒吾的寬袍大袖落在他的身上,彌散着淡淡的檀木香。

他卻心中凜然,為這潛伏的危險而心驚,也為鄒吾這份游刃有餘而心驚。

他掙了一下,鄒吾立刻放開他,然而他卻無意解釋,松開那人癱軟的手指,像丢一件垃圾一樣将他扔開,輕車熟路地敲開一扇門,不由分說地拉着辛鸾走進一處屋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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