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照身貼(4)

馬車行過之後,鄒吾立刻就放開了辛鸾。

誰知道辛鸾被他剛剛夾得腳都軟了,他這麽忽然一撤,辛鸾雙腳落地,差點一下子跪了下去!

鄒吾捂着後腦勺被他吓了一跳,趕緊手忙腳亂地摻了他一把,“沒事吧?”

“沒事沒事沒事……”

辛鸾臉要噴火了,慌不擇路地扶了他一把,指尖一觸,兩個人又不約而同地撤開了手,亂七八糟地開始拍打身上蹭上的硝石牆灰。

辛鸾一通亂來的整理儀容,最後扶了扶帽子:還好還好,錐帽沒掉!

鄒吾也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低啞道:“奇怪……”

辛鸾還以為他在說自己,吓得人都要沒了:“啊——?”

鄒吾卻驀地笑了,很開懷的那種笑,伸手幫他撲了一下他後背的灰,怕弄到傷口,手勁兒很輕,“我是說這個崗設的奇怪,西市東市都自有市署管理,從來不曾在坊市門口設崗盤問,天衍開國以來一直鼓勵市貿經濟,便是當初國內掃平亂黨時都不曾下這個功夫——這次籌劃追逃的到底是神京的哪位大人啊?這麽大膽嗎?”

“大膽?”辛鸾聽不懂這個評價。

“南境還有戰線,南陽是要南方提供軍需物資的,別的都好說,藥材的大宗都在這兒……”鄒吾點到為止,也不多說,況且此時也不是關心這個的時候。

辛鸾聞言也搖了搖頭。

他不知道這個。南君墨麒麟申睦桀骜,他父親在時,南境戰事也時戰時休,其中細節他不清楚,若說他腦子裏關于市署最近的消息,也是他叔父假苦肉之計,曾經禁行神京通市,收緊城防,唯一的益處,大概就是推進了天衍十四年的神京廉政,讓那些年節走動的外省人沒能有機會送賄。

·

此時辛鸾喘上一口氣來,整個人就順暢了許多,他直起腰,活動了活動肩膀,卻不防鄒吾忽然在他面前伸出了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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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站不穩嚒?”

鄒吾沒有看他,話說的難得有點猶豫,“扶着我點。”

這話就像一口熱湯鍋,辛鸾起先是燙了一下,咂摸過後,瞬間開始真香。他不做聲地咧開嘴角,歡歡喜喜地擡起手,怯生生地放進了鄒吾手心裏。

西市是個大市,現在又趕上快開春和上元節,往來賣貨運貨的人便尤其的多,隔着一道坊牆也能聽出裏面是何等的熱鬧。他們走的這條斜馬道幽深冷寂,距離鄒吾所說的小門至少還有五十丈深,再有馬車行經而過,他們再那麽一擠,兩個人就開始有點神思不屬了。

“我……”辛鸾悄聲猶豫着,“我還沒來得及問你……”

辛鸾的手蔥白柔軟,嬌養得比女兒還女兒,此時手心裏出了汗,觸起來又熱又濕,軟軟地抓着人的時候,像是要把誰的心裹進裏面。

誰知鄒吾卻瞬間繃緊了身體,低喝一聲,“前面有人。”

辛鸾一愣,這才看到距離他們五個馬身之外,兩個南陽的府兵正持械把手着一處小門,簡直要崩潰:他們左避右閃,怎麽還躲不開這個盤查?!這裏距離正坊門不算遠,裏外全是行商運貨之人,雖然守門的只有兩個,可他們卻一不能動武硬闖,二不能打暈拖走,只因一旦沖突起來,無論大小這麽多人呢,肯定要引起騷亂,他們之後再怎麽都是難混進去了!

“怎麽辦……?”

辛鸾嘴唇輕輕哆嗦起來,用力捏鄒吾的手。

鄒吾卻松開他,把手落在他的腰上,“別回頭。”

此時一輛馬車趕過,兩個年輕守門也瞧見了他們,鄒吾整個人都恢複到了任事狀态,低聲道:“斜馬路窄小,現在掉頭會讓人生疑。我們過去試探一下,你看我暗示,如果需要還要借你的玉髓一用。”

辛鸾也不知道他要怎麽應對,但是聽他安排,他只有點頭。

兩個守門抱着長戟,這斜馬道少有人來,看着他倆一身白衣曳步而來,眼中都露出狐疑。膽大如駱駝的商人、臭當兵的、壓貨的、護镖的,他們見得多了,這兩人可都不挨邊,待人走近,他立馬揚着下巴喊了一句,“照身貼拿來看看!”

辛鸾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鄒吾倒是很穩得住,不慌不忙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紙卷,彬彬有禮道,“今日出門急了,’照身貼’沒有帶上,我們與徐記有要事相談,這是引薦……”

徐記——這是徐賓大人遠親的玉石鋪子,在南陽這一畝三分地,司丞徐斌大人就是天,年輕衛士看多了想跟徐記攀上關系的人,立刻不耐煩道,“去去去,現在全城都戒嚴了,沒有照身貼別進!”

那人很是粗魯,因為把手門關,自覺身份也不同了起來,正巧坊門後面還有貨車要通過,那守衛嫌棄他們礙事,看辛鸾個子小,就想推他,鄒吾臉色一沉,伸手啪地一下将那手打落。

“什麽人也敢亂碰!”

鄒吾手勁兒不小,那年輕的守衛吃痛,見他如此大膽,戟指就要喝罵。

誰知鄒吾卻比他還怒,冷冷喝道,“給你幾分顏面便不知天高了嚒?南陽公廨的府兵是吧?你去把陳全給我叫過來!”

辛鸾帶着帷帽,側頭一偏。

他知道鄒吾這只是在虛張聲勢,但說實在的,這還是他第一次見他如此疾言厲色,聲音不大,卻積威甚重,聽起來還挺像那麽回事兒的。

那衛兵年輕,這一下完全被鄒吾唬住了,握着長戟肩膀一縮,整個人驀地緊張起來。

陳全是南陽徐斌之下第二號人物,總管整個公廨府兵,這個小兵平日都是什長負責,陳全哪裏是他接觸都得到的?他聽來人直呼其名如此倨傲,一時不明底細,說話立刻虛了,“哎哎,請問您是……?”

鄒吾卻不理會他的前倨後恭,面無表情地掃他一眼,“你喊是不喊?——要麽讓開,要麽喊人過來,別耽誤我們時間。”說着一手摟着辛鸾,一手冷冷地撥開他們的長戟就要往市裏進。

守門的小兵原本今日定好要和朋友去大寧坊蹭吃蹭喝的,此時被長官喊出來當值已經滿心的賭氣了,誰知又碰了這麽個硬茬?他小角色本不敢招惹,可今日西市戒嚴非同小可,此時讓他放行出了問題他可是要擔責任的,左右為難下只能強行橫着長戟,與鄒吾僵持在一處。

而此時,他身後坊市內的運貨商人正要往外出,一把亂髯的大漢格在兩截貨箱外,明明兌好了另一側的出行憑證卻無緣無故地被堵住了,只能大吼着催促,而這一催,門衛小兵更是心急火燎,整個人都手足無措起來。

好在這邊的騷亂立刻被什長留意了,他是統領這西市巡防的長官,還沒趕過來立刻喊道,“車都賭了!南門那邊怎麽回事?”

年輕的護衛一臉惶急,不敢說自己得罪了人,也不知哪裏來的急智,用力喊道:“長官,這裏有倆人,他們要找陳大人!”唾沫星子都吼了出來。

“陳大人?”什長狐疑地喊回來:“陳大人今日全城的巡防,去哪裏找去?”

辛鸾心如擂鼓,本能般伸手就想抓鄒吾的胳膊!他不知道鄒吾是準備了多少,能不能扛得住他們這些人的對峙,還好鄒吾不着痕跡地挽住他,手上用力,讓他穩住。

只幾個彈指,什長從馬車貨箱的縫隙裏輾轉出來。

這人原本還一臉的莫名其妙,誰知擡眼就看到南面窄門外面兩個人,一高一矮,行跡親密,都是白衣,戴錐帽的矮個子他看不清面孔,可高個子的男人衣着卻不是凡品,乍一看仿佛是簡單的文袍白紋緞面,再一看就能瞧出那精致繡工內斂的粼光來。

這什長自認是個明白人,在他們南陽這個地方,能穿這樣的衣服,能直接喊出陳全名字的,可不會是小人物,于是立刻拱手,客客氣氣道,“不知兩位有何貴幹?”

這态度可比那個年輕守衛周全多了,可鄒吾卻沒有理會,眼皮一擡,“什長是吧?”

什長趕緊點頭。

鄒吾攬了攬辛鸾的肩膀,波瀾不驚道,“我們是隴文府上來的,要去徐記的玉記,沒想到被攔在這裏……”他輕描淡寫地撩起眼睑,眼神陡然鋒利,“徐大人把西市這麽重要的差事交給你,你就是這麽替他辦事的嚒?”

這什長聽鄒吾這麽個口風,心裏立時咯噔一聲。

南陽的長官是徐斌徐大人,徐大人老家在信陽,這個人盡皆知的事情說出來沒什麽,但是能直接說出信陽隴文府的可不多了,這兩人哪裏是與上司陳全有舊,這分明是直指司丞徐斌大人啊!他能領西市的差事不易,不知走了多少門路才混到這麽一個肥差,此時還哪敢怠慢,立刻躬身道,“是下官失察,不知貴客遠道而來,兩位……是……?”

此時鄒吾輕輕捏了一下辛鸾的肩膀。

辛鸾立刻會意,擡手将頸上的玉髓摘下,遞了過去。

辛鸾貼身之物皆敕造水準,論之稀有難得,舉國無雙。

什長生于南陽長于南陽,在這西市玉街待了一段時間,自認識貨,也見過不少達官顯貴來此淘買良玉,卻還是差點被辛鸾這一點翠綠晃瞎了眼睛。

他原本看辛鸾衣着尋常,一直帶着帷帽不肯露出形容,心中還有點嘀咕,此時看了這樣極品的玉種,想來若不是徐記徐大人的親眷,哪裏能用得起呢,他将玉還了回去,谄媚道,“抱歉抱歉,今日南陽上面下了旨,全城都在設崗忙亂,險些誤了衙內與,與……”

隔着帷帽,什長不知辛鸾身份,一時不知如何稱呼。

辛鸾卻好心,清泠泠地把話接過去,“是他夫人。”

少年人的聲音不辯雌雄,什長無有懷疑,立刻會意,“險些誤了衙內與尊夫人的大事……嘿嘿,二位賢伉俪今日還一道前來,一看就是感情深厚,讓人羨慕啊。”

鄒吾本來就沒料到辛鸾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還在想:這小孩怎麽什麽都敢亂謅?現在聽什長一說,他呼吸一緊,差點嗆住。

辛鸾心裏倒是挺美,他心道:這就是成了啊!

他正等着舉步進去呢,誰知鄒吾居然正色着,又把話題勾了回去,道,“這位什長,我們夫妻二人來的匆忙,沒帶’照身貼’,聽剛才這位小兄弟說,無照身貼者不許入內。”

“害!”

什長此時心中有了定論,知道這是南陽的“自家人”。上面的嚴查檢錄不得消停,說是丢了天朝的太子,他心中不屑,想着那金枝玉葉兒沒事兒還能跑到這裏不成?但眼前的可是徐大人的親眷,沒道理讓外面的規矩因為這點小事為難了自己人。

“誰不進您都不能不進,沒帶’照身貼’這個簡單……”他一邊打着旗要身後的馬車客貨後退,殷勤地讓人馬為鄒吾讓路,口中道,“在咱們曹倉登記一下也是一樣的。”

辛鸾呼吸一窒,帷帽裏直接翻出一個白眼。

·

身後一隊停滞許久的商隊見不得寸進居然還要後退,此時不滿地嘆氣起來,辛鸾硬着頭皮亂想,心道登記也不是什麽大事,他與鄒吾就胡謅兩個姓名,反正到時候等公廨核對最早也是晚上的事情,到時候他們已遠走高飛,還怕他來查問嚒?

挂在小門上的簡竹排被人畢恭畢敬地拿下來,再由什長畢恭畢敬的遞過來,辛鸾就要接筆了,鄒吾卻無動于衷地看了那竹排一眼,冷淡道,“什長居然還要留個案底嚒?”

辛鸾不知道這是個怎麽路數,有點懵。

什長也懵,解釋着:“是這個意思,衙內既然和徐記有淵源,您們也當知道,現在上面守官關口盤查都收緊了,我們總是要留一份案底報備的。”

鄒吾嗤笑一聲,“你也知道上面收緊了,我家親長遣我們來本就不欲聲張,你居然還想要我們留下明面的公文,是生怕別人不知道嚒?”

辛鸾一想,對哦,何必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呢?

看鄒吾這般說,又想到那什長說“上面”,他也立馬放下筆,打起配合:“東邊棘原那邊年前就戒嚴不得走動了,現在剛倒出一口氣來,我夫妻親自來了南陽一趟,你們這樣就不怕得罪貴人嚒?”

辛鸾十數年如一日養在王庭,那份矜持傲岸,拎出來,誰都比不得他周身的氣派。

只是他說得煞有介事,鄒吾心中暗自嘀咕:這怎麽回事,他在說什麽?我們說的好像不是一件事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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