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照身貼(3)
辛鸾這幾日一直精神緊繃着,一副惶惶然如驚弓之鳥、不可終日的模樣,鄒吾看他神情,一時覺得可憐可愛,就随口開了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辛鸾也沒防好好的正經人忽然說玩笑話,原本滿腹的心事,被他一氣,居然被氣笑了,一時展頤間,整個人都跟着舒展了起來,而此時坊內行人絡繹,鄒吾搭着他的肩膀,輕輕一摟,“哎!小心!”
辛鸾這才注意到身後是正牽鈎做戲的閑漢。此時坊內張燈結彩,人流絡繹不絕,府牆外堆疊着一排一排的燒酒大甕,每二十步就豎起一個燈輪架子,燈輪架子上面的每一角,都綴滿了彩條紅穗。
十裏不同鄉,百裏不同俗,辛鸾隔着帷幕瞧着,此間百姓衣着已經與神京有幾分不同,但也感慨鄒吾介紹南陽時真是謙虛:這裏看起來很是繁華富庶,可真不像個小地方。
“這不是在坊內嗎?怎麽也這麽多人?”
辛鸾瞧着人流,就算隔壁喜事,這也實在不像是一家一戶能招呼的親朋人數。
“沒見過這樣熱鬧的場面罷?”
鄒吾怕他聽不見,微微側身對他說話,“這是隔壁家在給大女兒送嫁,他家大擺流水席要吃個七天,早、中、晚三道,所有城裏人都可以去吃,他們都是來湊熱鬧碰彩頭來的。”
此時正快到正午的飯點,正能看見隔壁家正門大敞着,雕楣門戶下人們正挨挨擠擠地打揖做好。
天衍國富民強,政治開明,多有婦人持門戶,嫁女兒的更是一樁大喜事,但是還是少見女方家裏也大操大辦的。他們逆流而出,辛鸾奇道,“女方家吃流水,是南陽風土如此嗎?”
“倒也不是,是紅家三個閨女,個個寵得不得了,一定要給女兒撐這個排場。”
“那也要富戶才能撐得起這個排場啊,南陽商販都什麽營生?”
“那可多了,南陽鄰近豐山、鲵山、依轱山【1】,盛産玉石和藥材,你沒聽過別的,青要山合該聽過罷?它出女子的面藥口脂,神京的貴婦女眷很愛用那個。”
青要山的面藥辛鸾聽過,他殿中的女官們總也買的。
辛鸾伸手一指,“那他家呢?他家中什麽營生?”
鄒吾沒防備辛鸾在這裏耍個小聰明,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算是護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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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這話不盡實,甚至可以說的上含糊其辭,但辛鸾也算是摸清了鄒吾的詞令習慣,知道這大概又是一戶游走于明暗兩道的人家。不知道為什麽,若是以前在神京時,他聽到有人涉黑道,他大概會心生厭惡,可如今,他聽聞這些事,只會在心裏輕輕地嘆息一聲。
鄒吾見他忽然停下腳步,還以為是看到別人家如此歡騰,想到了自己父親薨逝未久觸動了愁腸。他記得王庭時辛鸾是愛穿紅、穿妃的,可這些日子,這個小孩兒卻堅持穿白,想他遠在南陽,連為自己守孝卻也不能,鄒吾也不由替他生出一分寂寥來。
他伸手去拉他,輕問,“怎麽了?是想家了嚒?”
其實此時還在國喪期,神京上行下效,估計全城都死氣沉沉不敢稍露歡顏,偏偏南陽這地方天高皇帝遠,熱鬧得仿佛沒有國主薨逝的事情一般。鄒吾沉吟着緩緩道,“國喪期命诰四方,但這裏鄉澤小城,婚假、祭祀、飲酒、食肉,許多事情的禮數不如神京那般周全,也沒有什麽體統,你不要太介懷。”
“啊?什麽?”辛鸾沒防他忽然扯到這裏,愣了一下神,反應過來又道,“……沒關系。”
他跟上他的腳步,從人群裏艱難地往外擠,“爹爹生前說過的,個人有個人的日子,王公貴胄也好,平頭百姓也好,天下吏人若為他愁眉苦臉許久,這事兒反倒不美。古禮有出臨後三日釋服,服喪這種東西,他說他不看重的,也不用所有人都來。”
喪期重孝是王國應盡之禮,鄒吾沒想到辛鸾身為王族嫡脈居然能說出這番話來,更沒想到天衍帝生前竟然言傳身教到這個程度,遲疑了一下,輕聲宛如嘆息,“他是明君。”
“他是明君……”辛鸾抓着他的袖子,眨眨眼,“這個倒是。”
其實辛鸾現在覺得心情好多了,他剛才慢慢尋思過來,才明白鄒吾帶他辦“照身貼”意味着什麽:他将有一個嶄新的合法身份了,不管之後如何盤查,他們一路關津都會順順利利、暢通無阻——這三天他在小院裏都滿心惶惶,颠沛流離四處追殺的日子他真的是夠了,而鄒吾這個準備簡直一勞永逸、釜底抽薪,讓他怎能不欣喜?
“所以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西市,”鄒吾聽出他的喜悅,也笑了,“別急,那人跑不了,出了大寧坊很快就到。”
·
千尋府是在大寧坊口第右起的第三家,他們頂着人流走出坊門,外面正是一條四方八達的十字街,街口标識清楚,可直通公廨、牌樓、東西兩市等重要去處,但不知為何,此處本來寬敞可供五道馬車并行,如今居然人流車馬的堵住了。
“南陽街頭可真熱鬧。”
“南陽是小城,可這兒的藥材都是大宗生意,是要銷往四地的。”
“你不是說這附近還産玉石?”
鄒吾輕輕笑了,不是笑他無知,就只是寵溺的那種笑法,“玉可不是誰都能開采分銷的,哪怕是原石也受着層層管制啊。”
“哦……”反正辛鸾也不關心,他純粹是無聊随口問問,此時人馬左推右擠,堵得幾乎是水洩不通,一些往大寧坊湧的人彼此興奮地談着紅家的女兒,緊接着似乎是開席了,身後遠遠地奏起了絲竹聲響,辛鸾擡頭,随意一掃,沒想到這一掃卻看到了照影牆上明晃晃的海捕文書!
辛鸾原本還在為快要逃出生天而怡然自得,這一驚,簡直是非同小可!
而照影牆下,他定睛再看,居然已搭起來一頂棚子,底下是拒馬和荊棘牆,幾個木箱和篷布圍着,裏面還坐着幾個君侯——那些人在人群中好顯眼,而那軍侯的服飾不是別的,正是神京的柳營精騎的制式!
辛鸾整個人都僵住了!
第一反應就是:他叔叔追來了!
稍有喘息時就給他這樣的痛苦,是人都要受不了了,辛鸾一時仿佛是落入了看不見的激流,整個人都身不由己起來!而就在此時,身後有人抵住了他的肩膀,于他耳邊道,“別停!繼續走……”
前路擁堵不堪,辛鸾咬住嘴唇。
“你還帶着帷帽,他們認不出你……”鄒吾叩緊了他,強硬地要把他從瞬間的慌神中拉了出來,“柳營是直戍京中的武裝,他們來人不會多,一只手頂破天了。這裏不是天子腳下,他們也沒有絕對的統攝之權,沒什麽好怕的。”
那人的說話聲音并不大,可自有一份讓人無法抗拒的安全感,辛鸾被他推着往前走,那一刻幾乎要落下淚來。
“還有……流傳王室畫像是大不敬之罪,海捕文書上面不會有你的名字,更不會有你的畫像,他們捕也捕的是鄒吾和卓吾,畫也畫的也是鄒吾和卓吾,哪怕我與弟弟真的落網,這些馬前小卒也暫時絕對不會傷害您——你不要慌,他們要抓的是別人,與你根本就沒有幹系。”
那聲音篤定溫暖,就像握着辛鸾的手一樣,穩健有力。
辛鸾躲在帷帽後面,人流洶湧而過,他下意識地就抓住了落在肩膀上的鄒吾的手!
“那你呢?”他悄聲問。
“我什麽?”鄒吾不解,悄聲答。
這是辛鸾剛剛才意識到的。
這幾日他一直陷在自己的悲痛之中,卻忘了考慮救出他這件事,對鄒吾兄弟來說到底意味了什麽——大概不是簡單的幾次出生入死的涉險罷?就算他們身手不凡,就算他們家底并不清白,可到底是有自己安逸體面的生活的,他們救了他,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成了天下的衆矢之的。
此時他們已經走出了十字街口,沿着去西市的路正挪動着,鄒吾看辛鸾默默不作聲了,不由就附下了身,隔着帷帽關切問道,“怎麽了?”
那聲音熨帖,溫暖的如同親人一般,辛鸾抽了抽鼻子,亂七八糟的問,“我想看最近的邸報,你能幫我弄一份嗎?”
鄒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當他是害怕了,輕輕拍了拍他手背,“我盡量。你也別怕,習慣就好,’照身貼’很快的,我們辦完,回去立刻收拾行李。”
辛鸾也不管鄒吾在帷帽外面能不能看到,深吸了一口氣,聞言用力地點了點頭。
·
不過似乎一切都開始不順利了。人群摩肩接踵,空氣中滿是馬匹的腥臊味兒,草藥味兒,雜亂不堪的貨物苫布油皮味兒,他們穿梭着擠到西市的門口,才明白過來之所以這麽賭,是因為西市口突然多了一道攔路哨卡。
按道理,文牒和貨物都是入城出城時盤查的,南陽西市每日吞吐貨流從來以萬計,在這前面還要設一道盤查,也無怪乎速度慢了這麽多。
辛鸾眼尖,在劇裏坊口盤查幾丈遠的時候就隔着紗幕,看到本地府兵在查閱來往的身份憑證,他心裏立刻涼了半截,他們想進去就是要偷辦憑證的,而他此時身上沒有“照身貼”,哪裏還能進的去?
“我們現在怎麽辦?”辛鸾茫然無措地抓着鄒吾,小聲地問他。
太殘忍了,明明就要柳暗花明、海闊天空了,誰知道臨到關口,生生的出了變數。
“跟我來。”
鄒吾還是那麽沉穩,攬着他的肩膀,腳下一拐直接沿着坊牆朝反方向走。此時坊門處正好一個行商正在接受盤查,府兵和那人争執着揭開了油皮布開箱檢查貨物,也沒人注意他們,如是走了一段距離,他們順着硝石牆,不留痕跡地從一處斜馬道折了進去。
進去辛鸾才看出,這是坊與坊之間的一條通道,臨街而開,人跡罕至,灰瓦牆與灰瓦牆夾出一道,約有五尺七寸,地上沿着坊牆不足三寸的地方壓着兩道深深的車轍,可見這一道窄路将将能容下寬距五尺一寸的寬距馬車通過。
“可這邊能進去嗎?”
下一秒,辛鸾還沒反應過來,鄒吾突然拉住他,把他抱在懷裏,狠狠壓在了牆上!
辛鸾吓得簡直要叫出來了!
鄒吾手勁兒太大,這一下他雙腳離地,整個人被生生提了起來!
辛鸾如驚弓之鳥,剛還以為是追兵,此時艱難地側頭,才看清是坊道裏面駕出了幾列馬車來!因為他們拐得突然,鄒吾倉促中怕他刮到他,這才把他按到了牆上!
“西市這一側坊牆上還有一個門,當初是因為司丞徐斌的遠親在裏面開了家玉石店,有時要走些私人的貨物,就聯名幾個商家奏請了虞部,從坊牆上直開了一道門,方便他們單獨運貨……”
鄒吾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極了,那吐息噴在辛鸾的錐帽上,白紗就在辛鸾的呼吸間顫抖,辛鸾盯着鄒吾上下滾動的喉結,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不知怎的,心跳得更猛了。
趕車車夫常見這種和車馬相錯而過的行商,一個眼神也欠奉,拉車的轅馬踏着黃土地,不合時宜地噴着鼻氣。
辛鸾自認為從來沒和人這麽近過,誰道這天殺的車馬還越駕越慢,磨蹭過去之後一輛,居然還有一輛……
忽然鄒吾問:“怎麽帷帽裏也能曬成這樣?”
辛鸾那一刻的慌亂簡直無地自容,不知哪裏來的勁兒,他猛地推了鄒吾一把,鄒吾沒防他這一推,腦袋砰地一聲砸上了後背馬車貨箱,結結實實地撞了一記!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辛鸾手忙腳亂,趕緊抱住他的肩膀把人往自己這邊拽,一時急得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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