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照身貼(2)

在神京人心惶惶之時,辛鸾就在南陽的叛臣賊子的府邸中度日。

鄒吾并沒有常來看他,那個人似乎總有事情在忙,每天深居簡出的,辛鸾也看不到人。

而他知道自己是只是客居,也不敢不識好歹,蘇醒之後只提過兩件請求,一件是請卓吾把送來的衣服換成白色的,一件是浣了一次發。他的頭發之前飽浸了鮮血,但是因為之前他傷重難移,也沒有人想着幫他浣頭發的事情,現在他醒了,幹涸的血漬糊着頭皮挂在發間,他立刻就難以忍受來。

他原來發髻都是宮廷女官幫他打理的,那些美麗的女人們十分手巧,細小的發辮在他頭頂編結了一绺一绺,然後盤結,但也因為這個編發太麻煩了,所以這樣發式一次編好總要支撐好幾日才會打散重編,他從王庭倉皇逃出,事到如今還保留着這樣的頭飾,攬鏡自顧甚至還看得見幾十股發辮中依稀可辨的珊瑚色小珠子。

那天洗頭辛鸾就洗了一個下午,先把頭發在水中泡軟,然後再把發辮一绺一绺地解開,在血水裏撸下一顆一顆的珊瑚珠子,等把頭發完全解開之後,再用豆莢搓洗,重新泡進水裏,再洗一次頭發頭皮,等他一個人笨拙地搞完一切,水已經完全紅透了,他撿了幹淨的手巾,搬了板凳,就坐在小院裏一邊擦發頭,一邊曬太陽。

他所在的小院外面聽聲音似乎有一條水渠,隔壁人家這幾日似乎有喜事,連日連夜的敲鑼打鼓好不熱鬧,而每次他坐在院子裏聽那喧嘩人聲的時候,總忍不住猜想,想如今可能舉國人都在找他,而他一個人就困在這四鬥見方的院子裏。

·

府上的浮浪少年習武累了,不知是順路還是怎樣,總愛跑過來偷看他,他們個個衣着輕佻,大冬日也敞着襟袍,大概以為辛鸾也是千尋先生要收養的義子,每每探過頭往小院裏張望的時候,總還要說道幾嘴,譬如問他,“诶,你是什麽?”

“鳥兒嗎?會飛嗎?”

“怎麽不說話?”

“是小聾子還是小啞巴?”

第三日的時候,這群少年甚至湊了好幾人,推推搡搡地像是看什麽西洋景兒一般結隊過來門口張望,長着對兒犄角的少年領頭,嬉皮笑臉地指着他對同伴笑道,“長得怪好看的,就是破相了,不然能更好看!”

當時辛鸾坐在門檻前,聞言登時就火了,四下一瞧,抓起腳邊一塊木疙瘩就擲了過去!

“啊呦啊呦!”

少年們靈敏地閃開一線,猛地爆出一陣轟然的大笑,“猜錯了猜錯了!他不是聾兒啊!”

說着他們又堵上院口月門,也不進來,就在外面肆意無忌的大笑,“這小家雀兒好兇哦!誰敢進去,替師傅好好管教管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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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們沒有惡意,他們只是人來瘋,看個陌生的漂亮孩子就想撩撥他,可是這些話讓辛鸾聽來何其的刺心,他蹬蹬地往前沖了幾步作勢要跟他打一架,少年們卻轟然散開,邊跑還邊叫道,“雀兒出來了!哈哈哈哈,快出來啊!”

辛鸾卻猛地頓住腳步。

他知道這是在別人屋檐下不能放肆,只能顫抖的一雙手指着他們,“你,你們……”

領頭的兩個少年看着他這般更高興了,拍着巴掌開始大笑,“生氣了生氣了!”

辛鸾從小哪裏受過這樣無厘頭的閑氣,一時凄苦又一時憤怒,瞪大了眼睛,激得渾身從手指開始顫抖起來。還好有卓吾正巧過來看到了這一幕,遠遠地就朝着這邊怒吼,“禺白!羚四!你們幹什麽呢!聽不懂千尋師傅不讓你們找他是嗎?走走走!別招惹他!”

這一吼實在中氣十足,打頭的禺白怕受責備,立刻悻悻地擺手,“哎哎,行啦行啦,就逗逗他!這有什麽啊!這就走啦!”說着便和他最近的羚四勾肩搭背地掉頭,挨挨搡搡地往回走,“哎哎,禺白你幹嘛說他是家雀兒啊?”

少年人說話全都大嗓門,還以為自己很小聲,那個叫禺白的少年有理有據道,“前肢骨細,身體薄而輕,龍骨輕凸……他一看就是鳥兒啊。”

另有少年插嘴,“龍骨?龍骨是哪裏?”

“就是胸骨啦!鳥雀他們胸部像船底的龍骨,就也叫龍骨……男人還不算太明顯,但是女人就很明顯,你看竊脂姐姐,你不覺得她腰要比別人細,’那個’比別的姐姐要大很多嗎?”

這群半大孩子越說越不像話,對女郎的身材叽叽喳喳地品頭論足,又問,“不過他會住很久嗎?我聽說鳥兒最容易起性啊,他們一到春天……”再遠一點他們就聽不到了,總之也不是什麽好話,辛鸾站在月門裏聽着,一張臉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氣得眼睛都紅了。

他今天穿的只是尋常人家的白色小襖棉袴,這樣可憐巴巴的站在院中空地上,一時倒像個委屈着的粗胖小壺,卓吾對辛鸾全副衮冕的第一印象太深刻,兀自看他這個樣子,一時不知道怎麽安慰他,沖口就是,“哎哎……行啦,氣什麽啊?這都要氣?不知道還以為他們怎麽你了!”

他從小長在市井、之後又進軍營,習慣了吵架一般的說話,粗糙得怎麽看都像是在不耐煩,“他們就那樣,習慣就好,還不是看你好看才過來招惹你——行啦,快跟我去我哥那吧,他要帶你出門。”

辛鸾深深喘了幾口氣,知道氣也沒用,只是心底裏泛出一層深深的疲憊和心灰意懶來,他垂着頭,嗫嚅了一句,“原來我竟然還可以出門嚒……”卓吾粗枝大葉,也不讓辛鸾再披一件大衣,扯着人就往外走,當然也沒有聽清這一句。

·

鄒吾不許辛鸾出小院。

辛鸾從小看慣丹楹刻桷,這三日一直對着屋裏素牆灰瓦,屋外的荒疏梅樹,還以為所在的是個清簡門戶,卓吾引着他往外走,一路回廊深幽、院落井然,才驚覺這府上竟然有五進之深,只不過短于灑掃的蒼頭扈從,大雪之後殘雪也無人理會,才看起來簡略得不成章法罷了。

待邁進鄒吾房內,卓吾迎頭就喊:“哥,人我帶來了。”

辛鸾打量這方鬥室,比自己房內略大了一些,一樣的平席簡案,只不過多了一折屏風,因為逆光,他正能看到一道人影正在屏後忙碌。

他問,“我們這就出發嚒?不用等晚上嚒?”

就算辛鸾沒有經驗,也知道晚上行動似乎更能掩人耳目。

鄒吾在屏風後面答他,“不是要走,是要帶你去辦’照身貼’。”說着他繼續問,“知道’照身貼’嗎?一片竹板,上面刻着頭像和籍貫信息,用作通行憑證。”

鄒吾的聲音平和安穩,辛鸾卻一聽就上火。

他這幾日已經夠惶然了,總覺得在此地逗留太久了,而此時鄒吾不緊不慢的跟他說話,他立刻就不耐了,“我知道,不用你解釋,那東西就像官員行路的’符節’。”

“唔,對。”

鄒吾的聲音居然還露出贊賞來,“不過’符節’是外放官的身份證明,能持’符節’者最差也是騎傳侯,出入官旅沿途住宿都有傳舍供給,但是升鬥百姓不同,城門盤查,是要用照身貼。”

辛鸾皺眉,“所以……我們不用偷偷潛出城去嚒?你之前不是跟我說要晝伏夜行的偷渡嚒?”

屏風後面難得的沉默了一下:“殿下,前路迢迢,我總不至于什麽都不準備罷?跟你說的那是萬不得已的下策,而我總要和你先說最壞的情況啊。”

“哦……”

辛鸾急躁中定了下心,他沒想到鄒吾還要帶他走官面文章,還準備幫他辦一套假程序,“不過那個是要由衙門發放的吧?我們現在能辦到嗎……”

卓吾大爺一樣攤在椅子上撿蜜餞吃,聽他倆有來有往的說話下意識就有點急,聞言搶道,“你傻嗎?!當然要走暗裏的手段啊!”

“哦……”辛鸾扁扁嘴。他是沒想到鄒吾還有這樣門路,畢竟鄒吾看起來疏朗幹淨,還挺像個嚴明守法的良民。

不過他思緒一轉,想到鄒吾對府中主人的含糊其辭,和這府上一批化形的少年,說來本朝神京內也不曾私下聚集過如此武裝,府內主人既然可以堂而皇之地豢養他們,想來也是身處明暗交彙的勢力中,不會是什麽尋常人物。

·

鄒吾不知辛鸾的肚皮官司,于屏風後面拿着一頂帷帽走了出來,“小卓你這個嘴上無禮的毛病,什麽時候能好好改一改?”

他今天還是一身沉穩的雅白,不過不再是之前的飛肩窄袖,而是換成了文人世子的長袍,腰間一抹寬裾的普蘭腰帶,比之前更顯儒雅。

辛鸾微微擡頭,任他幫着掠鬓整冠,不解地問,“不過我們若是走了,你就不怕官府順藤摸瓜,牽連到這裏嗎?”

眼前這個娃娃從小少做雜役,自己連梳頭都很勉強,鄒吾幫他理了理沒能整理好的小绺頭發,漫聲道,“我與卓吾在神京時從不曾聯絡過這裏,放心,他們找不到的。”

辛鸾狐疑着擡起頭。

卓吾卻忽然叫道:“诶?哥!他居然沒看出你改了形貌!”

辛鸾一愣,這才順着他的話把散開的目光凝起,投到鄒吾的臉上。

卓吾觑着他的神色,大呼小叫:“不是吧?你看不出我哥的臉變化了嘛?”

辛鸾這一瞧才發現鄒吾的五官果然有了變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從來沒有留意過鄒吾的長相,可能眼前的人身材氣質都太過不同,哪怕只看背影都能辨認得出,所以,他鬼使神差的,竟然也就一直都沒有多留意他的五官。

他思緒電轉,想着卓吾那驚為天人的好樣貌,這才驚覺之前到現在,鄒吾卓吾就沒有一點點的相似,想來是從第一面始他就在易容,還不曾在他面前露過真面目。

·

鄒吾倒是沒解釋,垂着頭,迎着他目光展顏而笑。

随後一頂市女笠于辛鸾頭頂蓋上,薄薄的帔子窸窣落下,遮住他的視線,“這能讓您放心些罷,我和弟弟都會有新的面孔,新的身份,任他們天羅地網,也抓不到我們。”

他的聲音如此安全篤定,辛鸾被他蠱惑,一顆心不自覺得就放了下來。

而卓吾還在邊吃邊問他哥,“那個誰認識我,那我不用去了呗?我就去隔壁吃酒席去了。”

鄒吾點點頭,“不用你去,三個人太招耳目,你自行去吃你的。”

說着他拍了拍辛鸾的肩膀,自己舉步就往外走,而辛鸾就跟被當場下蠱了一樣,亦步亦趨地跟上。

卓吾攤坐在太師椅上見怪不怪:他實在了解他哥,外表一副君子腔調,從來和風細雨,但感召力時而像在傳教,時而像個拍花子,辛鸾這等沒腦子的小孩,給他一打,他一拍一個準兒。

也是走到門口,辛鸾看着門外人群呼笑熙攘,才察覺出不對,撩起眼前薄薄的帔紗,喊停了前面的人,不解問道:“這個帽子不是給女兒家帶的嚒?怎麽給我帶?”

因為隔壁的喜事,此時滿街都是肉香和酒香,鄒吾不想他居然反應過來了,聞言挑眉回頭。

“呦,小殿下。”

他振着袖走回幾步,幫他把白紗落下,輕聲促狹,“廚娘說你連雞蛋、鵝蛋都分不出,你還知道這個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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