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照身貼(1)

王庭內禁,宮苑深深。殷垣低垂俯身,被小婢引着飛速地穿過重重的宮門。

此時是天衍帝薨逝第七日,按照先帝生前所示,喪禮一七出殡、不必鋪張,然而此時先帝遺體仍然暫厝于觀德殿的梓宮之中,妃嫔、宗室子弟、朝臣仍在殿內外跪靈,一應的寶床寶案,也仍未先移入城外蘆殿——而這些王庭中的總總異象,只因朝堂之上濟賓王言:兄長出殡卻無親子扶靈奉持,只怕天心不安,定要人加緊索拿賊人,尋覓含章太子才是正道——

先帝薨逝,濟賓王負責綱紀喪事,加上這個說法無可指摘,朝臣們只能內外肅然地應承。

一時間,國內便只剩兩件大事,一件是預備先帝喪儀,一件是追查騰蛇賊人救出太子。

殷垣這種八品小官在神京中尚不入流,自然是不可能摻和進先帝喪儀這等大事的,原來他想着能忝列喪儀開道的綠營馬隊已經是不得了了,誰知道王庭“騰蛇之亂”第二日,他便收得蓋着銅雀紋的一紙文書,叫他往玉貞街私署報道。

·

太子被擄,全國警戒,神京鄰近的府縣郡三級已經展開了大搜捕,濟賓王更于公幹之外設立捕盜的私署,任務名號:剿虺。

虺者,蛇也,惡人也。長劍直指鄒吾卓吾兩兄弟。

殷垣這種常年策應底層軍士的署吏在官場沉浮已久,在看到署內領事是三公之首的嫡子齊家二郎時,眼見着身無官職的少年卻腰挂銅雀符節,立時就瞧出這私署雖然是應急設立,卻妥妥的位卑權重——當時齊聚一堂的低階官吏和武将們眼睛都亮了,知道如今時局不定,若是能抓住人事交替的機會,擒住林氏國兩兄弟,他們建功立業、平步青雲,只在瞬息之間!

·

專門賊事追捕的兵士,曉習各氏族的書吏,老于案牍的刀筆吏,識知變詐萬端的老手,甚至還有精通市易錢糧通貨主事……他們因一技之長從各個衙門內被人打撈而出,之前磨砺多年都不得出頭,得此機會,哪有不盡心的?

殷垣此人記憶極佳,遇人、遇事,閱公文、書卷幾能過目不忘,也因為這個特長,他這幾日一直被齊二點在大殿中應策,随時協助武侯布防。

殷垣此時已經一連七個時辰不曾休息了,一雙眼睛熬得碧綠碧綠,一籌莫展地看着剛剛外間傳來的薄木箋:丙支武侯撲空,鄒吾最後一位好友的線索斷掉了。

他內心煩亂,焦灼地暢想着到底鄒吾卓吾兩個兄弟什麽時候能落網,此時許多吏人都陸續回家了,他暫時還不想走,便又将自己書案散亂的卷帙文牍整理了一遍,誰知粗糙的紙邊底下被他一扇,忽地扇出一小塊紙條出來!

殷垣眼睛一亮!

這可不是尋常的紙片,這是只供宮禁的碎金箋!他可不知道自己的桌案什麽時候被人塞了這個紙條,他驚喜顫抖地将那折好的紙箋展開,只見上面清晰明了地寫了五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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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落子門

·

西旻揉了揉左耳的月铛,身披錦繡大氅,不耐煩地靠着宮牆往西探看。此時暮色四合,酉時已過,她再呆下去只怕要惹人生疑了,就當她正要回宮的時候,暗下的日暮下忽然氣喘籲籲跑了一個虛胖的男人,“請,請問……”

西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殷垣?”

“正……正是,卑……職。”

宮廷貴人的線可不是那麽好搭上的,殷垣發現那張字條之後就一路狂奔而來,好在是讓他趕上了——他其實并未來得及深想找他的是誰,不過哪怕只是一個管飲食的小小內監,他也是不敢怠慢的——畢竟神京之中風氣如此,任你官大幾品都不敢得罪內宦。

“還算你來得不晚,現在觀德殿內外臣正出入宮廷,還在人流交替的時候,不然等會兒人走空了,你可就可疑了。”那冷面的女官自有王庭衆人的矜持和傲慢,也不和他多解釋,招招手就讓他跟上。

殷垣不曾入過宮廷,此時只有惴惴,在他們之前,奉着香幾、銀五供的內監還被守門的侍衛盤查牙牌,不想到了他們這兒,女官解下了身上的玉佩一揚,侍衛二話不說便将兩人放行了。

殷垣心中大奇,猜出尋自己的人恐怕身份不淺,可是一時又實在想不出自己曾與哪位貴人有過這份交情,不由等疾行出一段路後,悄聲上前詢問尊主人是哪位。

女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吐出幾個詞:“明堂,況俊宗,斬馬。”

剎那間,殷垣的眼睛都瞠大了。

這三件事連起來當時他也在場,他可不敢忘!他心底卷起風暴般的喜悅來,萬不曾想到居然是公子襄纡尊降貴地召見于他!

不過殷垣思緒一轉,又生出疑惑來,他顫抖着手從袖中摸出一塊銀钿,謙卑道,“不過……這位姐姐,公子襄乃宗室子弟的翹楚,此時此刻,難道不是應該在觀德殿朝夕守靈的嚒?”

西旻看了他一眼,毫不避諱道,“濟賓王罰了公子,說他‘行止有失,不必守靈’,将他幽禁于鸾烏殿了。”

“這……”

殷垣眉梢狠狠一跳:如今朝廷是濟賓王生殺予奪在上,未繼位大統,卻形同帝王。哪怕是他們這些極力捕賊尋找含章太子的臣屬,心中都有數,知道這位太子就算回來了,也未必正能登九五之位,而将來的東宮很有可能就在濟賓王五個兒子之中。

他不知道公子襄犯了什麽過錯,但濟賓王此時幽禁公子襄,國喪期間不許他與其他宗室子弟和朝臣一處守靈,可算得上極嚴厲的懲罰。然,他同時又讓他居于太子東府的鸾烏殿,明眼人一看就知這是要将來正位東宮的意思——這一獎一罰,矛盾得實在耐人尋味。

“不該你琢磨的不必琢磨,公子傳你來不過問你些事情,你好好奏對就好。”

西旻看他眼珠轉得飛快,知道他心中已掀起驚濤駭浪般,但她懶得多說,引着這個外臣折過殿門最後一個拐角,指了指一棵巨樹下的殿門,讓他自行進去。

·

殷垣從來不曾想過王庭的鸾烏殿內居然會如此陰冷。

偌大的宮殿沒有侍應,沒有火盆,更沒有人氣,他進殿之前,還匆忙中仰頭瞻望了一眼殿外那棵聞名遐迩的桑榆大樹,誰知這一看才知榆樹已然枯死,只剩下桑樹獨枝而立——若不是殿頭匾額的三個鸾烏殿大字,他幾乎不敢相信這個處處荒涼的宮宇竟是東宮。

“找你來是問問你們署內布防,西旻與你說了罷,本宮現在被罰禁足鸾烏,消息不太靈通……”

殿內昏暗,寬榻之上少年只披一件暗紫色的單衣,大開着襟口,懶懶散散地開口,“有什麽說什麽就行,部署了什麽,線索追查得如何,什麽時候能捕獲賊人。”

殷垣知道公子襄與含章太子感情親厚,他關心這件事在情理之中,便跪伏于地滔滔不絕起來,“……私署現雙管齊下,一則将鄒吾兄弟所有人情往來調查一遍,追往所有可能藏身之處,二則,京中三營排精銳往大小城池下發海捕文書,附好上了圖影……”

“殷垣。”

上首的少年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威嚴十足。

他問,“你看我是像是找你來說廢話的樣子嗎?”

殷垣惶恐地擡頭說了句不敢,一瞥的餘光才看出公子襄的左臂似乎是負傷了,薄薄的單衣沒有系緊,底下露出赤裸的胸膛和架着胳臂的白色繃帶。

“我問你說,許将軍知道嗎?”辛襄也不跟他廢話,傾過前身,逼視道,“她手下五千兵士,我聽說最初化整為零布控到了京畿主路線上,大雪阻路,如今一來一回并不容易,想要收攏部隊怎樣都要耗費數天,你們署內現在分配的人手還足夠嚒?”

這話問的有些奇怪,像是在擔心他們的人手,又似乎另有意圖。

殷垣緊張地整了整衣袖,不着痕跡地回答,“公子說笑了,我們是捕賊,不是去打仗,許将軍麾下這些軍人上陣殺敵無可挑剔,但是哪能真的讓他們從事追捕、動武緝拿。”

“哦?”

辛襄眉梢一挑,“那你們署內策力者為誰?說說罷?也說說都出了什麽殺手锏。”

殷垣以額觸地,款款而道,“報公子,本署并非一人策力,而是群策群力,其中人員大多官小位卑,公子應該沒有聽過名字。”

辛襄的喉頭艱澀地動了動,沒說話。

只聽殷垣繼續道,“署內部署繁多,單就武侯就調用了神京的柳營、鷹揚、雀山;嚴查檢錄一項,就涉及了城門監、市署監、車馬監全國七大署,其中為防賊人偷乘官載、貨載、民載車馬潛出潛入,從即日起任何貨物流通都将公驗收緊,民用運載不再受理,官用運載按城池大小限量,一城一證,合蓋三道印章……此外還有邸報傳送、錢市調用、官道驿站……”

殷垣不愧是過目不忘,娓娓而來多番策應。

辛襄越聽越心驚,殷垣說的許多細節,便是他自己也不曾聽說,他心知鄒吾是一介禦前侍衛,若完全以武力追捕或許還有一搏之力,可是這恢恢天網,簡直是舉全國公器之力搜捕,哪有人還能缜密到全部逃脫!

他啞聲:“齊二這次竟想得這般周到?”

殷垣聽辛襄如此評價,心中不由自得起來,鄭重答,“公子說笑了,這些哪裏用上司來想呢,我們這些人雖是小吏,卻也存了為國效力的心,千裏追尋、問訊緝拿、案牍公文、市易錢糧,本就是我們各自擅長之事。天羅地網已成,只要賊人在任意城池現身,就不愁抓不到他們。”

·

公子襄手指煩躁地敲了敲案幾,不說話了。

他詢問殷垣,本來一想測一番齊二編了多大的網,二來是想試探父親放了齊二多大的權。其實在聽殷垣說他任用小吏的時候,他已經感覺不好了,他與齊二從小相交,知道他是個多目無下塵、眼高于頂的人物,而他如今纡尊降貴、求才若渴如此,他就知道他是下了天大的決心。

齊策與自己一般年紀,此時正是雄心勃勃、欲嶄露頭角之時,想來抓捕到鄒吾卓吾之後,為了暗中逢迎他父親的心思,一定會将阿鸾以護送回京之名,陰令人絞殺他于無形——現在他必須做最壞的打算了。

“我且問你,”辛襄開口,“你們署內齊策之上還有何人?”

“額……”殷垣不妨他忽然這麽問,遲疑了一下,“齊大人就是本署上官,他之上,再無旁人。”

辛襄一喜,瞬間心生一計。

他嘴角緩緩綻開一抹笑意,語氣卻依然板着:“署內有定策之人,卻無監察之人,胡鬧。”

殷垣愣住了,覺得公子襄這句話簡直不合常理: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他既然急于救出弟弟,怎麽會讓私署再受人節制?!

就在殷垣狐疑時,辛襄迅速在腦中廓定計謀。他于宮中生活十幾年,王庭之內,皆是眼線,他接到消息:那夜值房之後,公良柳等老臣雖然緘口不言,默契地為父親文過飾非,卻也心中內疚難安,齊齊上疏致仕,而父親因為國喪期間,肱骨大臣不得輕辭要職而将這幾人的疏文留中不發。

這是絕好的人選,一來,他們作為這宮變的親歷人,會一眼看破這追捕的深意;二來,他們心中懊悔,更有可能将阿鸾保全下來;三來,他們位高權重,資歷之高,完全可以牽制齊二!

辛襄不強求他們參與定策,或者承擔任何定策的責任,也不在乎鄒吾卓吾兄弟是死是活,想的只是一旦情況遭到極點,阿鸾被捉,在他伸手不到的地方,他們這些老頭子出面,至少可以最大限度由上至下保住阿鸾的性命!

如何聯絡如何勸服如何推動,辛襄在心中迅速有了章程,他終于露出這一晚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來,瞧着階下的殷垣柔聲道,“殷吏員辛苦了,以後你們署內消息,本宮還要多辛苦你吶!”

殷垣趕緊稱不敢,誠之懇之地說了一番話,辛襄卻不答,朝外喊了一聲:“西旻,送殷吏員出宮罷。”

·

殷垣覺得有什麽要從自己的指尖溜走了。

他三十歲了,仍是神京最末品的外流官,可是眼前剛十八歲的少年,很快就會成為這個國家第二個最有權勢的人。主君寡情少恩不怕,他只知道,比起齊二,這位才是真正的龍子鳳孫,且這一位殿下絕不會像他上一任那般任人揉搓!

“殷吏員,請罷……”

西旻站在他的身側,象征性地扶了他一把,殷垣吞咽了一口唾沫,戀戀不舍地朝着上首看去,只見公子襄卻已連個眼神都吝于給他,兀自在一盞燭燈下執筆寫着一展紙箋。

殷垣頭上開始冒汗,他知道公子襄雖然說以後還會再聯絡,但是他很清楚,再聯絡恐怕他也只是和西旻之流接觸了,再不會再看到他本人——面前的少年,是他此生能抱住的最粗的大腿,如果他今天不能抓住機會,只怕老天都不會再給他機會了!

西旻看這人如此磨蹭,心中不喜正要發怒,不想他忽地回身,撲通一聲又跪下了!

“公子襄在上,殷垣有機要禀報!”

殷垣猛地展袖,以頭重重叩地,“私署中上官齊策已經暗示,此次賊事追捕務求絞殺鄒吾卓吾,可以先不必顧忌含章太子性命!”

這一句清清楚楚,響響亮亮,西旻一旁都驚了:雖然此事她也知道,可是此話如此大逆不道,這人可還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殷垣的冷汗已經流出來了,他戰戰兢兢地等着上首人的反應:他只求自己押寶押得對!

辛襄卻将筆箋重重一撂,“诽謗上司按律當斬,殷吏員以為我信重你幾分就可以胡說八道了嚒!西旻!給我把人拖下去!”

西旻心領神會:“是!”

殷垣驟然掙紮起來,跪伏着膝行幾步:“公子不信我,卻也忘了鸾鳥與一匹棗紅的胭脂馬嚒?”

他有一種奇異的猜測,從他進殿開始就有。他人小位卑,無從得知這深深宮牆之中的秘密,可是濟賓王不合常理的拘禁,齊策不合常理的追捕,鸾烏殿不合常理的召見,甚至公子襄不合常理的态度,都直指這一切都另有隐情!所以他也只能拼盡全力,賭上一把!

好在,這一次,他賭對了,辛襄霎時站了起來!

“它們……”

他的聲音在抖,“不是送到你們私署了罷?”

殷垣只能答,“是不在私署之中,我們只有複查之權。”

辛襄早有所料的慢慢地吐出一口氣來,轉過身一手撐在桌案上,半晌沒能說話。

他知道他的胭脂死了,他親自馴服、豢養長大的姑娘,筋疲力竭地倒在一座荒山上,和阿鸾大尾巴的鸾鳥死在了一處,冰雪裏凍了好幾天。辛和拿這個當笑料講給他聽,他想把它們挪回來埋在桑榆樹下,可這樣的小事,他都鞭長莫及,無能為力。

辛襄的軟弱只在一瞬間。

他閉了閉眼,壓抑着聲音重又恢複平靜:“殷吏員想說什麽,說罷。”

殷垣趕緊跪直身體,清楚道,“上官齊二雖然沒有明說過不必顧忌含章太子,但是卑下揣測卻不是憑空而來……王爺曾派出二十只’驚山’去追殺鄒吾卓吾,其中有九只是卓吾化形之身所撕殺,十只是利刃貫穿脖頸頭部等要害,剩下一只胸膛上插着一柄刀刃。公子,您想必知道,’驚山鳥’的甲衣是特殊材質,極韌極薄,一般兵刃不會破開,可武侯斂屍之後是将那只’驚山’解剖開,才将那柄楔進胸骨的兇器取出的……現在經過兵刃大家辨認,那刀柄鑲嵌的珠子是西南特有的三星玉石,刀刃是少見的滲銀工藝輔之以蘸火淬煉,刀身看制式似乎是依照緬式妖刀,實際上卻在保留了緬刀軟、薄、輕的同時,更加強了久攻對戰……”

辛襄嚴厲道:“說重點!”

殷垣一揖到底:“簡言之,這不是天衍朝的工匠能打造出來的兵刃,鄒吾和卓吾不僅僅是’騰蛇’逆黨,還可能是前朝餘孽——齊策在署內多言此事,以含章太子可能已經遭遇不測為由,多次暗示武侯出動不必顧忌……”

令人肝膽俱裂的脆響驟然響起!

西旻整個人一凜,只見原來在案幾之上的青玉茶盞此時已經四分五裂地摔落在地!辛襄霍然轉身,可預料之中的雷霆之怒卻并未到來,他切齒,此時居然在笑,陰刻道,“他們倒是真敢!”

殷垣或許以為辛襄怒在齊二,但是西旻知道,他是怒在兩人,一個是齊二,另一個是鄒吾。前朝餘孽殷垣這等京中小官或有不知,但是西旻她是況俊嘉祥的小女,知道這群人對得天下的高辛氏來說,簡直是不可逆批的龍鱗!

神京混入前朝餘孽已經是匪夷所思了,居然還讓他歪打正着地接走辛鸾!此時便是西旻也不敢想了,這個天真的太子現在陷入的到底是什麽境地!

“不能再等了……”

辛襄抓起剛剛寫好的一紙碎金,立刻擲在殷垣的腳下,他衣發散亂,卻威嚴地垂頭下令道,“既有投效之心,那就好好為我驅使。這個信箋,且送公良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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