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暗流(5)
局面死寂一般地僵持着,所有人都不肯吭聲。
鄒吾也知道,其實千尋征心中早有偏袒,不然剛剛也不會放任少年們動粗,若辛鸾剛剛真被打死了,他可能就順勢而為只作失手錯殺。可是就像他說的,這件事他占理也不占理,如果真的打死了辛鸾,就算這裏的人沒有敢指責他倚強淩弱,他也未必逃得開自己對自己的譴責——是此是彼,一切只在他一念之間罷了。
三方僵持中,忽有貓耳少年沖進前廳沖進中庭,發出一聲炸雷一樣的喊聲:“義父!不好了!外面開始撞門了!”
“撞門?!”禺白等少年猛地轉頭。
他們的府上有五進之深,今日隔壁又在大擺宴席,一切都亂哄哄的,他們剛才聽到了重擊聲還以為紅府在牽鈎做戲請了什麽雜耍!
“對!開始撞門了!”貓耳少年滿頭大汗,“打頭發令的不是南陽的兵!百姓現在聽到聲音也越聚越多了!”
所有人都在看千尋征,等着這個主心骨拿主意,哪怕辛鸾趴在地上都艱難地擡起頭,幾乎是瞬時,老人長袖一振,當機立斷點了幾個少年,“計漳!奈深!你們帶兩隊人出去各點布防!人手散開,虛引角弓,沒有我的命令暫不放箭!”
拒捕也就罷了,老師如此命令,這就是要和官府起沖突的意思!
那貓耳的少年結巴起來,“打,打頭的看那衣甲,好像大有來頭呢……”
千尋征目光冷冷一橫,“一只巴掌就能數過來的神京柳營營衛,來了南陽地頭也敢叫嚣?”
辛鸾伏在地上,一聽他一語道破來人,心中不由聳動:聳動于他竟如此清楚,竟還敢如此挑釁。
計漳和奈深都是剛剛帶頭動手最兇的人,現在被老師點名去布防,心中當然不甘,但是又無可奈何,恨恨地看了地上的辛鸾一眼,沉聲應了令,提着兵刃出去了。
此時中庭沉寂起來,他們才清晰聽到了外面一陣一陣的撞門叫嚣之聲,夾雜着百姓騷亂的聲音,攜着隔壁照來的一片明亮火光,綿長尖嘯地在府中投下一片淩亂攪動的陰影。
“還有你!”千尋征的鐵掌一把拍上身邊貓耳的少年的肩膀,“你去房頂上喊門!”
貓耳少年戰戰兢兢:“義,義父……喊什麽?”
千尋征一捋胡髯,成竹在胸,“你就喊:千尋府上沒有窩藏朝廷欽犯,此間主人不怕官府搜查,但不受外人盤查!千尋征和徐斌大人早已有言在先,只要司丞親來,我們立刻開門掃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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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少年,“記住了嚒?”
“記,記住了!”
貓耳少年挺起胸膛,仿佛要再提幾分氣勢:“義父,我要喊多少遍?”
千尋征不以為意道:“一直喊,喊到他們退兵為止。”
辛鸾臉色慘白,內心狂跳。雖然這一系列的安排是千尋征要顧忌府外包圍,但是他還是于絕望裏生出一點期盼出來,他抓着泥土、撐着細瘦的手臂掙紮地坐起來,想要讓自己稍微體面一點,可就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他都動得青筋暴起,血液突突狂跳。
千尋征安排布防,一連幾道命令都恰到好處,庭中少年無有不從,領命後一馬當先,轉眼間庭中人已忙而不亂地少了一半。可千尋征最得力的禺白等人,他卻沒有支開,還留在庭中。
辛鸾坐在地上,看着千尋征,艱難地咽了一口血沫。
情勢如火,老人卻有異常的鎮定,眼見着一隊一隊沖了出去,自己卻負手在中庭前踱起步來,大約十步之後,他忽地頓足一眼掃來,竟然是在對辛鸾說話。
他問:“殿下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做嚒?”
那聲音低啞柔和,竟然如老師考問學生一般。
辛鸾僵硬地點了點頭,“……知道。”
“大柳營從神京而來,有權限,無控制力,他們打頭想沖進來,南陽府兵卻沒有戰意,不願與你起沖突。外來人不知深淺,不敢貿然行事,所以只能圍府撞門。”
千尋征點了點頭,“繼續說。”
辛鸾以前在明堂從來只是只聽不講的學生,可是此時生殺大權被人掌着,他再怕也不敢不說,他無勞無功地理了理自己散亂的發髻,握緊了拳頭,應對這突如其來的考題。
“您養了可比軍隊的武裝,雖然有全力和外面府兵一戰,但是您為了來日卻不能戰,所以……只能把禍水引向打頭的神京營衛,給南陽的司丞最大的體面……外面的百姓不知內情,您那番話喊出去,一旦民心成勢,他們也會幫您,退兵只在彈指內。”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沉寂之中,千尋征低頭看着他,難得露出溫和的贊賞之色來。
“挺聰明的孩子,看來是傳言有誤。”
辛鸾的聲音都開始抖了,他歪斜的發髻滑到耳前,他幾乎渴盼地看向千尋征,“所以先生……是要放過我了嚒?”
“不急。”千尋征看着他慢慢笑了,道:“我們再好好聊聊。”
說着他不緊不慢撩起袍子走到散落的花架裏,撿起了鄒吾那把劍。辛鸾聽到了剛才少年們的驚呼,知道了那把劍叫諸己,他不解其意,只感覺是個很奇怪的名字,劍身在黑夜中漫然散發着瑩然的光,讓它看起來宛如冰塑玉雕,卻偏偏看不出原本的材質。
“叮——”
千尋征橫着那劍,似贊似嘆地彈了下那劍身,緊接着,他毫不遲疑地走到辛鸾面前,優雅而殘忍地用那劍挑起了辛鸾的下巴。
辛鸾大氣都不敢喘,被那劍身迫着擡起頭,看進千尋征的眼睛,聽他慢聲道:“家國情仇是一筆爛賬,誰是誰非都難以厘清。但這府上的孩子們打你,是因為他們心有不平,你既領了高辛氏的身份,就活該遭剛才的一頓打,誰也攔不得他們,但你知道為什麽鄒吾能喊停他們嚒?”
辛鸾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
千尋征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目光慈悲,“小兒不要搞錯了,他們不是因為鄒吾武藝高,也不只是因為他的諸己厲害。”說着他手腕一退,輕輕把那劍身卸去,“林氏國是上古傳下來的舊國,邦國雖小,淵源卻長可溯至千餘年前。君子之澤三代而斬,鄒吾的母家卻傳了十餘代而不歇,他的姨母更是林氏國前代的孝文敬王後——你們高辛氏興盛才有幾年,興也勃焉,想來亡也忽焉,可他,才是正正經經長于鐘鳴鼎食之家……”
辛鸾聞一知十,仿佛預料道他要說什麽一般。
心慌氣促間,他毫不遲疑打斷:“你在挑撥我們!”
他剛才站出來,是不想鄒吾兄弟夾在他和老師之間為難,更是因為個人的事情要個人解決,他應該來應對這個局面。可此時千尋征卻在對說:你想活着可以,我也可以放過你,可外面天羅地網,你必須仰賴別人保護,然而這裏的全是我的學生,全是你的敵人,看你到底放心讓誰帶你走。
千尋征的眉頭意外地一挑:這孩子過于聰明了!
下一刻,老人卻毫不在意地輕輕一笑,寬和道,“小兒急着否認甚麽?鄒吾為林氏國行作間事六年,行刺殺事兩年,天衍追查舊朝十年,十餘年來他手握全部舊朝人脈,天衍三年到五年頒令的追查’首惡’,其實就是在追查他,小殿下逃亡才有多少日?有十五天嚒?體味了這個中滋味了嚒?可鄒吾卻已在你們高壓律令下亡命過十數年,你猜猜他更換過多少名姓身份?遭過多少罪?對天衍朝有多大的怨憤?”
千尋征每說一句便逼視一分,此時他驟然撤開,淡淡一笑,“你就當我是挑撥吧,若不信我說的,大可親自問問他。”
·
辛鸾的腦子已經亂了。
他知道千尋征在擊垮他,也知道千尋征意欲何為,可是他更清楚的知道,他沒必要說這種一拆就穿的謊。辛鸾感覺自己身上的血液都被凍住了,他坐在地上轉動上身,可每扭轉一點,脖子就像要碎掉了一樣。
其實細細數來,他與鄒吾有多少天的交情呢?
他本來也沒想那麽信任他的,可是這個人曾拼了命地救他,曾溫柔體貼地給他敷傷,曾細致入微地保護他的感情,曾經在人潮裏說他的父親是明君,曾經在梅花樹下蹲在他面前說希望你信任我。
辛鸾扭過頭去,擡頭看着那個人。眼眶一酸,忽然就很想落淚。他不是不能堅強一點,不是不能給鄒吾一個嘲諷的眼神,說:看吧,我就知道你有所圖,你遮掩那麽多有什麽用呢?現在真相大白了吧。
可是他就是好委屈,坐在地上張了張嘴,像是失了家的孩子,求饒一樣确認了一遍:“他說的是真的麽?”
鄒吾的腰背緊張起來,他于廊柱前忍不住放下了環抱的手臂,繃緊地迎着辛鸾的目光,卻啞口無言。
三十餘少年不遠不近的圍着辛鸾,見狀都忍不住搖頭,悲憫的眼神形同嘲笑。卓吾束手無策地從哥哥看到辛鸾,想解釋,卻慌亂地發現沒法解釋。
“所以老夫很好奇小兒剛才的說法……”
火光之中,貓耳少年房檐上的聲音清晰傳來,千尋征袖袍一揚,把手中那諸己劍抛還給鄒吾。
中庭的另一端,鄒吾木然地擡手接過,緊接着,一聲冰玉墜地的聲響滑出,諸己的劍尖點地。
“你剛才說’天下定于一也,鄒吾的父親投效天衍做了三品的軍侯,鄒吾卓吾參加柳營的比武,祗應了天衍的宮禁城防’,老夫很是好奇,小殿下哪裏來的自信呢?你怎麽知道他們不是林氏國安排到天衍作間的線人呢?你怎麽就以為他們是真心的投效呢?他把你帶到我這個地方,你怎麽還能覺得他是意圖救你,而不是想害你呢?”
“老師!”卓吾忽然大吼一聲,慌亂道,“哥哥不是!求您別這麽說!”
千尋征漠然地一甩袍袖,“是不與不是,從來不是看人怎麽說,而是看他怎麽做。”
辛鸾卻不再說話了,他委頓在地上,沉默地垂着頭。
他白色整齊的衣襟早就淩亂了,頭上流出來的血也順着他額角流下,流到已經幹涸,歪歪扭扭的發髻他怎麽理也理不好,他垂着頭,忽于絕地中生出一股狠勁兒來,于腦後扯開發繩,任頭發四散而開,手掌撐地,竟然踉踉跄跄、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篤定地看了鄒吾一眼,說了三個字:“你騙我。”
·
鄒吾永遠忘不了那天那一幕,少年的眼神絕望而痛恨,火光照亮處,他衣襟歪斜,長發散亂,就那麽定定地就看着自己,恨得青筋暴起、渾身顫抖——是他沒想到,沒想到這個孩子身上有這麽大的能量,不顯山露水的皮囊下,竟有這麽激烈的性情。
“我沒有。”
鄒吾的心驀地抽痛了一下,他不喜歡他這麽看着自己,就好像仇人一樣。
辛鸾卻聽着他猶然沉穩的聲音暴起一喝:“你少來騙我!”他後背的傷口裂開了,而他這一聲好像碎玉裂金,痛得如刀絞一樣,“你什麽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臉是假的,什麽都是假的!你現在還敢騙我?!”
“不是!”
卓吾急了,別人可以用任何惡意來揣測他哥,但是他辛鸾不能!他攔住辛鸾兇殘的目光,擋在他哥面前,拼命地搖頭,“我們不是!我哥沒有!辛鸾你可別以仇報恩……我哥哥沒有!”
辛鸾顫抖着眼神一橫:“那是什麽?”
卓吾卻頓時張口結舌,“是……是……”
卓吾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麽空蕩虛弱過,他也是猛然間才發現自己不知從何解釋起。他想說他哥哥從來沒有過加害之心,他哥哥去歲好不容易才可以回家,他是真心想要在神京安居照顧他的,也是真心想要在神京領一個差事,無所謂年俸多少好好幹下去的,他甚至年前還定了媒人要說親,只因父母親都去了,他想着為家裏再添個嫂子,讓自己家不必再那麽冷清……可是他要怎麽解釋?怎麽解釋他哥為了救他,冒了多大的風險,放棄了什麽嗎?
人說話最怕說一半真的再說一半假的,千尋師傅那一番話引導性太強了,他說的事情都是真的,而他說的假的,他們根本沒有證據來證僞!
·
千尋征意料之中、面不改色的看着眼前局面。
辛鸾卻看着卓吾滿頭的大汗,輕輕地、虛弱地笑了,“你不用這麽費力解釋的,何必做這麽辛苦的事呢……”他的目光在卓吾的臉上輕輕劃開,靜靜地投在鄒吾的臉上,平靜道,“不就是想殺我嚒?可能你進宮的時候就開始這麽打算了吧?那你真的不必這麽麻煩,還把我帶來這麽遠非要示一次衆。”
辛鸾從來沒有如此平靜過,他閉上眼,輕聲道:“動手吧。”
萬籁無聲中,一切都飄遠了。
千尋府外的府兵似已退去,隔壁歡天的喜事也琴消鼓寂,浮浪少年們面面相觑,遲疑地對着滿地的狼藉和這走向莫名的局面,可是原本餘怒未消的他們,沒有一個人上前,也沒有一個人動手,他們只是怔怔地看着。
一片沉寂中,鄒吾是忽然說話的。
他的聲音有些滞澀,辛鸾閉着眼,一時間都沒有聽出那是誰的聲音。
只聽有人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我不告訴你,是因為知道你不會信。”
那聲音好平靜,平靜自知得幾乎哀傷。
他自問自答一樣,又問了一句:“我要怎麽告訴你呢?……我要怎麽告訴你,不是每一個叛逆之臣都整日在想着大逆不道,我們也有仁心,我們也會恻隐,我們也是好生期待着臣行君義,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辛鸾眼睫一顫,忽地輕輕睜開了眼睛。
鄒吾還在廊下。他沒有動,只是環抱住胳膊,靠上了廊柱,放空了一般凝然不動,垂頭說話的時候,明明說着自己,卻好像在說着其他人的事情。蠻古荒涼的黑色大地上,火把的亮光在他的身上分外地閃耀——那好像是第一次,面目模糊的鄒吾,終于在辛鸾眼前清晰了臉孔。
“阿鸾。”
他喊他,靜靜地擡頭,靜靜地看他,靜靜地說話,平靜又悲傷,“我們林氏國也有小太子,也有王族。十五年前,你父親曾傳令獻玺不殺,我當時就在王庭,但他們還是死了,不是死于赤炎,是死于本國的宮亂……我一直想,如果當年也有一個人站出來,這一切是不是會是另一番景象……
“我六歲始作間,八歲始殺人,整整十年,我為已亡的林氏國披肝瀝膽,熬盡心血,我用我最寶貴的十年為一個國家陪葬……往事不可追,可舊朝于我來說,恩怨早已兩清……去歲父親為天衍出征平定北方亂局,小卓和繼母在神京,我便回京照料……我救你的原因非常簡單,那天我在值房被人藥倒,是聽着一個內監的呼號驚醒,一牆之隔的天衍重臣明知主君有難,卻袖手而觀,我看不過去,所以救了你……我從未負過舊國,我做過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可我也未負過天衍,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祗應宮禁四十二天,我領了你高辛氏一個月的供奉——可哪怕只有一個月,我也沒有負過你父親。我救出了你。”
眼淚忽然于辛鸾的眼眶滾落,光影散亂的瞬間,他幾乎要看不清眼前這個男人。
“你問我為何不說?……我不說,只是因為這世情就是這樣艱難,往往最無私心的理由,卻最難被人取信,我弟弟能看穿我的起心,我的朋友能,甚至我的老師也能……但我要如何對你說?說我雖是舊朝子民,卻不是挾私報複,我只是想救你,看你家國颠覆,領你朝俸祿,就只是想要救你而已……
·
“老師剛剛說的作間六年、行刺兩年,都是實話,我沒法否認……可是,人生在世,人唯獨不可選擇便是家國身世,你若問為何我與弟弟不同,我只能說,誰也不想那條艱難的路,那不是自己選擇的,那只是因緣選擇的。”
銀一樣的月挂在天上,鄒吾的身邊沒有笑聲,沒有風聲,只有天寒地凍的雪。
他對辛鸾輕輕說:“殿下,造化已弄人,您拿這個質問我,我啞口無言,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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