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紅竊脂(1)

沒有人說話。

鄒吾不溫不火地說這石破天驚的一番話,鎮住了辛鸾,也鎮住了所有人,誰都沒有想到,堅忍如鄒吾,居然于衆目睽睽下捧出了一顆真心。

後來的後來,辛鸾總能想到那一天,與人漫談起鄒吾,總說他有古君子之風。此生凡鄒吾能做到的,他大抵都做不到,論至情至性,他生平所見,無人可出鄒吾之右——當然,昭帝這句超高的評語在很多年後常被近臣們似戲似谑地提起,笑帝王不知怎地想的,明明好好的君子,偏偏定王封侯時給了人家“武烈”的封號,想來後世不明真相,定是要以為武烈王鄒吾是一介方面大耳、體格魁梧的兇将了。

·

南陽的最後一天,鄒吾的一席話直接扭轉當時的局面。

趁衆人唏噓怔愣之時,他沉着一張臉直接走到辛鸾面前,問了一句,“還能走嗎?”

辛鸾眼底還有淚痕,看着他聞言茫然地點了點頭,反應過來,又用力地搖了搖頭。

鄒吾嘆了口氣,伸手攏了一把辛鸾的頭發,提着他的胳膊伸手一托,輕飄飄把人橫抱起來,辛鸾呼吸陡然一緊,還沒抱住鄒吾的脖子,就任人行雲流水地一個側身。

鄒吾朝千尋征點頭致意,“那老師,人我就帶走了。”

辛鸾一顆虛弱的心開始亂跳。

他不知道自己發什麽神經剛剛忽然要搖頭,鄒吾大大方方來抱他,他也不想扭捏,可真被人整個兒颠進懷裏,他又無所适從地蜷住手指,拳頭壓在他的肩頭,不敢完全攀住他的肩膀。

禺白等少年們這才反應過來,可眼前是鄒吾,他們想攔又不敢攔,只能猛地扭頭看向千尋征,急急求助道:“老師……”

“老師,不能這麽算了啊!”

少年們盯着那個被鄒吾抱進懷裏的人,成群結隊地又騷動了起來。

然而此時,千尋征卻淵渟岳峙地擡起手,一掌壓住了他們要脫口而出的全部不滿。

這就是要放行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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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們互視幾眼,紛紛露出不甘來。

而鄒吾卻了然,他毫不擔心老師會方他們走。千尋征能立足南陽,能漫不經心和各曾勢力游刃地交往,很大原因就是他講道理——這是他的安身立命的原則,今日若破了,那也就不是千尋征了。

鄒吾目光露出感激出來,因為抱着辛鸾行禮不便,他只做俯身颔首:“今日多謝老師幫我們擋了徐斌的府兵。”

辛鸾被他這忽然的動作,摟得心跳漏了一拍,不由自主地就縮緊了自己雙腿和肩膀。因為姿勢原因,他背對着千尋征,只聽老人在他身後冷硬道,“老夫不全是為了你,不必你來承這份情。”

鄒吾卻輕輕搖頭,磊落地就事論事,“畢竟事情因我們而起,學生還是要謝的。今夜我和小卓就走,徐斌那裏,我會提前去解釋清楚,沖撞您的神京營衛我也會去料理,絕不讓老師為難。”

千尋征卻不置可否,淡淡道,“你若是分不開身也不必非要你去,老夫明日也能料理。”

鄒吾卻笑了笑,沒有接話。

·

離別時他向來幹脆,千尋府的後堂有直接通出大寧坊的暗道,讓人不必走大門也能順利出去,衆人圍攏中,鄒吾像是感覺到了辛鸾的緊張,輕輕拍了拍辛鸾的脊柱,轉身就要往府內走。

誰知還沒走出五步,禺白卻一個旋身擋在了他的面前!

“不許走!”

少年人朝他怒目而視,張着手臂攔住他和辛鸾。

“禺白!”千尋征的聲音适時的響起,卻沒有攔住委屈的學生,禺白委屈喊了一聲“老師!”,緊接着道:“他是高辛氏的兒子啊!老師,您怎麽可以這麽輕易就放了!”

千尋征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厲,辛鸾從鄒吾的肩膀後面露出一對膽怯的眼睛來,看着那個老人威嚴地命令:“禺白,不要讓我說兩遍,還不退下?!”

那個人的眼睛讓人渾身發寒,辛鸾躲在鄒吾身後不敢出聲,可那個叫禺白的少年,卻仍挺着胸脯,不避不讓。

大概是有沉重的血仇吧,辛鸾茫然地想,渾身都跟着痛了起來。

鄒吾卻沒有理會老師的疾言厲色,轉開辛鸾能看到禺白的角度,姿勢充滿了袒護。

“那你想如何呢?”

鄒吾垂頭看着禺白,那聲音懇切卻如此有力,溫和卻充滿壓迫感。辛鸾看不到鄒吾的表情,但是聽得見他說每一個字時,胸膛沉穩的振動:“你們人也打了,火也發了,還不滿意嚒?有時間不如好好想想辛鸾的話罷,問問自己想在他身上洩憤是為了什麽?為家,他不是當年的元兇魁首,為國,他已不能影響天衍局勢,殺了他和殺了街上随便一個孩子沒有不同——你還想如何呢?禺白。”

辛鸾聽見了少年彷徨退步的聲音,鄒吾淡淡道,“他來的時候,你不知他身份,也是踴躍去東院給他擦過藥,想罩着他,想跟他結識一下的——忘了嚒?”

他的聲音那麽淺淡,卻像重錘一樣一下一下錘在人的心上。之後便再也沒有人攔他們了,鄒吾步履匆匆地抱着辛鸾進到他住的屋子,然後一腳踢開屏風後面的暗門。

紅牆磚瓦的兩壁,裏面是只可容一個人通過的暗道,辛鸾意識有些不清,卻還是拘謹地縮了縮自己的腿,方便鄒吾躬身進入,而卓吾提着他的新刀就默默地跟在他們的身後,任他們走下臺階後從身後将暗道合攏上。

“千尋師傅是真的想複國嚒?”

此時已無外人,辛鸾忽然在鄒吾的耳邊輕聲問。

“不是。”

抱着他的男人忽然輕輕地躲了一下,嘴上卻沉穩道:“十五年為期,他殘願未了。如今時移世易,他只是難以自拔罷了。”

辛鸾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剛剛偷眼看着千尋征,就在他們走近第三進的院子再看不見他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老人的身影好蒼涼。遺民幾度垂垂老,他深不可測地站在原地,深深凝望着他們,那感覺不是刀一樣的鋒銳,是遺民已老的蒼涼。

暗道裏照明很多,卻并不寬敞,磚縫中似乎在漏風,紅黑色曲折的小徑中刮着嗖嗖的涼意。鄒吾折着他,辛鸾的胸口都快要抵住雙腿的膝蓋,可他無心四處張望,只感覺身下的人在抱着他邁步,而他心裏像有一團火在悠悠地燒。

“疼。”

一個低矮過處,鄒吾壓到了他後背的傷口。

鄒吾卻一反常态地嗔怪:“疼還亂逞強。”

卓吾在後面一直尴尬地跟着,此時立刻道:“哥不如我來背他吧?”

“不必。”鄒吾輕飄飄地回了他兩個字。少年的腰身兩膝在他的臂彎中恰可盈握,滿滿地揣了他一整個胸懷,他手臂輕輕颠了颠他,挪換了個位置,對辛鸾淡淡道,“不逞強,誰能傷你。”

那個時候辛鸾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是辛鸾自己沒有察覺。

久久的寂靜之後,辛鸾嗫嚅了一句,“我是不該站出來嗎?”

辛鸾那麽小,被抱着,頭也只是垂到鄒吾的胸口。

鄒吾側身低頭去聽,聽清了,想了想,答,“不是。”他的聲音那麽低沉嚴肅,居然在說:“你很有種。若林氏國的舊朝臣有你一半的骨氣,十五年早已夠他們卷土重來。”

辛鸾卻呆了一下,不合時宜地嘿嘿笑了起來:“那其實我天衍還該慶幸是嗎?”

鄒吾本來滿腹心事,被他這麽一說,也忍不住也笑了:“可能吧。”

男人的笑聲振動了胸膛,狹小幽閉的空間裏,辛鸾忽然就攀緊了他,不由自主地貼着他輕聲念了一聲“謝謝你”。他不确定鄒吾有沒有聽到,四周幽靜得讓人心寒,黑暗沉重的石磚壓在他們的頭頂,而他那一句卻輕得仿佛遙遠的嘆息。

卓吾後來回憶,想到他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的後面,辛鸾的臉被他哥的肩膀遮蓋住了,他只能看見他露出來的細瘦手掌,握着拳落在他哥肩頭的時候,就像是某種受傷的鳥類停息在了巢穴中,輕輕地蜷縮住了自己的爪子。他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只知道他們似乎是笑了起來,因為那個笑,他猜過無數次辛鸾當時的神情,他一定是像某種小動物,虛弱地瞪大了黑眼睛,聽他哥說話就仿佛盯着兩顆谷子一樣專注,弱小無依地靠在他哥的懷裏,沒有剛才一點的果敢和凜然。

·

他們走了兩刻,密室很快就走了出來,從千尋府的密室打通到的是太平坊橋樓街的一個矮小荒僻的天井。兄弟兩人有備而來,出來之後直奔橋樓街第二街最北端,辛鸾那天的記憶亂糟糟的,他失血過多,自覺很清醒,其實整個人一直處于半昏半醒的狀态,身上一直在一層層地盜汗。

被人抱上馬車的時候,他本能地抓住了什麽,只聽身上人喂了他什麽東西,然後安撫地拍了拍他,對卓吾說:“你給他換一身幹淨衣服,帶好照身貼,現在就出城去。”

辛鸾睜開眼:“那你呢?”

鄒吾對他笑:“殿下忘了麽?我還有徐斌那裏需要擺平。”

辛鸾糾纏道:“你怎麽擺平?”

他溫和答:“我去跟他講道理。”

他喜歡他有條不紊面面俱到的感覺,可也厭惡他有條不紊面面俱到的感覺,他抓住他的袖子,眼裏露出深重的憂慮來,“可是他剛才還要抓你,你這樣豈不危險?就讓千尋師父來善後不行麽?”

辛鸾知道今日的沖突千尋府是授人以柄了,不管表面上平息了多少,十有八九是要卷土重來的。可是辛鸾想,既然千尋師父既然在南陽的根基如此龐大,他肯定有他的辦法。

“可畢竟是我們惹的爛攤子啊,”鄒吾也不跟他拉扯,目光堅定又溫柔,“我們說走就走,老師卻不能說走就走。我不親自去,我沒法安心。”說着他順了一下他的頭發,對卓吾道,“你幫他梳梳頭,擦幹淨臉,駕車去老地方等我。”

卓吾利索地一點頭,“好。”

辛鸾不肯松手,手掌蹭着幹涸的血跡,揪着他文士袍的一角布料:“我不懂……”

他不懂。

一個是官,一個是匪,正當通緝時,鄒吾要怎麽全身而退。他想不通鄒吾處理這類事情的尺度在哪裏,他只知道鄒吾白日拿着司丞親戚的名頭做戲,晚上堂而皇之踏進司丞府上,如今還和徐斌是直接的利害關系,現在自投羅網,徐斌這個做官的豈不會讓他好看?

辛鸾失了章法,他想哭,不想他走。

可哪怕甚至昏暝之中,他好像也知道攔不住他。他深深地一個呼吸,終于放開了他,閉着眼睛不再看他,卻一字一句說:“我還沒向你道謝、道歉,你記得要回來啊。”

就像夢一樣,那個人對他說:“放心,我很快就回來。”

·

街道來回象征性巡風的士兵變多了。卓吾架着馬車,辘辘地一路駛往城門口,接受盤查,然後順利通過。而辛鸾側躺在馬車裏,手裏本能地握着剛塞到自己手裏的小弩,他知道那弩弦被油浸泡過,韌勁兒十足,他就一直勒着那根弦在他的手心裏,讓自己不要睡。

他覺得自己的靈魂飄了起來,就飄在馬車的上面。他不斷地往回看,不斷地回頭,一顆心牽在南陽城中,因為他落了他最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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