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紅竊脂(2)
辛襄已經一連幾天沒有好眠了。
他現在一睡下就會夢到宮變的那一天,他從落子門一路蹒跚地往西苑走,他感覺那條路那麽長,那麽長,他怎麽也走不到頭,空氣裏面滿是屍體的血腥味和烈火燒灼的味道,他茫然地走,心裏一遍遍地想我在幹什麽呢?我到底還能幹點什麽呢?
快到溫室殿的時候,一塊凸起的地磚幾乎絆倒了他,他踉跄了一下,再擡頭卻看見了父親,父親衣衫整齊地從溫室殿裏出來,手提三花沾血的“青仞”,後面跟出來一排排的親衛。
辛襄茫然地看那場面,茫然地問父親:“王伯呢?”
青仞的刃口混着血,卻還泛着烏青色的光。
他父親答他:“在裏面。”
辛襄頓時天旋地轉,渾然一句,“還活着麽?”
父親責備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怪他言語的失據,輕輕道:“帝已駕崩。”
一片火光和驚呼中,辛襄忽地手握王伯的烈焰槍一槍攢出,辛襄記得裂焰刺進他父親胸膛的感覺,他以為這人鐵石心腸,刀槍不入,可刺入的時候,才發現他也不過是凡胎肉體,和尋常人并無兩樣,也有柔軟的阻礙和溫熱的鮮血。
父親毫無防備,猛地向後踉跄兩步。
辛襄兩手顫抖地迎着他的目光,看他甩開親衛的攙扶,在第三步時一腳後踏穩住身形,蒼白着一張臉,陰鸷而緩慢地問他:“阿襄,你要弑父嗎?”
阿襄,你要弑父嗎?
辛襄每每驚醒在這一句裏,每每不敢睡在裏屋的榻上,每每合衣從外間彈坐而起,每每滿頭大汗地朝外望去,只能見黎明混沌,朝暾還未啓于東方。
然後他便只能抱住自己,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不,我不想……我不想。那一槍,他用盡了全力,是真的氣急恨急,可他騙不了自己,他刺入的瞬間,卻避開了要害。
他從來不曾那般傷心。直視着父親的眼睛,握着槍一字一句說,眼淚跟着一滴一滴地落,他說,“我曾無數次、無數次地想讨您歡心,我曾做了無數、無數的事想讓您滿意,怕您曉得,又怕您不曉得,在我看來讓您高興,是這天底下最難的事,我做了所有努力,我孺子望父……爹爹,我,是望不到了是嗎?”
這是他困在鸾烏殿的第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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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平複了一陣,實在睡不着,還是披着大氅起了身。沉重的殿門一推即開,婢女還在安睡,他走出幾步,一掃臺階,就直接坐在鸾烏殿的階地上,還未開春的地瘮着寒透人心的涼,他呆呆地坐着,看着靛藍色輕曉中的桑榆樹,捏着兩份線報發呆。
自從他陰令殷垣傳消息到公良府後,一切還算順利,齊二暫統的私署第一首長很快就更換了。茲事體大,他父親不好過于偏袒,齊二無可奈何只能退居二把手,卻不知哪裏探出是他在背後推波,居然直接以保護為名,提請父親為他換了一批守衛。
還好西旻機靈,穩準狠地迅速買通了一個不得志得只能值下夜的守衛,還給他的鸾烏殿留了一絲縫隙,不然他現在當真是要困死在這裏。而外面的好消息是,他現在不必全然依賴殷垣,私署由公良柳接手之後,上層重大變動他都能迅速得知,而殷垣此等小吏他用來幫着收集線報,也算是如臂指使。
他手中的兩份線報就是殷垣輾轉送來的。其中一份是軍中消息,寫着許将軍運回鸾鳥屍身的消息不胫而走,軍中人心開始浮動。
鸾鳥是鳳凰的雛态,辛鸾明白,他們這些從北境歸來的軍人,都是見過鸾鳳引首而歌的盛景的,後來鸾鳥被他父親鑄以金籠養在太子宮中,他們更是堅信鸾鳥現,天下吉祥,現如今天降祥物慘死荒野,怎叫人不去心驚。
況且市井說書人最愛以鸾鳥隐喻太子,宮變之後他聽殷垣說,神京已有人暗示太子遭賊人所擄恐怕已經身遭不測。這等流言蜚語,辛襄雖然不想理會無厘頭的關聯,但是他真的害怕,怕得寝食難安,就像怕當初的“日下有日”一般,雖然本沒有什麽秘谶作為依據,可回頭追憶起來,卻發現老天早已提前暗示了因果。
而印證這份不安的,是第二份的線報。
裏面記的,是鄒吾的生平。
辛襄打開這折紙的時候就有點懵,他從來就沒有見過這麽簡單幹淨的生平。六歲時不容于繼母,養于南境親屬家中。去歲赤炎北境出征,其父常煜被征于列,他于南境趕回神京照顧繼母幼弟。常煜北境死後,繼母殉情同葬,他與幼弟理喪事此後相依為命。含章太子更改天衍十四年比武規則,他與幼弟趁勢參加一舉得魁……
在辛襄看來最可疑的是:三品侯不能承蔭,在權貴多如狗的神京根本不值一提,想他們一家連番遭遇大事,也受盡了冷眼艱辛,但是鄒吾身負絕高武技,在神京一年來居然沒有與人發生過一次以武犯禁之事,鄰裏清楚鄒吾有清晨練劍的習慣,卻也是在他奪魁之後才知其劍術水準這般高,而殷垣甚至查到,鄒吾在祗應宮禁時,同僚幾次刁難挑釁,他居然都能沉默忍下,大事化小、避其鋒芒。
事出反常者必有妖,作間般的低調和緬式的妖刀,這不讓辛襄往壞處想都不行。
只可嘆鄒吾的父親無錯漏可查,常煜一家十餘年來都低調得像沒有一樣,西旻去查舊檔,發現哪怕是天衍剛剛建基立國、對覆滅邦國控制最嚴的那三年,他們家也表現得十分良好,還是最先放開監控的那批人。
更漏聲聲長,辛襄茫然地坐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是個什麽心情。
吱呀吱呀,宮門忽然被人挪開了一道縫隙。
還未雞啼,夜色睧耗,這一聲在死寂的宮宇中尤其的響亮。
辛襄扭頭去看,只見一道婀娜的身影閃了進來,披着神色的大衣,手裏握着一卷紙,行色匆匆地一臉凝重。
辛襄進入任事狀态,登時站起來!
劈頭就問:“有消息了?”
“有消息了!”
西旻提着衣裙飛奔到他面前,辛襄一把奪下她手中纏線的紙卷。
“哪裏來的?”
“南陽。”
西旻四下看了一眼,見無人醒着,立刻推着辛襄就一道往主殿走:“是殷垣剛傳來的,說柳營衛昨夜傳來消息,稱有可疑之人現身南陽,而就在一刻前,南陽的司丞也飛鴿速遞消息,說已确定是鄒吾卓吾兩兄弟,且已掌握重大線索!”
辛襄一目十行,兩只手都忍不住發抖!
“……這才十日!”
他已不管他鄒吾分屬哪方,他已經全然信任地把弟弟交托給他了!他能深不可測,能身手不凡,難道就不能帶着阿鸾多支撐幾天嗎?!
“公子!這是舉國追捕啊!”
西旻一把壓住想要往外沖的辛襄:“您能指望一個人有多大的膽色和能力呢?!帶一個孩子這麽明顯的事情,怎麽可能不被追查到?!”
西旻死死抱住他的手臂,低喝一聲,“公子您冷靜,現在且說出不去,就算出去了也追不上!公良柳大人一刻前已經動身往南陽去了,但我懷疑齊二疑心私署出了內奸,壓了消息!只怕昨夜他剛接到柳營信報,就在抽調南陽最近的赤炎軍壓境,就要将南陽大索!”
天衍十五年一月十日晚,戌時末。
戒嚴宵禁的神京城內,南城門轟然發出巨響,齊二帶領“剿虺”署內最得用的老吏十餘人,浩浩蕩蕩駛出城門,沿着官路沖向南陽。
天衍十五年一月十一日淩晨,寅時初。
公良府夜挑燈籠,大門洞開,府門前停駐一頂黑頂小轎,轎前三匹高壯青骢馬。随着扈從一聲鞭響,馬嘶聲鳴,年逾七十五歲的公良柳老大人,緊随齊二之後,一路南下。
卯時剛過,南陽城外,地面轟然。
未開的雲層中海東青長嘯盤旋,距離南陽最近的赤炎軍十一番騎兵披甲帶刀,在墨色濃郁的黎明中,燃起一路烈烈的火焰,領頭的少将軍申豪一馬當先,帶領五百餘衆疾雷一般,直刺南陽!
“鄒吾——!”
辛鸾于噩夢中驟然睜開眼睛,心念電轉般扣緊了手中的小弩!
然而,他的面前沒有追兵,頭頂上的,有的只是馬車的木質棚頂。辛鸾輕輕喘出一口氣來,只見身邊已經沒有卓吾,側耳去聽,悄無聲息,卻有鳥語花香。
這是哪裏?我們出了南陽了?鄒吾呢?卓吾呢?
他心中惴惴,掙紮着坐起來,撩開了簾子,誰知擡眼之下,正看見不遠處的鄒吾。
此時天已大亮,太陽卻還未完全升起,他們的馬車停在谷中一塊平地上,遠看正瞧見另一個山頭雲岚缭繞,滿目的松林梅樹。
而鄒吾就坐在距離他幾丈遠的一塊幹燥光滑的石頭上,白衣閑雅,用着他那把絕代的名劍,姿态閑散地烤着一只兔子,“睡醒了?”
鄒吾聽到聲響轉過頭來,朝着他明朗地笑了,“餓了嗎?我剛烤好。”
辛鸾宛如置身夢中,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這個昨夜折去司丞府、如今全須全尾回來的人。
鳥兒的鳴叫在清晨的山谷中此起彼伏,層層相疊,昨夜的一切就好像就只是一場夢。
辛鸾蹙着眉,吸了吸鼻子,忽然道:“鄒吾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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