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紅竊脂(3)
“擔心什麽,害怕沒法跟我道歉和道謝嗎?”鄒吾看着他笑了笑,“過來,坐這裏。”
他依樹而坐,此時從石頭上挪了塊位置,還用袖子幫他掃了一下落梅松針。
辛鸾掙紮着跳下馬車,他身上的還是昨日的那一件,卓吾沒有給他換就匆匆出城了,“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徐斌沒有難為你嚒?”
“沒有,我跟他說完話就出來了。”鄒吾把兔子晾在一邊,說着他懷裏掏出一張紙來,“喏,你要的邸報,最近三天的,我都從他要了一份。”
辛鸾接過,看了時間,最近的一版近到了前天。他當時在十字街看到拘捕令,只是慌亂中随口一說,沒想到他居然記住了,涉險也不忘了幫他拿一份。
辛鸾倒是沒有急着翻開,只問:“徐斌司丞沒有生氣嚒?”
“生氣啊,”鄒吾隔着油紙去撕兔子的腿肉,邊說邊忙,“哪裏有父母官希望自己治下賊盜往來呢,我給他招惹這麽大的麻煩,他當然生氣。”
鄒吾的聲音輕松而穩當,辛鸾擡眼看他,想着:他真若無其事,好像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一樣。
“那你是如何給他交代的?”
“太平坊橋樓街西第二街最北端的屋子,我們上車的地方,那就是我給他的交代。”
鄒吾把兔子腿遞給了他,“嘗嘗?就是沒有佐料,但應該還可以,現在可正是打兔子吃兔子的時候呢。”
辛鸾從昨日中午就沒進食,老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雖然好奇鄒吾是怎麽交代的,但是此時饑餓的本能占據了上峰,他想也沒想地,探着頭就着他的手就咬了一口。
果然,這男人靠譜的時候連烤個兔子都靠譜!
那兔子腿的外皮烤得焦黃酥脆,辛鸾這一口咬下去簡直發出了脆啪啪的聲響,裏面的兔肉熱燙燙的,卻細嫩香濃,咬在嘴裏,齒縫瞬間盈滿了濃香的肥膏和肉汁,辛鸾沒吃過這麽地道的野兔肉,差點連帶着把自己的舌頭都咬了。
辛鸾嘴邊浸出汪汪的油,忍不住露出滿足的笑容來,邊嚼邊對着鄒吾大力點頭:“好吃!”說着開開懷懷地就要再咬一口,鄒吾卻忽的悠然地挑眉,不做聲地把手往前一遞,“好吃自己拿着吃。”
辛鸾的臉很快紅了起來,像是被太陽曬到了,鄒吾撐着太陽穴安靜地看他,看着他露出點兒窘迫,露出點兒害羞,還露出了點兒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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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前的小孩兒很快把那點微妙的情緒打散了,歡歡喜喜地從他手裏把兔腿接了過去,眼帶星星的又重複了一遍:“真的好吃!你手藝真好!”
他的不吝誇獎讓鄒吾笑了起來。
為對方的領情,為對方如此輕易的雀躍,為對方這全然本真的性情。
鄒吾提起了他的諸己劍繼續烤起來,嘴上慢慢說着昨夜的事情,“徐斌其實也并不想圍老師的府,只不過有人舉報,正撞上神京上面的人,司務公需,他只能配合追捕。太平坊橋樓街那個屋子,我前幾日在裏面留了整套的行動痕跡,還留了一張畫過的地圖路線,我告訴了他,他把這個線索上報,就是立功一件。”
辛鸾已經要習慣鄒吾輕描淡寫地說這些驚心動魄事了,想來昨夜滿城風雨,還有幾個人有他的膽量?千尋府被圍,府中人公然拒捕,按照常理來說,被通緝之人,趁着府兵撤兵,早該逃之夭夭,便是徐斌司丞自己都想不出還有人逆流而上突然探入他的府邸吧?
被鄒吾這樣的高手一驚一吓,誰人都要先怯上三分,更反常的是,被通緝之人還在他一籌莫展時地給他指了一條明路出來,這簡直正當瞌睡有人送枕頭啊。
“可他信嗎?”辛鸾懷疑。
“信啊。我留了一顆你編發的珠子,王庭敕造,他如何不信?”
鄒吾淡淡道:“況且我也沒動粗,好好坐下跟他談的。火已燒身,他能怎麽辦?忍一時之屈,用我的辦法搏上一搏,大好前程可就在眼前,他為何不試?”
辛鸾聯想一下一官一匪相對而談的場面,還是想象不出,拉拉他的袖子,輕聲道:“你們具體到底是怎麽談的?……說一說罷,複述一下也好啊。”
鄒吾忍不住笑,耐心道,“沒有怎麽談啊,就是聊了聊。他問我:‘我圍了千尋的府邸,你拒捕,我撤了兵,你倒是來了,怎麽?是威脅本官嗎?’”
辛鸾莫名覺得徐斌這人可愛,睜大了眼睛笑了一下,問:“徐斌認識你?”
鄒吾點頭,“只是一面之緣,很多年前見過,好在他還記得我。我就回答:‘大人說笑了,我是來投案的’,他當然不信,讓我‘少來’,還說:‘你捅了天大的簍子我管不了你,但是你堂而皇之來我的地方,分分明明沒有顧忌我,外有敕令,內有百姓,城中還有柳營的人虎視眈眈,你被人舉報一通,豈不是讓我這個做官的好看?’我便只能致歉,說:‘給大人添麻煩是我的不是。大人想化解危機,端看大人想要什麽了。’”
辛鸾發現了,鄒吾這人簡直是過目不忘,過耳不忘。當時他的狀态要多松弛随意,才能将兩人對話一字一句都記得。他急急問,“然後呢?”
“我就說:‘我手裏有人,也有線索。要線索,我把路線給您,您上報,我們今日兩清,但如果是要人……’”
“要人怎樣?”
鄒吾朝着溫和地笑:“還能怎樣?又不能把你送出去,‘那我只能得罪他了呗。’”
辛鸾偏着頭笑了起來。
這一笑眼神生動,顧盼有靈,簡直是渾身上下都在說你怎麽這麽厲害,鄒吾被灼灼的那眼神看着,想用力地斂住笑意,可是卻斂不起來,只好掩飾地咳嗽了一聲,給兔子又翻了一個個兒。
“徐斌也知道抓不住我,我想取他性命卻是瞬息易事,昨日鬧得那麽大,他今日總是要走一次千尋府的,我把線索引開,他今日剛好也不必和老師起沖突了,以後精誠合作,兩全其美,他樂得同意。”
辛鸾點點頭。
他明白的,其實這才是鄒吾的目的。
他不想牽連到老師身上,所以特意折了一圈,孤身涉險賣徐斌這麽大的人情,而這人也神奇,那麽複雜的局面居然就讓他這樣心平氣和地理出了條理。
辛鸾提問:“那神京來的柳營衛的人呢?昨天他們都在,不會亂說嗎?”
鄒吾沉默了一下,把兔子從火堆上撤下,在一旁的油紙上一刀剖開。
“有來無回了。”
他垂着眼,淡淡道,“他們在,徐斌也掣肘,到時候功勞被人分走,司丞心裏也不會痛快。現在整個天衍都在說我喪心病狂,我不殺幾個追兵,反而會很奇怪吧?”
·
南陽。公府衙門正堂上。
擺在少将軍申豪面前的是五具着柳營軍服制式的屍體,都是咽喉一處貫穿致命傷,死得毫無痛苦。
齊二将神京的柳營、鷹揚、雀山調用到各城池時下過命令,一旦發現可疑情況,除了飛鴿上報回私署以外,還需要就近傳信給赤炎的軍陣一封,以求援引。赤炎軍戰馬的腳力何等充沛,申豪昨夜接到消息,今日破曉十分邊進南陽城,此時不過剛兩個時辰,且已經安排手下人疾風暴雨一般,将南陽城中的非住宅坊中上上下下排查了一遍。
不一會兒,骁騎回報,稱諸坊內查過并無異樣。
“申小将、将軍……”
南陽地界的一把手徐斌是個白胖和氣的男人,他看着眉頭緊鎖的申豪,哪怕面前只是二十歲剛出頭的小将,仍然禮數不盡周到,“卑職從接到海捕文書當天就封鎖南陽全境了,且畫下影像,嚴格排查城中,想來現在賊人已經是逃之夭夭,不太可能再重新潛回城中的。”
申豪不置可否,也不糾纏排查結果,只挑眉指着地上的五個人,道,“徐司丞,他們是昨夜向我傳報的線人,在你的地界,朝廷欽派的軍侯一夜間喪命,您是不是要給我個交代。”
徐斌白胖的臉沁出汗來,他有口難言,卻只能道,“這……這’騰蛇’賊人兇悍,既然王庭都來往如無物,卑職這小小府臺怎麽能和其對抗啊,申小将軍,還請體察啊。”
他昨夜就被鄒吾夜闖府邸吓得滿身是汗,一夜未能成眠,沒想到上面來人竟然這麽快,赤炎軍鎮的少将軍天沒亮就進了府衙!
雖然赤炎于他沒有管轄之權,但畢竟這些軍人來頭都太大,他惹不起,只能有苦難言着強行應對。
申豪卻不理會他這些虛詞,直指重點:“那千尋府呢?”
徐斌空張了嘴,“啊?”
“司丞別當我剛倒就好糊弄了,”申豪瞥他一眼,話裏滿是責備之意,“柳營這五衛就是圍了千尋府之後回到客棧才出了事,且不說有什麽直接的關聯,就說南陽王土之上,居然有平民膽敢公然拒捕?司丞大人,這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啊。”
徐斌一時語塞,臉上的汗立刻淌成了小溪流。
申豪蔑視地看了他一眼,徐斌勉強支撐道:“昨夜,昨夜是有人誤報,下官晨起去了千尋府一趟,也帶人搜了搜,其實是一場誤會罷了。”
申豪笑了:“你怕他?”
徐斌滿臉堆笑地看着這位小将軍,還沒等說話,申豪一斂笑容,冷冷道,“你怕那個什麽千尋征,我可不怕他。赤炎是什麽品階的軍魂血脈,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也就是你們這些不作為的地方官才将這些砍砍殺殺的綠林野莽看在眼裏,”說着他擡手,轉身便走,“傳我命令——”
“報——!!!”
申豪還未下令,卻不防卻忽有南陽府兵急奔進來,“報!司丞!屬下于太平坊橋樓街西第二街最北端查到賊人藏匿行蹤,發現一張标記過的南境地圖!”
申睦聞言,腳步一頓,神色一變。一把扯過那卷布帛,立刻冷肅起來:“這地圖……”
·
山上的樹叢中積雪未化,鄒吾一身月白色的襕衫,一手提劍,一手提着竹筒,在林中小路邁着大步,卻慢慢走着。辛鸾吃過了兔子,要喝水,亦步亦趨跟着鄒吾,雀躍地點着腳,樹林中枯枝繁多,他偶爾伸手脆生生地折斷一兩根小枝。
忽地,辛鸾想到什麽,三步并作兩步地跟上鄒吾與他并肩,憂慮地問:“不對啊,那假地圖徐斌交了上去,若是發現我們沒有按照那麽走,他不是還要獲罪?”
他自然而然的好奇,有一點點的小嬌氣。
鄒吾站定,看他一眼,問,“誰說我留的是假地圖?”
辛鸾被他問愣了。
“你現在身上有傷,不管騎行、車乘還是步行,我們都沒法在短時間裏逃遁超過兩裏,那地圖指向的通往南境的垚關,我們的确也是要去垚關的,若留的是假的,我們現在就直接上路了,又何必先躲進山裏呢?”
辛鸾不懂,求學若渴:“那為什麽不直接留假的呢?豈不是會省下很多麻煩?”
“因為假的騙不了人。”鄒吾把竹筒子倒換到左手,“走小路,住大城,在哪補給,在哪喝水,在哪打尖,在哪住宿,若是真的計劃過,都是會有标注的,我既然要賣徐斌的面子,替他邀功,總不能沒有誠意吧?”
辛鸾跟着他俯身走過一片草叢的下坡,“可……以後我們又不會真的按照原來的計劃走。”
“是不會。”
“因為被徐賓這麽一圍,我們已露了形跡,喪失了先機,所以現在只能将計就計,應變而動。齊策也不傻,他也知道我們不會完全按照原來的計劃走了,但這至少給了他們線索,不必再像以往那樣大鋪大蓋大海撈針……如果我是齊策,我會将北上和南下的路封死,把中境、北境乃至水路安排的人手大量調回來,重兵排在通往南境的路上,一路向北的的襄樊、房縣、丹陽、垚關,尤其收緊垚關,畢竟過了垚關就是南境申睦的地盤,我們一旦逃脫,他再想追我們就不再容易了。”
下坡之後是一片沙土,鄒吾面沉似水,提着劍柄,迅速地勾出南陽所在附近的山脈、重鎮、和可以走的幾條路線。雖只有寥寥幾筆,卻已現成竹在胸的天衍半幅山河。
辛鸾看着,茫茫然地只覺得諸己真慘,剛串完兔子,現在被主人哪來又開始在沙地上亂畫。但是他不敢亂走神,只一瞬,他又努力跟上鄒吾的思路。
他知道他這是在教他。
不同于在南陽千尋府上,鄒吾什麽自己策定、自己準備,什麽都不跟他透露,他現在是在事無巨細、條分縷析地在跟他解釋。
開闊的沙土地旁彙聚着一潭小溪,此時水聲汩汩,太陽在山巒中升起,五彩斑斓地,正有沁人的泉水從薄薄的冰層下潺潺沖出。辛鸾聽着鄒吾平穩安定的聲音只覺得微妙。梅樹、沙灘、溪流,在這避世的一隅,眼前的男人就這樣帶着一整個他一無所知的世界、和他微妙豐富的人生,倏忽絢爛地,在他面前豁然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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