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降世(3)
辛鸾只是将目光輕輕瞥向了鄒吾,沒想到卓吾那麽大聲,他這麽一喊,他一激靈,反而不得不繼續問下去了:“可……為什麽啊?”
辛鸾眨巴眨巴眼睛,目光有些憂慮,心道明明你看起來比紅竊脂和卓吾還厲害,為什麽不能化形。
鄒吾沒吱聲。
卓吾鼓了鼓嘴,卡殼了,只剩下一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表情。
一直不吭聲的紅竊脂卻不緊不慢地開口,垂着頭,像是在為他解釋,又不像是解釋。
“陰陽之氣成于盤古開天地,陽清為天,陰濁為地。陰陽均衡者化人,至陽者化神,陽氣高于人者化靈獸,是以為今日之‘化形’。但是化形這事除了家族血脈、先天根骨,還要講究虛無為本、應物變化。鄒吾的情況特別些,他不是不能化,是他不想化——”
“???”
鄒吾苦笑:“倒也不必如此擡舉我,我就是化不出。”
紅竊脂卻不理會他,直視辛鸾,“簡而言之就是,鄒吾武學天分太高,至今沒有被逼到極處過,所以遲遲化不出。”
這個說法有些驚人,辛鸾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鄒吾無奈一笑,“馮先生當年的評語你記這樣清做什麽,我一直覺得他只是在安慰我罷了。”
說着他舀出一大塊魚肉送進辛鸾的碗裏,“不過福兮禍兮,誰知道呢。”
辛鸾受寵若驚地接了那塊魚肉,沒頭沒尾地,他脫口來了一句,“不過你也不要氣餒。”
卓吾和紅竊脂略一皺眉,都是一臉見鬼。
辛鸾沒留意他們臉色,朝着鄒吾篤定道,“你肯定能化的,不過早晚罷了,等化了一定是只很威風的白虎。”
“白虎?”卓吾喉嚨仿佛卡了跟魚刺,咳了兩下,朝他促狹一笑,“因為我哥愛穿白嘛?那我是不是現在要換身別色的衣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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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吾卻難得地配合辛鸾,溫和垂下眼,逗小孩一樣笑,“那借你吉言。”
紅竊脂簡直要氣笑了。
一個拿刀都費勁的小孩膽敢對鄒吾這般人物表達同情,詭異程度就好像一個瘸子在安慰一個絕代的高手,她不适地咳嗽了兩聲,道,“小殿下,你其實也不必如此憂慮別人……”
卓吾立刻附和,“是啊,化形對我哥不過是錦上添花,要是我選,我寧可選我哥的諸己劍,也不選化形。”
那語氣就差直接把他哥奉若神明。
鄒吾扣着手指敲了敲碗沿,挑眉看着弟弟,“小卓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什麽了?”
卓吾沒料到這個轉向,嘴上瞬間一個結巴,“沒,沒啊……”
他刺君任俠的英雄舊事、才子優伶的風雅話本都藏得挺好的啊。
鄒吾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沒喝那你說什麽醉話。”
卓吾嗚咽一聲,咬了一口魚肉,閉嘴了。
經卓吾這麽一提醒,辛鸾立刻擡頭四周尋摸起來,“對啊,你的劍呢?”
鄒吾那把劍從來行蹤不定,時而現身,時而不見,像自己有腿一樣,神出鬼沒的。
紅竊脂和卓吾對視一眼,用一種你在說什麽夢話的目光看向辛鸾。“辛鸾,你和我哥也呆這麽久了,就沒注意他的劍是養在身體裏的嗎?”
辛鸾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
因為卓吾話裏的內容過于刺激,一時沒留意卓吾對他的稱呼。
但是很明顯,他震驚的不是鄒吾以身作鞘的這件事,他只是受寵若驚。
辛鸾不着痕跡地半掩住嘴,朝着鄒吾對口型:那你還用他給我烤兔子??
鄒吾咳嗽一聲,當做沒看到一樣偏開頭。
紅竊脂眼見着辛鸾這不莊重的小動作,眉心輕蹙。
她內心猛烈地掙紮了一下,本來不想說,卻還是說了,“化形者,百之有一,但能秘術鍛造、養刃于體內的,萬之有一。千尋師傅也說過,能化形多是占了先天的血脈便宜,但手中兵刃便是再巧奪天工,也永遠贏不了渾然天成。”
那個渾然天成,說的就是諸己。
她的解釋是好心,想讓辛鸾正色一點,但因為她還側面論證了鄒吾多厲害,所以辛鸾聽過,并不反感。
只是他輕輕送了肩膀,心道:姐姐你說的都對,但你一定不知道鄒吾的這個劍鞘,拿他萬之存一的寶劍做了什麽發指事。
這樣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小秘密讓辛鸾心生歡喜。
他配合地做出崇拜的樣子來,然後用胳膊輕輕撞了撞鄒吾,好奇道:“那你那天在值房為什麽要幫你解綁?”
鄒吾意外:心想這個小孩記憶力還挺好,他說過一次這些小細節居然還記得。
“諸己也不是什麽時候都能催動出來的,我哥那時候被藥倒了,你還能指望他能立刻大殺四方嗎?”
辛鸾嘴上說:“哦……”
心想:之後的确也沒耽誤他大殺四方啊,按照卓吾的說法他沖出神京還沒發揮出平時水平呗。
想了一會兒,他又問:“你的劍叫諸己嚒?哪個諸?哪個己?”
鄒吾:“諸法實相之‘諸’,量己審分之‘己’。”
辛鸾懵懵的:“啊……?”
小文盲卓吾在旁搶答:“加諸的諸,自己的己!”
辛鸾恍然大悟:“哦!”
鄒吾無奈地搖了搖頭。
辛鸾卻鄭重其事地接口:“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君子有諸己而後求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1】——這是君子才會用的名字啊。”
鄒吾怔了一下,忽地看了一眼。
辛鸾只做平常,一臉傾慕地笑,“是你自己起的?”
少年的眼睛清涼逼人,鄒吾被那雙幹淨的眸子看着,輕輕點頭。
辛鸾頓時喜悅地裂開嘴角,贊道:“真是個好名字。”
一直覺得這鬼名拗口的紅竊脂和卓吾:“……”
紅竊脂感覺自己在這兒有點礙事了,擦了一下嘴,放下碗筷碗筷:“我吃完了。”
卓吾也趕緊:“我也吃完了。”
說着兩人一起站起來,就要開溜。
“等等!”
鄒吾一句話叫住兩個人,筷箸的大頭輕輕敲了敲還架在火上的銅甑,對着一鍋殘羹發話了,“都這麽急幹什麽?消食嗎?”
辛鸾默默地放下碗,也有點想跑。
他們四人裏面三個人都很不像話,每天甩手掌櫃一樣,飯來就吃,吃完就跑,絲毫不以好逸惡勞為恥。
只聽鄒吾果然道,“你們不懂烹饪,我來就算了,沒道理我做好了飯,刷碗還要包攬,對吧?”
誰做飯誰是老大。
卓吾滿臉堆笑地回了身,“那老大的意思是……?”
老大一臉柔和,笑着發話了,“這樣吧,我們四個人,兩人一組,一天一輪。”
“那我要和鄒吾一組!”
這是辛鸾。
“我要和我哥一組!”
這是卓吾。
從時間來看,倆人異口同聲。
沒辦法,鄒吾就是槍手,倆小孩算盤打着啪啪響,在有限條件下努力偷懶。
紅竊脂仿佛吃了嗖飯,礙于年紀不好跟小孩搶,只能道,“要麽把你哥切兩半,要麽抓阄,選吧。”
最後的結果是辛鸾如願以償,抓阄抓到鄒吾,卓吾一臉驚悚地抓到紅竊脂。
卓吾的臉瞬間垮了。瞟了眼紅竊脂拿刀還細嫩的蔥白玉指,還有上面鮮紅點映的蔻丹。塌下肩膀,不想說話。
辛鸾則歡歡喜喜,也不等定今日是誰先來,美滋滋地提起簍子,大包大攬地連湯帶水地把碗筷鍋盞全胡亂塞了進去,興沖沖地就往梅林深處紮。
就他這模樣,卓吾臉都僵了。
鄒吾拿無可拿,無奈一笑只能跟上,防備辛鸾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太子,把一個蘿蔔一個坑的碗筷拿出去了,最後拿不回來了。
梅林枝丫上有花香,他就在幾步外綴着,看着辛鸾提着簍子在小徑裏歡快地蹦跶,自在得像春天的鳥兒。走了有一段路,辛鸾才反應過來要回頭看他,确定他來了之後,還高興地吹了個哨子。
他們沒有說話。春光明媚裏,前面的人卻于小徑裏頻頻回首,兩次看他,一次不看他,渾身上下,都是撩人的造作勁兒。
·
相比之下,不足兩裏之外的司丞徐斌,日子就不太好過了。
公良柳和齊策這兩座大山都沒有走。
公良柳就不說什麽了,第一日看着身形挺拔,甚有風度,坐在那裏淵停岳峙,一人唬住一堂人。其實身體差得很,從神京來的扈從十員,四位都是大夫,湯藥從早進到晚,一點累也挨不得,白天只是應卯式出現,跟齊策碼一碼進程。
但是且說“剿虺”這麽大的事情,旁聽怎麽輪都輪不到徐斌,可偏偏兩座大山非要日日提溜他一遍,他不樂意聽的偏要聽一遍,搞得他這幾日心事重重,寒冬天天天汗濕夾衣,胡子都沒心思保養,愁得沒事兒就拿手去薅。
一圈美髯,還沒挺過一旬,肉眼可見地從油光可鑒淪落到稀疏拉碴。
他下屬還勸他寬心,說這件事就算砸了,追責也不在他,叫他不必憂愁。
可他點了點那二五八萬的下屬,有苦難言,心道:你是沒被人半夜進府裏!你是沒看見上面人打的肚皮官司!
神京大人物沒到,徐斌最開始想的還是:這件事和他有關又沒關,自己摘出去很簡單,能不能請賞他也不強求,南陽這地界他呆的挺好,養老他不介意,他只求鄒吾他們可快逃出南陽地界吧!
可是剛送走一座兇神,之後又來三位大人物,現在還有倆幹脆是不走了!你說他們要是單純的剿匪追賊也就罷了,結果一個一個別有心思地還都要跟他溝通兩句。
那天後堂對答徐斌還歷歷在目,他這人沒別的本事,察言觀色倒是不錯,就憑着齊策幾次牽起來的話頭和反常的部署,他就猜出來這事兒裏面有內情。
可他不敢好奇。
天衍帝和小太子離他太遠了,這輩子他都不想有牽扯。
他甚至都害怕齊策忽然大發慈悲過來跟他細講。
每天看那齒序不足二十的少年突然朝自己開口,徐斌心就咯噔一聲,十分想誠惶誠恐地脫口一句“主事惜言”,順便再給他行個大禮。
天下之事,有內情就有把柄。
看着這些大人物的分位,想這把柄怎麽都小不了了,反正肯定不是自己的手腕能握住的,而自己一旦知道了,就算能避禍一時,得意一時,等上面反映過來,也早晚會禍及身家。
而現在,他既然不能全然置身事外,但是至少可以選擇不泥足深陷。
故而第二日,他着急忙慌地送走了妻兒,叫停了徐記的玉記,關了西市的小門,就在這系列安排之中他還無意間聽到西市的什長跟他聊了聊他不久前現身的遠房的侄子,弄得他渾身戰戰,心道我哪裏就安排了侄子?
搞得他大氣更不敢喘了,齊策要人給人,要物給物,指東往東,指西往西,要他做什麽他做什麽,一句不多問,一句不好奇,一切向保命看齊。
好在齊策看他乖覺,也沒難為他,反客為主地接手了南陽境內管轄能用的所有人,然後帶去幹活了。
“這齊小大人好像咬定了賊人一定在山裏,你說他搜山就搜了,倒是趁着天光大好白天搜啊!他偏要晚上搜!還不許我們燃火把,非要提着路都照不清的燈籠!他這是避着誰啊?賊人還是公良老大人啊?老大人還能找人跟着他不成嗎?”
陳全頂着倆碩大的眼圈,滔滔不絕地跟老上司抱怨他們日日晝伏夜行摸黑上山。
徐斌還能說什麽呢?他慫得徹底,才不敢出頭,只能苦口婆心,“再忍忍,挺過去就好了。”
陳全也就是跟徐斌抱怨抱怨,知道大上司也幹不了什麽,他也就是不忿,“你說齊小大人,還沒司丞您小兒子大哦,使喚我們跟老子使喚孫子一樣呦!這叫一個威風!”
“哎哎,”徐斌揣着手打斷他,“別計較這個,人家就是不在南陽,在神京也威風……”
他今年才四十出頭,在同科裏已經是進境快的了,但是一細想齊策的齒序還是要頭疼。
陳全一拍巴掌,“所以說啊,可見上天造物,還真特麽分有薄厚!”
徐斌滿腦門子官司,閉着眼,無力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忍忍吧,忍忍吧,再忍忍吧……”
·
忍字心頭一把刀。
與此同時,辛鸾也在忍。
第十日,老松樹下。
他肩頸一僵,骨骼關節咔咔地發出了兩聲舒爽、又不堪重負地聲響——不是因為受傷,是因為習武時被人強行抻開的筋骨。
“一根鋸條,一個竹篾,都可以是殺人的利器,不需要你多大的力量,但你要确定你手裏的東西,能破入敵人的身體。”
鄒吾立于他面前,左手格繞過他右肘臂,右手托住他的脅腰,“姿勢不對會對手臂手腕造成很大負擔,練武基礎要打好,不能急,不然傷的是自己。”
辛鸾任他擺動,眨巴眨巴眼睛,微微仰頭看着面前人的下巴和喉結,輕輕咽了一口唾沫。
然後手一癢,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
鄒吾:“???”
“喉嚨痛?”
辛鸾趕緊搖頭,手肘微擡,兩手握刀。
鄒吾面有疑惑:“怎麽心不在焉的?”
辛鸾斬釘截鐵:“沒有!”
“那你轉一下。”
鄒吾打算教辛鸾十二招基礎,而這是鄒吾從必殺術“急轉聯”中化出的一式。
不需要辛鸾沖刺發力,只要他帶着自己旋轉的腰勁兒,返身殺出,就可以攻擊徑長三尺的圓形範圍——鄒吾這幾日教辛鸾的大多都是這些招法,引導辛鸾全身發力,而不是集中在手腕上,且都是可以在身陷混戰、以寡敵衆時運用的,技巧上或許略遜一籌,但是這些雄沛威猛的招式,只要辛鸾用的熟稔,至少可以讓敵人心生忌憚,拖延到別人來救他。
辛鸾深深吸了兩口氣,帶了點兒勁兒。
原地不動。
鄒吾凝然看了他一會兒,不解:“等什麽呢?轉啊。”
辛鸾看他一眼,帶出哭腔:“……我轉不過來。”
鄒吾:“……”
卓吾的刀還是有點沉了。
辛鸾也真的是四肢不協。
這個擰巴的姿勢他根本帶不起刀。
鄒吾嘆了口氣,沒了辦法:這已經是他簡化又簡化的“急轉聯”了,再簡單他也想不出要怎麽教了。
他只好認命地站到他身後,一手抵住他的髂髋,一手合握住他兩手握刀的手,打算親自帶他一次。
“看好了。”
那呼吸就貼着辛鸾的耳畔。
鄒吾幾乎是毫不費力地,以一個環抱的姿勢帶着辛鸾和刀就是一個旋身,一掄一轉一翻!
明明手中的并不是什麽絕代的利刃,可鄒吾這一帶簡直走出了名刀的氣勢,一連串的動作迅捷無倫,一刀劃開,破風之聲酷烈得近乎山嘯,從外來看,只剩一輪驚心動魄且缭亂迅捷的光圈!
若有個正經觀衆,此時該發出叫好聲了。
可是鄒吾只聽得嘎啦一聲脆響,辛鸾左肩膀輕輕地塌了下去:脫臼了。
鄒吾:“……”
辛鸾沒有喊疼,垂着頭,雪白的後脖子到耳朵尖,瞬間全紅了。
鄒吾心裏咯噔一下,握着他的手指,不自覺地蜷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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