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降世(4)

辛鸾敏銳地擡起頭:“……”

鄒吾別扭地垂下頭:“……”

目光一對,那個瞬間,他們尴尬到無話可說。

但是他們不說,有人替他們說,他們身後驟然爆發出一陣狂笑,卓吾前仰後合地差點要過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哥你怎麽還把他胳膊卸下來了哈哈哈哈哈!”

辛鸾一臉僵硬,不敢動。

對,他忍的不是練武,忍的也不是鄒吾嚴格教導,他忍得是某人陰魂不散的觀摩。

“我不知道該同情誰好了哈哈哈哈!”

卓吾還在說:“我現在是該勸辛鸾可別學了,還是該勸哥你別教了哈哈哈哈哈!”

卓吾笑得估計自己都覺得太滑稽,結果克制了一下,下一段笑直接笑出了節奏。

鄒吾一臉難看,眼風一斜。

正經道:“小卓,你最好忍着點,不然我中午考慮給辛鸾宰只鵝。”

卓吾一把捂着嘴,一臉要笑得不行了不行了的模樣,收住了。

鄒吾這時候才分神來問辛鸾:“疼嗎?”

語氣很歉然。

“不疼。”辛鸾呼吸有點顫。

聲音壓得很低:“不怪你,我之前也錯位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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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吾根本留意不到辛鸾的安慰,也沒有細究千寵萬愛的含章太子之前為什麽會手臂脫位。他在卓吾憋得“鵝鵝鵝鵝”的動靜裏,一臉嚴肅地松開辛鸾的腰胯,雙手分開抓住他的大臂和肩膀。

“忍着點。”

他蹙着眉心看了辛鸾一眼。

說着左手迅捷地往下一抻、一端,只聽關節嘎嘣一聲彈響——

複位了。

辛鸾迅疾地邁出一步脫開鄒吾的手臂,轉成相對,垂着長長的眼睫,握住多災多難的左肩,不輕不重地活動了下。

鄒吾複雜地看了辛鸾一眼,懷疑他在偷笑。

辛鸾的手心這幾日練刀磨破了,薄薄地纏了兩層白布條。現在他那手就落在自己肩膀上,輕輕揉捏着,五根露出來的手指,細白地屈伸着,顯得那布條都發黃起來。

鄒吾默默地挪開了眼,也有點想笑,但忍住了。

很是正經地虎着臉對辛鸾說:“那你先歇兩天罷。骨頭脫位,事不大,但傷筋,沒必要為了練刀逞強,反而得不償失。”

辛鸾聞言卻瞬間擡起頭。

明亮地目光箭一樣射過來,一臉雀躍:“那我是不是也可以不洗碗了?”

“可以可以!”

卓吾在後面麻利接言:“我同意了!”

反正辛鸾不和他一組,卓吾看熱鬧不閑事兒大,啥都敢幫腔。

鄒吾有點牙酸,回頭看了自己沒正形的弟弟一眼,一字一句:“小卓,上下山漸速今天跑了嗎?攀岩躍樹今天練了嗎?對,阿鸾正好練不了刀了,你把刀撿回去,去砍三棵樹給我拖回來。”

卓吾天降橫禍,辛鸾差點笑出鵝叫,心想他跑個天爺呦!你不在,他懶叽叽的躺在大石頭上曬太陽,曬完左邊,曬右邊,曬完前面,曬後面……別的沒幹,話本倒是看完了一摞!

果然,他哥說完,卓吾臉色都變了,耳聾眼瞎一般,“嗷!”地喊了一聲,屁滾尿流地就跑了。

·

鄒吾給卓吾留定量的練武和窗課不是第一天了。

起因還是卓吾總是偷看辛鸾練刀。

其實這事兒紅竊脂也有份兒,這兩個早早化形的練武奇才,從注意到辛鸾練刀與他們不同之後,就對辛鸾産生了莫大興趣,一整日抽空就跑來樹下一趟,觀摩辛鸾的表情,活像見到了猴子不吃香蕉了開始吃魚。

但是紅竊脂比較矜持。

她看了兩頓飯就走了,走前淡淡一哂,漫然開口的樣子像是在吟詩:“高辛氏一門豪烈,上有開疆辟土天衍帝,下有少年英才辛遠聲,賢有智珠在握辛三郎,黠有亂世奸雄濟賓王,不意天壤之中竟有,竟有……”

她“竟有”了兩遍,沒“竟有”出下文,估計是想着罵人不好,揮揮袖飛了。

背對着紅竊脂默默砍樹的辛鸾:“……”

但卓吾不一樣,他沒有紅竊脂的涵養,看就算了,他還要比劃,比劃就算了,他還要比比劃劃。

他哥一不在,他就在辛鸾面前開屏。

會練,不會講,不要緊,他從大石頭上直接跳下來,搶過自己的刀開始舞,一邊舞一邊念念有詞,“你那個不完整,你要這樣!先跳上去,然後再下來,上去,這樣,這樣,這樣……好了,看清楚了嗎?你來一遍!”

辛鸾努力地咽了口唾沫:“……”

他能來出來就見鬼了。

結果卓吾還生氣,表情就差過來鎖喉,怒其不争地問他:“你為什麽不好好聽我講話?!”

辛鸾:“……”

可能這些生來大才的人都是這樣。看不慣別人反應慢,看不慣別人這麽笨,不僅話不喜歡說兩遍,連招式都不樂意練兩遍。察覺不到自己言語的冒渎,還覺得是別人錯了。

辛鸾臉都木了,想着忍住忍住,別跟他吵。心裏翻來覆去地想着鄒吾的殷殷囑托,一遍遍回放:小卓他們從小化形,練武不同常人。常人習武,跬步千裏,他們習武,一日千裏。不要比。

對,辛鸾咬牙哆嗦,他不比,他就是有點氣。

好在卓吾也不是誰都不怕。

第八天的時候,辛鸾傍晚練累了,就坐在卓吾旁邊邊喝水邊看晚霞。當時卓吾化作小老虎卧在他身邊,金色的絨毛在和軟的夜風裏擺蕩,金燦燦、暖洋洋、熱騰騰的,還殘留着太陽的味道。

他一定很好摸。

辛鸾看了會兒,想呼嚕一把,手擡起來,又輕輕放回去。

然後低聲問,“小卓,化形……是什麽感覺啊?”

聲音有無限的寂寥。

卓吾翻了身,從獸形化為人形,大喇喇地看他一眼:“啊?”

“……”

“哦,你說化形啊……”

卓吾飽漢不知餓漢饑,大力地揮了一下手,“沒什麽感覺啊,我都習慣了!”

辛鸾的涵養是真的好。

沒有立馬提着刀,拿卓吾當木樁。

“不是。我是問化形對習武具體有什麽影響!”

因為鄒吾也沒化形過,所以對辛鸾的解釋從來只有個大概,這讓辛鸾一根心弦總是惦念着。他不敢問紅竊脂,所以只能問卓吾。

“化形對習武有幫助罷?可幫助多大呢?相輔相成?”

辛鸾把問題具體化了,雖然脫口的瞬間,他就感覺自己很有可能問了也白問。

“那肯定啊!”

出乎意料的,卓吾居然來了精神,一個鯉魚打挺從石頭上起來了!

他有種“你終于問對人”了的興奮感,手舞足蹈地開始在辛鸾面前比劃:“說相輔相成都說輕了!我十三歲前也是練武的,從睡醒那一覺之後,再練武!那感覺怎麽說呢?就跟六脈俱通了一樣,那真是五髒開竅二并四具三生萬物一氣呵成!”

說着還朝着辛鸾飛了一眼,渾身上下都在說:我厲害吧?

辛鸾:“……”

是他的錯。是他不該不矜持,是他不該自取其辱。

然後不巧的是,卓吾這話就被一走一過的紅竊脂聽到了。

紅衣女郎眉頭緊鎖地瞅了眼“不想做人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的卓吾,在他身後淡淡而問:“六脈俱通,五髒開竅,二并四具,三生萬物,一氣呵成……是吧?”

卓吾背脊一僵:“……”

紅竊脂不動如山地抽出自己的貫刀來,“那來跟我練練罷。”

卓吾轉身的過程,脖子都要被自己拗斷了。

辛鸾見勢不好,立刻落井下石,捧着手中劈刀,直接送到卓吾眼前。

卓吾:“……”

然後辛鸾就眼睜睜地看着,紅竊脂是如何一招把卓吾撂倒的。

兵刃交擊響起讓人牙酸的聲音,紅竊脂冷厲地像柄出鞘的利刃,根本擋無可擋。

而卓吾手中那把厚背沉重的劈刀,要是撤得慢一點,都能直接被紅竊脂又細又長的貫刀直接劈成兩邊。

“起來!”

紅竊脂貫刀一甩,居高臨下地看了眼卓吾。沒打算完。

卓吾抱着腦袋卻瞬間不敢浪了,“嗷嗷嗷”地叫好幾聲直接投降,大喊:“姐姐容我請個三上之功。”

紅竊脂面無表情地挑眉,“如廁就如廁,別給我整詞兒。”

卓吾:“……那。”

紅竊脂朝着下風口一指,“趕緊滾。”

卓吾慫得徹頭徹尾,一經得令,把劈刀往辛鸾那裏一扔,吱哇吱哇地就溜了。

剩下辛鸾抱着刀尴尬地坐在石頭上,不敢呼吸。

辛鸾想了一下,現在是直接跑,還是裝模作樣地再練一會兒。

他磨磨蹭蹭着雙腳落地、拉開練刀的起勢的時候,紅竊脂抱着手臂看着他,忽然“呵”了一聲。

這個“呵”就很有靈氣,仿佛在說“果真傷眼睛”。

辛鸾:“……”

然後紅竊脂開口,食指點了一下他,又點了一下卓吾跑沒影的方向:“你,還有小卓那個小崽子,你倆晚上少來摸黑過來窺視我和鄒吾。”

辛鸾:“……”

聽牆根被抓包的辛鸾有點尴尬,臉瞬間漲紅了。

不巧的是,他的同黨還跑了,沒人幫他分擔,他只能一個人很是刺激地享受了雙人份的尴尬。

紅竊脂長眉一挑,嗤笑一聲:“大人做什麽都少兒不宜,你們那麽好奇幹嘛啊?”

辛鸾偷瞥她一眼,有點不服。

心道:不就是說說話嘛,也沒做什麽啊,還不許人好奇啦?

·

是的,他們四個人晚上住卧并不在一處。

辛鸾和卓吾年齡相仿,個頭也不大,他倆是住在馬車裏的,有枕頭,有被蓋,而紅竊脂和鄒吾是在鄰近的山洞裏湊合。

平日辛鸾塗藥、換衣服都是卓吾幫忙。雖然鄒吾表達過想要幫他,但是辛鸾別別扭扭地拒絕了,原因無他,他就是不想在鄒吾面前脫衣服,嘴上一直說:“後背一直在發癢,都快好了,不用看。”

當時鄒吾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該囑咐的跟卓吾說了一圈,之後就沒再管他上藥的事兒。

不過鄒吾不管上藥,卻要管他和卓吾的作息。

每天亥時時候,夜莺只要開始夜啼第一聲,鄒吾就要把他倆攆上車,強制他倆早睡,美名其曰長身體。安頓完他倆,才會回山洞找紅竊脂。

但是開玩笑,辛鸾他怎麽可能睡得着?!

第一夜的時候他就翻來覆去,百爪撓心,之後幾夜哪怕白天練刀練得再累,他都睡不着。這個時候,辛鸾也不考慮的他的非禮勿聽、非禮勿視了,一門地拱卓吾,撺掇着不讓卓吾睡。

好就好在,辛鸾好奇,卓吾也好奇。

甭管倆人都出于什麽心理,但他們總能産生如下對話:

“要不要去看看?”

“你想出去看看?”

“我想出去看看……”

“那一起去看看!”

“好!你打頭,我墊後!”然後兩個混小子一拍即合,悄沒聲地從車上跳下來,摸着黑去偷聽。

其實紅竊脂和鄒吾也沒有幹啥,就是烤烤火,聊聊天,然後各自去睡。但是辛鸾跟有瘾一樣,一定要去看一遍才行,不然他不放心。

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不放心什麽。

·

辛鸾難得膽大。

苦主在前,他還在垂頭滴溜溜地想:既然紅竊脂能察覺,說明鄒吾也察覺了!但鄒吾這些天都沒說他……那這就是放任的意思啊!那這沒事兒!

“小孩搖頭晃腦想什麽呢?”

“???”

紅竊脂眯着眼,沒好氣兒的說了一句。

夜幕四合處,她轉身就走,紅色衣擺被風吹得烈烈揚起,聲音遠遠飄過來,“後天晚上亥時末,清泠淵。”

辛鸾空張着嘴,迷茫地擡頭。

“想化形就過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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