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降世(6)
紅竊脂沒料到辛鸾平日不聲不響,關鍵時刻言辭卻如此鋒利。
她笑了一下,目光露出幾分了然來,“怪不得,怪不得你能舌戰千尋府,層層圍堵裏,你居然還能囫囵個兒的出來,你很會裝乖啊。”
說着紅竊脂退後一步,把貫刀擲于地上,“你最近學的是急轉聯對吧,練一遍。”
一直都知道紅竊脂喜怒無常,可這突如其來的要求還是讓人摸不着頭腦,辛鸾防備地看着她,沒有動,只說一句,“我脫臼了,我練不了。”
紅竊脂目光複雜地看了會兒辛鸾,走上前來,親密地拍了拍他堅硬的肩膀。
辛鸾全然不敢動,任由着紅竊脂搭着他彎腰,在地上拾起自己的兵刃,“大悲門中集結着林氏國、騰蛇一衆被滅國的遺老遺少,我們做過很多事情,小事不說了,就說天衍三年的大禮教事,你父親與叔父生出嫌隙,濟賓王退出朝堂,天衍五年,赤炎的裴将軍受人離間自絕于南境,朝廷與南境離心……我們這一屆的首領是千尋師傅,他還有一個舊名,你父輩應該聽過,叫岑冰陽。”
紅竊脂語氣淡淡的,每說一句,辛鸾心口便疾跳一分。
“沒想到是吧?”
紅竊脂傾身,幾乎貼着辛鸾的臉,一雙美目一動不動地盯着辛鸾的表情,聲音輕緩和平和,“小殿下沒想到這些事情背後都有人推動是吧?”
“岑冰陽,馮宿雪,一人習武,一人習文,是不世出的西南文武兩大高峰。辛鸾,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我、鄒吾,還有所有曾為大悲門效力過舊國遺民,我們學的東西,從來就沒有過什麽可笑的基礎招式,我們只學一劍封喉的殺招——而’急轉聯’,原是對聯語句寫到半句時語意陡然變換,使全聯陡然翻出新意——馮先生取名,千尋師傅定勢,這是可降十會的招數,鄒吾只教了你最尋常的前半式,而威力最大的精髓所在,他根本沒有教給你。”
辛鸾被紅竊脂氣勢所脅,眼錯不眨地盯着這個近在咫尺的女郎,慢慢地開口,想讓自己抓住幾分氣勢,“……我身體不好,他不教艱深的刀法也不奇怪……倒是你左拉右扯,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
辛鸾的反應在紅竊脂預料之外了,她原以為他會好奇他們的組織,好奇鄒吾在其中的角色,可是他居然什麽都沒有問。
紅竊脂退開些,環抱着胳膊站直了身子,淡淡道,“那你以為呢?”
辛鸾看了她一眼,石破天驚道,“因為你喜歡鄒吾。”
他話音未落,啪地一聲脆響!
辛鸾的臉被狠狠扇開,已然被紅竊脂重重掴了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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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一陣眩暈,猛地倒退幾步,下意識地伸手扶住那棵歪脖的老樹。
他腳下就是百仞的深淵,高聳的大山漆黑卷來詭風陣陣,辛鸾眼前花白了一瞬,緩了好一陣才能說話,“姐姐既然知道我和卓吾去偷聽,就應該知道我們聽到了……你對鄒吾說五年不曾相見,言辭一派追懷之意,就是對他有情,此事卓吾知曉,我知曉,只怕鄒吾本人也知曉,還有什麽好遮掩的?又惱羞成怒做什麽?”
紅竊脂一會兒責備辛鸾要些廉恥,一會兒要試探他的刀法,一會兒又說了許多舊事,其實無非是想跟她說鄒吾。
感情就是這樣的,任她最灑脫的女郎,動了心,說起話來也難免要草蛇灰線。
風狂暴地吹過,辛鸾的衣襟都要吹開。
滿月在上,一片雲影讓開,月光就投映在紅竊脂的臉上,照得女郎的臉孔有如玉質,一雙冷冽的桃花眼無悲無喜地看着他。
辛鸾輕輕摸了一把被打得腫痛的臉,心中一派複雜:他也不想當着一個女郎的面直戳人家的心思,想來這巴掌他只能受着,挨了也只能是白挨。
眼前的妖豔女郎已不是初見那個讓他心生好感之人,他也不知道對她的敵意是從何而來的,可能從卓吾第一次跟他說紅竊脂逃婚是為了鄒吾,鄒吾選豐山停駐是因為挂念“山中梅林可開否”,他就喜歡不了這個明豔的女郎了。
辛鸾知道應該給他倆多一點相處時間,像卓吾那樣,懂事一點。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總覺得,鄒吾待我好,我舍不得讓他對別人也好,所以他也沒什麽目的,看到他倆在一起就只是本能地想搗亂。
像是鳥兒春天築巢一樣,它們不僅會給自己的窩搭枝丫,還會偷偷去拆別人家的鳥窩。
這是天性,他沒有辦法。
今日一言戳破,辛鸾雖然抱歉,但也有報複的快感。
紅竊脂冷靜了片刻,很快就從激蕩的情緒裏出來了,她冷眼看着辛鸾,沒了剛剛被人心事戳破的惱怒,反而生起了灑脫的豪情,“對,你說的沒錯。我長你一輪,活了二十七年,見過的男人多矣,我知道什麽樣的人可以托付終身,什麽樣的男人最值得依靠,我既有這個心思,也不怕你張嘴來說,我今天找你來,就是看不慣你罷了。”
辛鸾眨了眨眼睛,他也猜到了。
他并不怕紅竊脂,知道這個人做事都是明火執仗地來,不會搞什麽陰謀詭計,對他不滿是真的,想教訓他和吓唬他也是真的。但鄒吾曾經勸過他,說一行四人,難免人人心思各異,紅竊脂性格沖了些,人卻不壞,他能不起沖突,還是不要起沖突的。
“姐姐……”
想到此,辛鸾再張嘴,稱呼也變了,他眼珠轉得飛快,想着說什麽好話能把今天這遭避過去。
誰知紅竊脂壓根沒有理會他,自顧自道,“我、鄒吾和老二,是大悲門裏關系最好的,我們年紀相仿,一起長大,是世人嘴裏的青梅竹馬。他們很照顧我,雖然他倆年紀都不大,但是能不沾人命的,他們都盡量幫我擋着。天衍十年,他們最先送我回南陽,說我一定會先成親,最先有歸宿,只要我有好消息,不管天南海角都要來喝我的喜酒……可是哪裏容易呢,這世上值得托付的……太少了,我少時見過了太多血腥事,見過了太多無情傾軋,實在是不好騙了……鄒吾是我此生見過的,最俊俏的男人,我親眼看着他長大,看着他帶上一幅幅面具,去殺一個一個的人,我其實一直等着全部的風聲過去,等他可以露出他的真面目,等着他可以用回自己的名字……我年前聽小卓說媒婆正幫他哥安排女郎,我就想,時間終于到了,我們熬出來了……”
山風猛烈,紅竊脂的聲音被撕扯到破碎。
她看着他,慢慢道,“辛鸾,我們求的不多啊,他也無所謂妻子是誰啊,我也可以為他洗手作湯羹好好持家啊……可是現在都不行了。”
帝王豪傑的風雲變幻,她早已不放在心上。她整個人,沒有舊國的憤懑,沒有對往事的追懷,瀝盡了浮華颠簸,只剩下最簡單的願望:她只想和自己心愛的人,可以善終。
辛鸾知道是自己擋了路。
他聽得有些茫然,但無計可施,只能垂頭一句,“我知道。”
紅竊脂卻冷漠相對,聲音驀地拔高,“你知道個什麽?”
她眼神痛切,毒針一樣射來:“你知道現在全天下人都認為是他殺了你爹嗎?”
辛鸾陡然一驚,一瞬間懷疑自己聽錯:“……你說什麽?”
“辛鸾,你是真傻還是假傻?”紅竊脂上前一步,狠狠地盯住他,“你是真以為他背的只有擄走你這一樁罪過嚒?你是真覺得你叔叔能放過他嗎?你以為他撕掉的邸報那一頁是什麽?——’夫鄒吾騰蛇之身,假做侍衛之臣,妄殺先帝于溫室殿內,挾恨帝子于神京城外,悖逆不軌,恣行兇忒,污國害民,毒施人鬼!……此誠存亡之際,天衍一夫奮臂,舉國同聲,誓奮兩代之餘烈,誅夷逆暴!枭懸……鄒吾以示衆,孥妻滅子,方能熄此衆怒!以安先帝英靈!’”
紅竊脂一把扯住辛鸾的衣襟,眼裏逼出了眼淚,“聽到嗎?你們天衍全國要他死無葬身之地,要他兒女絕盡!鄒吾這個名字,要被千夫所指,要被萬人唾罵!”
紅竊脂收緊了五指,大力的幾乎要把辛鸾提起來,“他就是為了你這麽個東西,就為了你這麽個連刀都拿不穩的蠢材!你何德何能呢?你知不知道你爹滅了我們的國,我們和你有仇啊?!”
辛鸾懵然地睜大了眼睛,一時忘記了掙紮。
“對,你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
紅竊脂松開他,忽然放聲大笑,“其實我真的希望是他殺的你爹,是他殺的天衍帝!——至少他殺的時候,還會知道化一個別的名字!你這種從小生在錦繡窩裏的人,根本沒法理解我們!鄒吾這個名字是他最後的一張底牌,我們留着它是想把那一魂二魄一起留着的,是想要重見天日的,是想要千帆過盡還可以回家的!可是你憑什麽?憑什麽要你家的爛事牽連他背這樣的罵名?憑什麽要把我們的三年五載打碎成黃粱一夢?你現在還叫我什麽’姐姐’?你有臉面嚒?你讓他受你該受的苦,讓他背你該背的孽,你貪圖他對你的愛惜,貪圖他對你的保護,看着他為你操心勞碌,你就不知羞愧嗎?就不覺汗顏嗎?!”
就像一場可怕的驚夢。
紅竊脂一番話打碎了這些天所有粉飾的太平。
強風伴着貓頭鷹的孤鳴,辛鸾對着紅竊脂冷酷而憤怒的眼神,呼吸一窒,心生倉皇。
他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他沒有往那方面想……
他能想到的只是鄒吾說過的,他說他從未負過舊國,他做過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可他也未負過天衍,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祗應宮禁四十二天,領了你高辛氏一個月的供奉,可哪怕只有一個月,他也沒有負過他父親。他救出了他的性命……
是他不懂,不懂他寥寥數語,寓盡的悲辛。
看鄒吾從來悠游自在,便自作聰明的以為救他于鄒吾來說只是惠而不費的小忙……他從小被保護得太好了,他真的不太知道有人要為他背負什麽的。
可是眼前這個女人什麽都知道。
她陪着他走過了最難的日子,她知道他的所有的過去,知道他遭過什麽罪,受過什麽苦,可以觸碰到鄒吾所有的傷痕,知道他所有的無助和疲憊,可以現在來一字一句地叩問他。
辛鸾抹了一把臉,推開紅竊脂擋的路,就要往回走。
紅竊脂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冷硬道:“往哪去?”
“我去找他……”
紅竊脂冷笑一聲,“你還有臉找他?”說着把辛鸾翻了個正面對着自己,橫肘一擊,直接往他胸口打過去!
辛鸾背後半步就是懸崖,根本退無可退!
他懵了,情急之下猛地彎腰往後倒!那一瞬間的反應全部出自本能,辛鸾展開手臂保持平衡,上半身仰得幾乎與地面平行!
紅竊脂一擊并沒有得手,辛鸾身體柔軟得如忽然舒展開的弓,靈敏得幾乎不可思議。她雖然吃了一驚,但也不以為意,另一擊毫不遲疑接踵而來:“躲什麽?”
“不是想化形?我成全你!”
說着不等辛鸾回複,她擡腿就在辛鸾膝蓋上踹了一腳!
她真的下了死手,辛鸾只感覺膝蓋劇痛,再也支撐不了身體,揮舞着雙手直接從懸崖口倒了下去!
清泠淵高達百仞,萬丈的懸崖下絕沒有生還的道理!
蒼冥色的天幕下,紅竊脂冷漠地看着辛鸾投入死亡的淵薮。
她竟是要殺我!
那一瞬間辛鸾驟然浮出這個念頭,可是一切都晚了,烈風生澀得像要扯壞皮膚,他耳膜劇痛,身體毫不遲疑地直墜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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