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降世(7)

上元佳節,花燈如晝。

南陽是這一代少見的富貴之鄉,便是過節都比別處的城池氣氛濃烈一些。今夜風大,南陽百姓仍不減絲毫觀燈的興致,一列列轅馬并行,無數男男女女同乘夜游,興高采烈地緩慢穿梭在東市之中。

南陽的西市進出口大宗貨物,東市的小食百貨更為齊全,且店面琳琅體面,商鋪張燈結彩,此時正逢上放燈時候,寬敞的街面上人們拖家帶口,鼓樂喧鬧,風中更是瞟着烤火炙肉的香氣,一個個走得是水洩不通。

鄒吾剛從千尋府中出來,他帶着一頂鬥笠,想着今夜徐斌該忙裏偷閑,府兵多也在忙着城內防火,應該沒有人留意他,便拐到了東市,攜在人流中,偷這人間片刻的歡騰。

巧的是他進東市坊門還沒走幾步,就看到一家酥食,排隊的人不是很多,他便擠了過去,打量着小卓還在生氣,他要給兩個孩子帶份零嘴吃。

鐘聲是在這個時候敲響的。

巨大且空曠的一聲“铛——”,震得整個天際都在響!

鄒吾若有預感,猛地擡頭望向西向的夜空。

卻聽人群歡喜鼓舞地大喊了一聲:“文廟敲鐘了!”

逢年過節,南陽的文廟都是要敲鐘的,有些人更是挨到子時排隊去敲,就為求個吉祥。

可是,人群很快就發現這鐘聲不對了:時間不對,聲音也不對,這鐘聲并不是從成南來,而是從城西來,準确地說,是從城外而來!

只聽那鐘聲越敲越雄渾低昂,越敲越急切激蕩,低徊回蕩着,铛铛铛地敲在人的心上,長久地空空地震響!整條街的歡呼聲和笑聲都被這鐘聲壓了下去了,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朝着城西的上空看去,仰望着,久久也不動一下。

“九鐘!是九鐘!九鐘響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起來。

盡管遠方層巒疊嶂,夜色中黑壓壓一片什麽都看不到,一些南陽百姓還是聽出了:那是豐山每年霜降而鳴的九鐘!緊接着有人開始大吼:“快!快!快跪下!是豐山的九鐘!今日上元,它無兆而鳴!這是,這是……”

大喊着的那人聲音因狂熱而顫抖,皲裂的雙手高高舉起,雙膝跪地,一頭搶地,大聲道:“這是天子之象啊!”

就像是某種預兆,不明所以的觀燈者都驚呆了,最先有幾個被煽動的,居然三三兩兩地開始伏地,緊接着,下跪的人群越來越多,竟黑壓壓地跪了一片,一徑地朝着豐山方向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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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陽。

王族落魄地,帝子流浪鄉,百年前王子朝就曾逃亡于此,常游清冷之淵,出入有光,最後一抹英魂駐于豐山九鐘之中,神來時水赤有光耀,今仍有屋祠之。

就在所有人還在聽着九鐘震響至際,忽有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于東市房門前飛馳而過!

正買胡麻餅的商人扭頭見此不禁驚叫起來,連追帶跑地吼道:“哎!搶馬啦!搶馬啦!”

鄒吾認镫上馬只在瞬息之間,聞聲迎風揚手撒下了一把銅錢,“緊急借用,當我買你的!”說着猛地弛馬而去,在一聲聲震人心魄的鐘聲裏,沖向了豐山方向!

·

而與此同時,早早将家人送走的徐斌徐大人正忙于眠花宿柳,于花街的床榻正與人翻雲覆雨,好不痛快。起初鐘鳴铛铛铛铛地敲響時,他也以為是文廟那一口鐘,可是越聽越不對勁,他從頭牌花魁的身上爬了下去,臉帶虛汗地折開一頁窗牗,聽了半晌,才察覺出不對。

嬌柔的花魁依偎過來,不明所以地用纖纖手指繼續在徐斌大人身上流連。

徐斌艱難地喘出一口氣,撥開她,不由勃然大怒,“混賬!都是混賬!他們居然真的沒走!”

花魁見情勢不對,也不敢惹火了,輕問:“大人說誰?”

徐斌卻不理會她,趕緊走下榻去,拾起衣裳匆忙穿戴,口中念念有詞:“授人以柄啊,授人以柄!……去公府衙門!”

天衍十五年上元夜,南陽豐山,帝子降世。

極速的墜落裏,風聲從辛鸾的耳邊呼嘯而過!

他沒有那麽疼過,後背原本要愈合的兩道傷口利刃一樣刺破了他,剝皮瀝骨一般的焚身劇痛裏,他大吼一聲,聽到的确震動山谷的鳥啼!

那是他自己發出的聲音。

那一瞬間,辛鸾胸口像被破開了一樣漲滿了氣流,他本能地張開手,身體被山風撕扯着,羽毛一樣,奮力地在半空中飛了起來!

“那、那是……那是什麽?”

不遠處一員搜山的南陽府兵,最先敏銳地擡頭,手指着豐山的山崖,目瞪口呆地看着不遠處的奇景。因為他這句話,所有搜山的府兵都停下了動作,他們仰望着,只見幽深漆黑的山谷中,驟然砸下了一團流光溢彩的火石!

那光芒實在是太盛太熾,金紅色的火石如一尾流星,迅捷地刺破了沉寂夜色,驚醒了巨山中所有的生靈!

就在府兵都驚疑猜測那是什麽的時候,它在輝極煌極的急劇降落裏,猛地發一鳥啼!

那一刻,群山醒過來了。

仿佛是呼應幼雛破殼後引頸的第一聲清響,山脈孕育的九口鐘轟然鳴響,緊接着,那團火嘶喊着展開了它巨大的翅膀!

那是一只巨鳥,其頭燕颌雞喙,頸部修長,遠遠看去光芒流轉,翎羽華耀,足有兩丈長的紅色羽翼飒然而開,金色的長尾随風搖曳,降世的瞬間,仿佛要讓整個山林為他燃燒。

“這是……高辛氏的鳳凰啊!”

不知道是誰喊出了這句話,所有的府兵都肅然了,他們生于南陽長于南陽,從未見過如此奇景,雙眼不由都露出熱切崇拜的光來,一個個結臂喜悅着,紛紛喊着,“找到了!找到了!”

太子果然沒有離開南陽境內!不枉他們辛苦多日踏破鐵鞋,終于找到了!

齊二卻眼見着那鳳凰法相,瞬間攥緊了拳頭。

若不是夜色掩映,恐怕誰都能發現他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鸾,赤神之精靈,鳳凰之幼态……鸾鳥既已死,鳳凰必降世。”

這句話還是他父親看到他們私署運回胭脂寶馬和鸾鳥時說的話,當時年逾五十的三公之首眼中一片憂慮之色,沒有一絲濟賓王宮變功成、即将登臨大寶的喜悅。

齊二當時不解,曾問父親,“辛鸾不過一荏弱孩童,能成什麽氣候!”

父親卻憂心忡忡,怒斥他道:“你道國祀祭司明明知道太子身體孱弱,卻還是在北境苦戰時将辛鸾推向祈神臺是因為什麽?男觋斬巨蛇,女巫奏樂舞,殉教骸骨四角供奉,千盞長明燈八方圍攏,一場祭祀歷時整整三十六個時辰,坐在中間的不是什麽出類拔萃的辛襄,而是你口中荏弱的含章太子!”

天衍十四年春始的祭祀,是王族一場大型的尴尬盛典,說是祈福為求太子化形,可是一連三天,太子連一陣驟風的異象都沒有求到。

辛鸾被架下祈神臺的時候,底下人不知有多少人在恥笑他,而齊二就是其中之一。

可齊二那個宦海沉浮數十年、百戰不倒的父親卻說:“就算含章太子什麽都沒有祈求來,他和辛遠聲也是不同的。在百姓的心裏,他們的确是擁戴公子襄,可便是十個公子襄,也不及一個含章太子的分量,他們相信他,是相信相信天衍帝和西境神女的血脈,相信這血脈裏的仁德和傳奇,相信辛鸾上可告天地,下可達鬼神,你嫌惡他無能,卻從未想過,含章太子他原本就不必做什麽的,他從出生開始就被人傾注了太多的期盼和熱望,他若不逢亂世,他會是天衍唯一的帝王。”

而今夜,鳳凰降世。

齊二還沒來得及斬殺辛鸾,卻眼見他化形了!

所有人都翹首看着,看着那鳳凰引頸長啼牽引翅膀,不過罕見的是,那鳳凰沒有振翅而飛,反而是盛極而落。在漆黑的山幕下,它漸漸融成了一團紅色的光,緩緩落下,逐漸消弭不見。

“清泠淵下!它落在清泠淵下!”

鳳凰若是飛了,他們還毫無辦法,此時看它墜落,無數人都高聲叫了起來,争先恐後地翻身上馬。

齊二見狀猛地揚鞭,大吼着縱馬刺入了夜色,“時不我待!立功機會就在眼前,還不跟上!”

濟賓王江山在上,他必須要殺了辛鸾,永絕後患!

趁此時他元神未定,羽翼未豐,趁他武技能力還未一日千裏!

餘衆也根本不用齊二招呼,想要立功,想要瞻仰高辛氏法相的,紛紛都齊聲高聲呼喝!

潑墨一樣的夜色裏,數十大喊擎着火把、撥轉馬頭,朝着豐山彈箭般急射而去!

·

辛鸾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

清泠淵下一棵巨大的金葉紅槲栎替他擋了一下,讓他沒直接落地,而是攔腰重壓在一根結實的樹枝上。

不過那樹實在枝繁葉茂,冬日裏他一路墜下斫斷的枝條和懸崖上俯沖下來的石頭,接二連三地全都砸在他和樹的身上,不僅炸飛了一群栖息好眠的鳥兒,更是砸得他七葷八素,五髒六腑再動一下就能囫囵個兒的吐出來。

更要命的是這大樹還嗡嗡震顫個沒完,辛鸾死鳥一樣趴在樹枝上,只感覺樹叮呤咣啷地被砸得砰砰響,然後又分毫不差地全都傳導到他的身上,辛鸾眼都睜不開,頭腦激蕩完身體激蕩,只聽着樹外的嘶啞風吼,驚飛的夜鳥在玩命地朝他鳴叫,而他渾身上下連手指尖都是麻的。

辛鸾沒想到自己還能活着。

他摔進樹冠裏的那麽一瞬間,他甚至都覺得自己已經死了——這不是被千尋府幾個沒輕重的少年狠揍了幾下,受點皮肉苦養養就好,這是落懸崖,是會要命的!

哪怕他父親在世,他都不認為爹爹敢從這麽高的地方墜樓般飛行。

他反手摸了摸後背,摸到了堅硬的翅膀,他知道自己是化形了,但是此時他根本沒有什麽化形的喜悅。

一來他手臂和全身并沒有披覆羽毛,想來是他根本就不到化形的時候,強行在生死之間催逼出來的,自己還根本沒法好好的控制運用。

二來,他滿腦子都是落崖前紅竊脂剛剛的一番話……

她是真的要殺他!他就是要把他推下去的,趁着鄒吾不在,她就要殺他!辛鸾心底一片冰涼的酸楚,想着要不是他今日還算走運化了一半形跡,他這條命今夜就交代在這山谷裏了!任紅竊脂紅口白牙去扯謊,誰都再也找不到他了!

樹林在山風中詭異地低鳴起來,仿佛是一種感應危險的本能,辛鸾沒放任自己再細想下去,他撐起了身體,看了看身周的局面,就要爬下樹去。

其實他沒有想好要去哪,找鄒吾他又無顏面,不找鄒吾他又好委屈,他知道還是不找的好,還是不要拖累他的好,可是他只是有些遺憾,鄒吾出去是要給他挑武器的,他還沒來及看一眼,他送給他的小弩,他也沒有帶上,他還沒來記得跟他道別,也沒來得及跟他道謝,他什麽都沒來及做……

他瑣瑣碎碎地想起來就沒完,不顧傷痛,扒着樹幹深深淺淺地就往下爬。

這棵救了他的巨樹蓊蓊郁郁,依山勢而生,樹冠之大,樹幹之粗,看起來樹齡竟似乎超過千年。辛鸾腳下是一個個崎岖不平的樹疙瘩,而他剛剛摔得渾身酥麻,實在是經不住再摔一次了,抱着樹幹往下磨蹭的時候,渺小畏怯的就像只樹幹上的蟬。

慢就算了,可氣的是,他的翅膀還總是搗亂挂住樹枝,搞得他收又收不回去,動又動不了,只能任由它們在身後礙事。

超過七十齡的樹木都會在地表生出板根,這棵巨樹的板根更是一個樓臺般高聳寬厚,辛鸾剛戰戰兢兢地兩腳着地,還沒坐在地上喘出一口氣來,忽聽得前方黑暗的密林裏傳來一陣馬蹄的疾馳聲!

有什麽不對了。

眼前一片黑暗,辛鸾看不清密林裏的人群,但是那馬蹄聲很急,絕對不是路過,而是直逼着他的方向而來!

辛鸾口舌幹燥,一顆心在拼命地狂跳。慌亂中,他四下逡巡,只見紅槲身後是光禿禿的絕壁,底下的清泠淵似乎更深,而紅槲身前是黑影幢幢、敵情未明的山林,月色此時隐沒在金葉紅槲的枝丫裏,他什麽都看不清,唯獨的聲音只有驚飛的夜鳥,前前後後都沒有一個可以救援他的人!沒有一樣可以給他的掩護的東西!

辛鸾眼眶睜得發酸,心急火燎地繞樹而行!

他沒有辦法了,只能求救這棵大樹了!

他記得他鸾烏殿裏的桑榆樹。

樹長大了,樹幹上裏是有空隙的,他和辛襄的桑榆樹只有兩百年,從樹幹的楔口看進去都能看見蓮藕般的蜂洞,那裏樹體中空,是可以躲人的!

危急關頭,辛鸾也顧不上別的,他扶着樹的胸徑,踉踉跄跄地跨過紅槲一個又一個的板根,走五步就揮舞手臂用力地拍擊樹幹!

他的胸腔劇烈震顫,有那麽幾下,他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要被打碎了——那感覺太像蚍蜉撼樹了,他用盡了全力,感覺根本不是他在拍樹,而是樹在拍他,那可怕的後坐力幾乎讓他站不住,可他不敢停,也不敢省力氣,因為拍痛的瞬間他才能聽到準确的回音,确定樹的哪一塊可以讓他鑽進去!

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沉重有力的馬蹄聲在夜色中顯得尤其明顯,辛鸾簡直要哭了,這樹太大了!他根本繞不完,不斷地拍,可傳導給他的只有低回沉悶的聲響,一處一處都告訴他這棵樹長得很健康,讓他不知怎麽辦才好!

緊接着,火光圍攏了過來!

馬蹄的急停嘶鳴刺耳的響起,然後是重靴落地的聲音,幾丈之外,一群人舉着火把,聽腳步聲竟有數十人之多!

而就在人群落地之後,一道年輕而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他大聲的發號施令,聲音陰冷而可怕:“給我搜!搜到了不管是太子還是賊人,我都賞金百兩!”

那是齊二!

辛鸾呼吸一窒,心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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