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南陽(4)

齊二一言既出,舉手一招,府兵的武士們立刻嘩地下馬四散而開,操着自己的兵器開始了地毯式的搜索。

夜風呼嘯,他們人人握着一把火把,明暗交錯裏,辛鸾緊緊貼着紅槲的樹幹,眼見着絕壁之上抖開一片光亮,蠻古荒涼的密林中,火光迎風而舞,拉扯着樹影與人影一同散亂。

來者有三十餘人,看那影子似乎還有重铠的武士。

他們舉着火把圍攏而來,滿地的雜草都在他們腳下晃動,而他們靠近一棵樹,就操着兵器敲擊它們的樹幹。

哐、哐、哐!

樹木在夜色中沉重地呻吟着,狠厲的敲擊中,地鼠和爬蟲全都逃竄出它們的寓所,枯枝紛紛而下,這群人強盜一般,一般敲,一邊喊着“太子殿下!”

“直娘賊!”

一人忽地操着南陽口音罵了起來,“咱們來得夠快了,別不是讓人跑了吧!”

另一人附和什麽辛鸾沒有聽清,他兩排牙關咬到發酸,只知道屏住呼吸。

他很清楚現在的境況,自己一旦露面,他們一哄而上,他當真是半點活路都沒有了!不要慌,辛鸾!他在心裏一遍遍地對自己說,想想你哥哥,想想鄒吾,你別慌……

紅槲高有三尺,樹幹直徑寬有三丈,聽那敲擊的沉鳴聲他們還沒有靠的太近,辛鸾緊緊貼着樹幹,想着這樹活了這麽大,不會沒有楔口的!現在不動是坐以待斃,動還可以找找生機。

他折起礙事的翅膀裹住自己,抖索着自己的腿,一點一點地往外挪。

好像老天都聽到了他的祈求,他磨蹭不出五尺,就找到了紅槲樹幹上的一塊大楔口,那位置雖高,但是看起來裏面應該是被蛀空了,足夠他能躲進去!

哐哐哐的沉鳴聲越來越近,辛鸾不敢露出聲息來,抹了把手心裏熱辣辣的手汗,摳着樹疙瘩就往上面爬——還好他從小爬過太多次鸾烏殿裏的桑榆樹,緊急之中他身手很快,沒幾下就扒着楔口把自己藏了進去。

紅槲濃烈溫暖的樹香瞬間圍攏了過來,辛鸾腳下是小蟲蛀空成蜂窩,空間不算大,也不算小,他一口氣剛喘出來,忽然聽到齊二問道:“那是什麽樹?”

辛鸾感覺天都要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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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二的聲音不大,似乎只是無意一問,但是這聲音卻聽起來有咫尺之近!

緊接着,辛鸾立刻聽到有人笑着谄媚道,“是黃葉的紅槲,有三千年了呢!”

豐饒的土地才能孕育豐饒的樹木,三千齡的老樹,他們本身就是千年的巨靈。

齊二站在板根之下,随意一點,“你,你去!去看看上面!”

那被點到的人還在說嘴,“大人,紅槲這麽高,爬上去可不容易呀。”

齊二卻不聽他胡扯,冷銳地目光仰頭從樹冠一直掃到樹幹,漸漸凝成狠厲的實質,“誰知道呢,也可能是落下來的,誰說他非要爬上去了?”

他話音剛落,辛鸾呼吸一緊,腳下脆弱的蜂洞卻不争氣地“啪”地一塌!

這一下,什麽隐藏都沒有用了。

熬了三千年的樹幹根基內部早已成了空洞,薄薄的蜂洞承受不住辛鸾的重量,讓他只能一腳踩空!辛鸾猛地落了三個身位,他一腳懸空,一腳踩着大樹,手指救命一樣扒着什麽東西,那一瞬間驚恐地幾乎就想要尖叫!

可他并沒有叫。

他死死咬着嘴唇,咬着眼淚都出來了,硬生生地将那些恐懼全都憋了回去。

可他不叫也沒用了。

齊二已經發現了他,辛鸾只聽樹外那腳步聲慢慢地逼近,冷冽的聲音如刀一般,刮骨而得意。

“哦,原來還真在這裏。”

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密林遮蓋裏便是連星光都是沒有的。而南陽城內距離豐山足有十餘裏,樹林中,鄒吾如一道清冷纖薄的弧光,一路縱馬飛馳穿林過樹,不敢稍縱。

紅竊脂是突然掠來的。

風拂起了她的頭發,鄒吾只瞧着一人展着雙翼從天而降,第一反應還以為是辛鸾,剛想:還好還好,只是自己多心虛驚一場,誰知等人落地竟然是一身紅裝短打的紅竊脂!

“你怎麽在這兒?”

鄒吾趕緊勒馬,輕撥馬頭脫口便問,“辛鸾呢?”

“我正要說這個!”

紅竊脂滿臉是汗,香鬓已濕,竟似匆忙來找他的模樣,一把抓住鄒吾的馬缰,彈珠射箭般飛快道:“辛鸾他自己化形飛走了,卻引來了齊二那群官兵,你不要往前走了!他們就在前面……”

可能漂亮的女郎天生就是擅長說謊的,她真真假假,一番話說得居然合情合理,邏輯通暢。

鄒吾聽到她說辛鸾走了時候,剎那間呆了一下。

可思緒轉過一遭,他沒什麽依據,卻本能地覺得不對。“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紅竊脂急了,上前一步,逼住鄒吾的目光:“今夜上元,月是滿月,按照明月律本就是化形之期!剛剛九鐘又響了那麽多通,怎麽就不可能?!你耳聰目明,就沒聽到剛才整座山的鳥兒都在叫嗎?鹫峰萬仞,豐山飛檐,你再把他當家雀兒養,他也是鳳凰!還追他做什麽呢?!”

紅竊脂其實不止在拖延時間,她更是要攔住鄒吾。

她剛剛從紅槲樹那邊飛縱而來,知道齊二帶的絕對止南陽的府兵,恐怕還有濟賓王給他配備的殺手。現在全天下現在都在通緝鄒吾,她既然已經誤了他一次,自然再不會給他任何再暴露行跡的可能。

而至于辛鸾……那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他是被殺被擒,都是他們天衍上層傾軋奪權的把戲,幹她底事?!

女郎就是這樣的,只要她們打定主意,含急帶怒,理直氣壯,萬事都可以搪塞過去,最聰明的男人也不是她們的對手。況且,在她心底,鄒吾本來就和自己交情匪淺,他實在沒道理來疑心她。

可是鄒吾就是覺得哪裏不對,身下的馬兒感知了他平靜中的急躁,不安地打了好幾個響鼻,而他眺望着遠方一望無際的山林,不知怎的,一顆心就是突突地狂跳。

他忽地扭頭,瞧定紅竊脂,“小卓怎麽沒和你一處?”

紅竊脂沒料到他這一問,瞬間一哽。

她害人性命不可能還帶個目擊證人的。

可就是這一停頓,鄒吾立刻看出了端倪。他居高驟然眯起眼來,聲音冷硬而危險,“辛鸾不會什麽口信都不給我留就走的,他不是這樣的人。姐姐,你跟我說實話,辛鸾是怎麽就忽然化形的?既是化形飛走了,那也是山頂有異象?為何齊二他們不結隊上山,卻在清泠淵底下?!”

而此時紅槲樹下,齊二忽然笑了。

那是捕獵者勝利的微笑,好像已經穿透了樹幹看到了獵物,忍不住露出自己的殘忍和邪佞來。陳全遲疑地和同僚圍了過來,只見齊二也不要他們搭手了,施施然地走到紅槲巨大的板根外,兜着步子,一撩衣袍,不緊不慢地邁了過去,“太子殿下,臣齊策來接殿下回京了。”

陳全擎着火把,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對了。

他就是剛剛一臉谄笑的人,原本負責的是南陽的賊事策防,這幾日是被臨時調過來伺候齊二這個神京的小爺的。按照道理來說,臨時的上司找人急切,應該是忠貞之臣,可此時的語氣太詭異,既咬定太子躲在紅槲後面,口吐之言卻根本不是臣子事君的語氣。

陳全驚疑不定地和自己的副手對視一眼,顯然,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感覺。

而齊二此時勝券在握,根本也不把辛鸾放在眼裏了。

殺人沒有趣味,折磨人才有。猛獸咬住了羊,也不都是着急狼吞虎咽的。

他的腳步故意踩得很沉重,每走一步,還故意踏在紅槲的板根上,一步一步,辛鸾呼吸都要停滞了,那震動傳到了整個樹腔裏,一下一下都像是踩在辛鸾的心口上。

“阿鸾。”

他輕柔不遜地喊着他的乳名,聽那聲音的遠近能聽出來,他已經靠近紅槲的樹幹了,只要他願意,可以一槍槊進這棵老樹的樹幹!可他只輕柔地撫摸着老樹飽經滄桑地樹皮,低低的,他笑兩聲,針一樣吐出一字一句,“還不出來嗎?別躲了……我看到你了,你哥哥一直在等你回去呢。”

辛鸾躲在大樹的肚子裏滾過一片惡寒。

有那麽一瞬間,他對齊二的憤怒甚至蓋住了恐懼!

“蹭”地一聲!辛鸾猛地聽到了四蹄撒開的聲音,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剛剛還在谄笑的人說話了,他還是笑,說,“大人,您搞錯了吧!可能就是這頭鹿!”

齊二沒有回應,卻也沒再往前走。而就在這個時候,辛鸾聽到了馬蹄聲,緊接着馬蹄急停,來人脫镫下馬,急喊着沖上來:“齊主事!公良大人急喚您!”

公良柳!

這一聲出,辛鸾整個人差點要癱下去了!

對對對,還有公良柳!他現在是齊二的頂頭上司!他來傳喚齊二,他必然聽他的!

齊二結住眉頭,終于洩露出不耐煩的情緒:“等着!沒看到正忙着!”

那來人卻非常強硬:“是急事!從神京傳來的!公良大人命你立刻撤兵,連夜要一起趕回神京!”

空氣都寂靜了。

公良柳年紀大了,不可能本能來這深山老林裏把齊二帶回去,可這命人的一傳一達,一切都會生出無數的變數。辛鸾大氣都不敢喘,把耳朵貼在樹幹上,無人說話的空檔,他心中一片驚恐,還以為漏掉了什麽聲音。

許久,齊二陰狠的聲音終于傳來。

出人意表的,那聲音遠了些,回答的居然是:“好!撤兵!”

他從紅槲樹根上下去了!

辛鸾一顆心終于放下去了,他茫茫然地伸出五指,這才發現剛才自己死死攥住了落入樹洞裏的一根樹枝,攥得血液都要麻痹了。可是還沒等他放下樹枝,就忽地聽齊二大聲在底下道:“不過走可以,但要做完最後一件事。”

那來人似乎急了,“大人還請不要耽擱,為難小人……”

啪地一聲脆響!

那人話根本沒來得及說完,齊二猛地拉開那人本能護住臉頰的手,左右開弓,把一整串響亮清脆的耳光抛了過去!那為公良的信使傻子一樣地被扇得搖頭晃腦,辛鸾驚心動魄地聽着,只覺得那無窮無盡的把掌聲竟有五十數之多!

“賤奴。”

齊二冷漠的聲音仿佛啐了一口唾沫,等他停手,那來人的腦袋已經被他扇成一頭紅腫的豬頭,以陳全為首的南陽府兵全部都看呆了,空空地擎着火把,靜若寒蟬。

而齊二就在這一片死寂中,旁若無人道,“我聽公良大人的,是因為他尊我卑,他于我有管轄之權,可你也要搞清楚身份,上峰說話,有你什麽置喙的餘地?!”

這是公報私仇,挾恨報複,可是這麽多人,這麽多張嘴,沒有敢說一個不字。

齊二散漫地轉過身去,仰頭看了看樹冠如華蓋的紅槲,淡淡道,“不過你放心,我這件事也不費事,辦完立刻就能走,不耽誤公良大人。”

說着他朝着陳全擡了擡下巴,“府兵大人。”

陳全趕緊彎腰,“小人不敢。”

齊二看也不看他,嘴唇一張一合,“放火燒山。”

他多餘的一句解釋也沒有。

在一片驚駭中,他點了點眼前三千齡的大樹,“就從這棵紅槲開始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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