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南陽(6)

溪澗旁,辛鸾趴在地上喝水。

他整個人要被烤幹了,嘴唇皲裂,渾身滾燙,喝水的勁頭很沖,要不是鄒吾還拽着他,他能一個猛子直接翻進水裏。

“慢點,慢點……”

鄒吾怕他嗆到,挨着他蹲着,另一手從他的後腦撫到他的翅膀,五指成梳慢慢地栉。

手下眼底,全是失而複得的溫柔。

“冷嗎?”

剛剛的炙烤,現在的強風,深夜裏不由讓人打出冷汗,辛鸾更是猛地發了太多的汗,發根盡濕,現在又撲了滿臉滿胸膛的水。辛鸾胡亂地搖了搖頭,終于喝夠了,向後一挪,直接翻身躺在地上,一手抓着土地,一手抓着鄒吾,好像那潮濕的土壤和鄒吾的手都能給他一種舒緩的鎮定。

“我還以為我死定了……”

他意志孱弱,聲音幹啞劈裂,鄒吾心疼地撥了撥他散亂焦糊的碎發,哄孩子一樣一遍遍說着,“沒事了,現在沒事了。”

他們身後還是連綿滔天的火光,辛鸾眯眼喘氣說不出話來,就那麽筋疲力竭地攤着,鄒吾調整了姿勢,任他拉着,屈着一條膝蓋坐在他身邊,躬身問他,“怎麽認出的是我?”

辛鸾迷蒙地看着他,嘴唇動了動,“就是能認出來啊。”

火焰掃盡了大地,百裏外的群峰在大火的燒灼裏清晰可見,辛鸾躺在地上看他,只見鄒吾的臉在火光中明暗交錯,在高挺的鼻梁下投出明顯的陰影來。

“我聽到你喊我了,一遍一遍地喊,我當時還以為我要死了出現了幻覺,後來你把樹劈開,我看你一眼就知道了:哦,這個人把人皮面具撕掉了。但是你的眼睛我還記得,我看見它們總會迷眩。”

可能是後怕,可能是因為別的什麽,辛鸾越說越委屈,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鄒吾憋了一會兒,然後才啞着嗓子用力握了握鄒吾,“不過你是好看的,比卓吾還好看。”

辛鸾不太會誇人,只是覺得卓吾軒昂俊朗,已經是一等一的好樣貌了,可是鄒吾好像比他弟弟還要強上三分。長眉入鬓,眉眼深沉,那丹鳳眼,眉心鼻,容長臉組在一處,竟然是說不出的端肅和華麗,明暗交織之中,一時掩在黑暗中,一時熠熠生光,硬要形容,就好像王庭內省的那襲架供的紅羽绉面的精織衮冕鶴氅,非國之重典,不得服也。

辛鸾的目光一寸一縷地掃過鄒吾銳利的颌角,光潔的皮膚,深邃的眼眶,想他之前的易容之術竟不知是何方的手法,居然連五官曲線也全部改變了。但是他如今看他,心中倒也全不違和,就好像是上輩子已經見過般,火海裏鄒吾急切地呼喊自己,朝自己伸出手,他沒有一絲新相見的抵觸,只有闊別重逢又絕處逢生的酸楚,辛鸾不自覺地舔過下唇,道,“你就該長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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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着了魔一般,像是茫然的呓語,偏又十分篤定,又說了一遍,“鄒吾,我認得你。”

語氣潮濕缱绻,竟飽蘸了深情。

鄒吾神色一變,只覺得辛鸾那幾個散開在空氣裏,竟然喊得他心口發燙。

其實不該的,若是別人對露了真面目的鄒吾說這樣的話,鄒吾還不知要如何警覺,可偏偏說這話的是這麽稚嫩年輕的辛鸾,偏偏是這樣的一個剛死裏逃生的局勢,偏偏是眼前這樣一個俯仰相看的姿勢,辛鸾失焦的瞳孔被水洗得晶瑩剔透,他看着他,在說他不需要什麽道理就能認出他來,不管他變成什麽樣子,他都能認出他來。

他單薄的胸膛在濕透的前襟下微微起伏,鄒吾的喉結不自覺地就滾動了一下,心道:他不會反抗,我……

他甚至沒有想清楚“我”後面要作甚麽,就那麽全憑本能地擡起右手,俯身蓋住了辛鸾的眼睛。

辛鸾喘了一下。

很明顯的喘法,幾乎意亂情迷。

壓在他身下的翅膀倏地動情地斂住了,辛鸾害羞又害怕地一手抓着鄒吾的左手,一手用力地抓緊土裏,就像鄒吾想的,他沒有一點的反抗,甚至還本能地挺動身體,反弓胸膛,擡起下颌。辛鸾的脖頸迅速地泛紅了,鄒吾手下的肌膚沾着一層溫膩的水和汗,只感覺他溫順地擡起頭,輕輕地張開嘴,竟在用自己的鼻尖和嘴唇去貼他的手掌。

這親昵真的過分了,可他們倆個人卻停不下來。

鄒吾的手很大,手心也有繭,他垂着頭,手掌幾乎眷戀地撫摸着辛鸾的臉,從額頭開始,一點點蓋着掠過他的眼睛和鼻尖,手心下的輪廓卻有如玉質,細膩得動人心神,呼吸抵近間,鄒吾俯下身,手下的睫毛忽地搔過掌心,竟是在驚顫——

只是什麽都沒來得及發生。

紅竊脂抖動着翅膀呼嘯而下,一聲鸮號,引頸長鳴!

辛鸾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猛地從地上坐了起來,鄒吾被他吓了一跳,這一下,兩個人那點情不自禁頓時被掃得個蕩然無存。紅竊脂翅膀一斂,邁着長腿三步并作兩步地就走了過來,兩個人面面相觑地對視了一剎,鄒吾剛想拽住辛鸾,誰知他又突地原地跳将了起來。

那感覺說不上是害羞還是愧疚,唬得鄒吾一臉莫名。

紅竊脂心中有數地看了這兩個人一眼,面上卻不顯,嘴裏一個磕絆也沒有地向鄒吾道,“西南風起得太快,看樣子到明天上午都不會停,現在火勢朝東北方一路走,那邊山巒更多,咱們控不住,也救不了。”

正事當前,辛鸾的情緒可以事後再問,鄒吾站起身,迅速恢複到任事狀态,“兔床和高前兩座是不是都在東北方?”

“對!”

這兩座是南陽采量最大的藥山,若是真燒個遍野,那可真是幾年都挽不回的慘重損失。

鄒吾神色嚴峻地看了看漫山的火,當機道:“去找徐斌,讓他帶人過來打火。”

“他?”

紅竊脂卻蹙眉,對鄒吾的話不太認同,“這火可是齊二那兔崽子放的,我去找徐斌,就他那見到欽差跟耗子見貓一樣,他敢管敢救嗎?”

她深望着他,話雖桀骜,無形之中卻是領命服從的态度。

辛鸾站離了一步,不動聲色地看着這兩人一來一往。心道這兩人平日裏像是尋常朋友一般,大事當前卻不自覺地現出分明的上下關系來,而溫和無争的鄒吾,居然是定策任事、發號施令的那一個。

“神京的權鬥傾軋徐斌不管,他自己百姓的死活他也不管嗎?”鄒吾沒有再給紅竊脂反口的機會,直接道,“你若是沒把握拿得住徐斌,那就先去千尋府然後再去公堂,火這麽大,徐斌不管也得管,還不快去?”

他這樣說,紅竊脂還有什麽不遵的,飛快地掉頭走了幾步,展開翅膀的剎那卻猛地一頓。

她轉過身來,目光如銳射在辛鸾身上,嘴上卻對鄒吾說,“這不安全,我帶他去東面下游吧,正好讓他幫着砍條防火帶來。”

鄒吾眉頭一皺,剛要拒絕,辛鸾卻先開口,“好,我聽姐姐的。”

他應得幹脆利落,火光裏,那眼神沒有恐懼,沒有仇視,就那麽靜靜地與紅竊脂對視。

·

而南陽城中,徐斌看着府衙中庭空地上稀稀疏疏地幾個人,暴躁地走來走去,“人呢!人呢!人都過節過沒了嗎?”

的确是不必來報他起火了。

大火燒山,明明山谷距城十餘裏遠,可西邊的天都跟火燒着了似的,還能有誰看不出來?!

上元節中置身事外的百姓瞧見了,也都興奮着紛紛朝着西邊眺望,說是是這火焰好生漂亮,燒着燒着,緊接着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摧心肝一樣,地面都跟着劇烈晃動了一下!

人群裏立時起了騷亂,喊着“地震了?地震了嗎?”但緊接着,人們發現又不是,遠方仿佛白晝,火樹銀花不夜天,壯烈到出現了美感,一股腦地燒透了上元的夜。

徐斌眼皮突突狂跳,急得是一籌莫展,心道好好的上元節啊!香香一晚的纏資那麽多,他還來過兩輪,就一個一個地都跑來煞風景!雖然原本他聽到鐘聲,猜測今晚是會出點別的什麽事的,誰知道發的居然是火災!火災是災情啊!這是他父母官直屬負責的,上面是要過問,他第一個跑不了幹系!

就當司丞大人再也等不得,操着山火拍就想親自往城外沖的時候,齊二帶着人馬回來了。

重甲開道,四縱馬匹押後,齊二一介不足二十歲的青年,身姿修拔、好生威風地就騎馬踏入了公府府衙,看到徐斌,他長眉一挑,居然心情頗好地主動打了招呼,“呦!上元佳節,司丞大人怎麽在這兒忙着?”

徐斌真是看到齊二就嘴裏犯苦,但是齊二好歹是帶了他一隊人馬回來,也不必他再硬等着攢人,一時又憂又喜地颠着身上肥肉飛快地小跑過去,扒着齊二的馬脖子就道,“齊小大人還不知道吧?”

齊二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什麽?”

徐斌咧嘴苦笑,指着西邊的山色,“這是起山火了,下官要帶人去打火,嗯……小大人,您帶出去府兵要是忙完了您的差,不如……讓我帶走?”

陳全在齊二地身後拼命地朝徐斌打顏色,生怕上司一句話說錯開罪了貴人,可是徐斌忙着應對齊二恨不能使勁渾身解數,哪有多餘的眼睛留意他?

好在齊二一事斃後心情舒暢,也沒貿然動怒,他翻身從馬上下來,整了整袖口,淡淡道,“不必了。”

徐斌一頭霧水,“不、不、不必什麽?”

齊二卻毫不避諱,笑着拍了拍和他父親年紀一般的徐斌的肩膀,和藹道,“我說不必去救火了。這火,就是我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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