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南陽(7)
齊二一句話,徐斌怔倒是愣住了,他僵了片刻,立刻賠笑道:“小齊大人開什麽玩笑?您好好的放什麽火啊……”
徐斌雖然不算是什麽廉吏清官,但二十幾年來還算守住了為官的底線。剛剛他真的只以為失火是一場意外,冬末初春草木促燃,這也情有可原,此時聽齊二說火是他放的,他第一反應全然不是可以逃脫責罰的僥幸,只剩下深深的不解和疑問。
齊二卻絲毫不能領會他的憂急,年輕的臉上居然難得地顯出幾分少年人的神态來,笑容可掬道:“對,忘記和司丞大人說了。”
他虛扶了一把徐斌的手臂,先他一步就往府衙內走,“我今日帶人出城,半途剛巧就發現了賊人蹤跡!你且說巧不巧,他們就藏在一顆大樹裏!此等天賜良機,豈能錯過?我便将計就計将命人将那樹、那人付之一炬了!”
齊二說得口幹,正想先讨杯茶來,誰知此時山道監管忽地連滾帶爬地沖進了府門,長鳴般喊了一聲“報!”大聲道,“司丞大人,豐山、依轱山山火!請求救援!”
這山道監管是個三十多歲的白面小吏,上元節估計剛也還和家人一起觀燈,此時來報險情手裏還胡亂提着一盞兔子燈,沖到徐斌面前趔趄一下,險些跪倒。
齊二見狀,腳步不急不緩地停在第三臺階上,頗有興致地回身看了那小吏一眼,居然擺了擺手,“回吧回吧,大年節的,救甚麽援啊!”
說着他也不再看那被他打發得瞠目無措的小吏,直接拍着徐斌的胳臂道,“司丞,我叨擾貴地也有多日,差事今日可算是功德圓滿,您此次協助本官追捕有功,且等我回京上報朝廷……”
說着,齊二露出笑容,淩空點了點徐斌,壓低了聲音,“有您的賞呢!”
此時齊二的重铠武士已經進了司丞署衙的大坪,東方烈烈火光映襯,也沒人點火把,都一個一個釘子一般地挎刀拄槍立在原地,透過府衙的大門分列兩排,從大門一路排到了二堂。
南陽被臨時召集還未召集齊全的府兵,畏畏縮縮地站在他們中間,大坪的中間,聽了貴人一句“回吧回吧”,此時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去是留。
齊二顯然是覺得自己仁至義盡了,袖袍一擺,就要進堂。
徐斌為官數十載,齊二這少年的一番話,他硬是沒聽明白,趕忙拽住,“齊小大人,齊小大人,別別別,您說明白些,什麽樹,怎麽就不用救火了?”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飛亂地去找陳全,卻見陳全一臉沉重地看着他,徐斌心中惶恐,“能藏人的樹?是……是豐山腳下那棵金葉紅槲不成!”
齊二一拍巴掌,“對,就是那一棵!”
徐斌眼前一黑,臺階上直倒退了幾步,肥厚沉重的身子差點沒仰倒過去。
齊二卻還在說,“我聽陳大人說那樹活了三千年了……很氣派啊!南陽人傑地靈,我也是頭一次看到這般的巨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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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當然氣派!
徐斌猛地閉上眼,狠狠地吸了一口氣:那樹活了三千年,比南陽這個城市活得還要久!你怎麽能燒它?!在這片土地還不是你天衍的國土的時候,這一帶官署就已經每年三牲酒禮祭供它祈福,以求來年風調雨順了!
徐斌的腦子都要麻木了,巨樹有靈,死而不詳,這是要降災的啊!
而大概是看到了山道監管一路報險,原本看燈的情狀百姓也反應過來了,此時都紛紛提着火拍,拿着斧頭、掃刀,圍住了府衙門口。他們看不出裏面的明堂,就看到許多黑甲陌生的兵,一時不敢進,只能在外面高聲地喊,“司丞大人!是不是山裏着火了,去搶險嗎?!”
南陽這個城市富饒,卻沒有大營駐紮,百姓們也知道南陽那幾百的府兵用起來左支右绌,青壯百姓經常被征調幹些築城牆、通水溝、掃雪事,他們被纏得煩了,習慣成了本能。
徐斌聽着那急切的呼喊,兩眼失神地望了眼門外,心想:這是什麽事兒啊!
可是他心中掂量了一番,覺得還是請示一下的好,便收拾情緒,強顏堆笑,“賊人剿滅了就好,小齊大人居功至偉,下官頂多是沒添麻煩,實在不敢貪功,不過……既然賊人已經剿滅了,那下官帶他們去打火也耽誤不得什麽了罷?”
齊二看了看門外,估計也是顧忌民情如火,朝他招了招手。
徐斌附耳過去,只聽齊二輕聲說,“司丞大人,這火,不能救。上面問責,我來幫你擋着就是,若有其他周全不得的,也大可來找我,只是今天,救不得。”
“可……”
“大人分得清輕重緩急罷?”齊二打斷他,“我明日就要啓程回京,之後若有人問起,大人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該知道,什麽不該知道,不必我來囑咐。”
齊二壓根沒有把救火這事放在心上,囑咐徐斌也主要是為了別的。一月份此時還是凍手,徐斌搓着手心,心煩意亂又不得不點了點頭,“是是是,下官什麽都不清楚。”
齊二拍了拍他的肩膀,居高臨下的,露出互有默契的微笑來。
可徐斌是真的牙疼,覺得這事兒還是奇怪,字斟句酌地試探了一句,“只是濟賓王那裏,就當真不怪罪嗎……”
天衍要換天了。
含章太子下落不明,能登位的也就是濟賓王,這點意識徐斌還是有的。
而齊二聽他如此說,不由通身舒暢起來,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很是豪邁道:“怪罪什麽?又不是不可收拾的事情,幾座山而已,王爺心中揣着的可是九州萬方!”
這話本也沒什麽不妥,可是徐斌一聽卻呆了,瞪大了眼睛反問,“也就是說沒有撫恤是嚒?”
齊二也沒料到徐斌能出此言,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徐斌觑着他那茫然無知的神色,心裏一突,急急地跺了一腳,“所以我南陽的百姓呢?你說的’周全’不包括他們嗎?不疏報災情,不及時救火,不撥款重建,任他們自生自滅嗎?”
這對答當真是無禮了,齊二皺了皺眉,瞬間冷了臉色,壓低聲音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大人就不能勉為其難一下嚒?百姓不體諒朝廷的難處,難道大人也不能體諒嗎?”
“體諒你們什麽?”
徐斌簡直就沒有聽過這等無恥的言論了,燒了他們家門口的山,讓他們來體諒?!徐斌的聲音不自覺就飙高了起來,“我們體諒你們傷天害理,放火燒山嗎?”
這聲音實在是大了,離得不遠的陳全聽了,急急壓着嗓子喊道:“司丞慎言啊!”
齊二卻被徐斌這番話竄了火,扯住徐斌的衣襟,直接逼壓一步,“體諒我們什麽?體諒我是為了朝廷,為了剿賊,為了公幹!”
徐斌的嘴在顫,肩在顫,連帶着身上的肥肉和散開的胡須都在顫,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居然本能地擡起了手掌,“所以你們就不要我這南陽這幾十萬口生民了?!”
他的手在抖。
可能是齊二也就是他兒子一般的年紀,徐斌不知怎地就擡起了手掌,一時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可憐又無助地懸在半空。
齊二的臉色倏地一變,看着他那巴掌,再沒有溫情脈脈,狠狠嗤笑道,“怎麽?司丞還想動手了?”
“啪”地一聲脆響!
大坪上所有人都跟着一凜。
只是這巴掌不是扇在齊二臉上,而是徐斌的臉上。
衆目睽睽下,是徐斌自己抽的自己。
哐哐哐。
一聲嘔啞嘶啞的呻吟過後,樹木攔腰倒塌,砰地一聲巨響,辛鸾跳踉着躲過呼嘯砸來的枯枝敗葉。他衣襟最上面扯開了,手臂上裹着一層汗膜,而他的身後,豐山連脈三十六座,有樹約八千萬棵,陷入的是烈火一樣槁灰色的絕境。
辛鸾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心道,人怎麽還不來?
就在剛剛,紅竊脂把他提溜到這片木荷林裏,這裏是偏東側的下風口,再往東幾裏地就是南陽的山莊農田,“不能讓火過去?懂不懂?”紅竊脂瞪着眼問他。辛鸾點了點頭。
說着她抽出自己的貫刀,流光一樣,閃着和她本人一樣猩紅色的刀光。“拿着!”
辛鸾默然地接過,掂了掂,果然又輕又稱手。
“鄒吾給你帶的是匕首,這個時候屁作用也用不上。”紅竊脂惱怒地嘟囔了一句,“不是砍了十幾天的樹了嗎?現在化形了總不會還那麽沒用吧!”說着直接就飛走了。
不過辛鸾化形之後再拿刀的感覺真的不同了。像卓吾說的一樣,五髒開竅,二并四具,三生萬物,一氣呵成,他第一次感覺到揮刀原來是這麽暢快的事情!他砍得很快,且縱且飛,砍倒幾棵就看看蔓延的火勢,不過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來,被他砍倒的樹橫七豎八地躺着,他又搬不動,只能等人來移開,但是……如果一直沒有人來……
辛鸾控制着翅膀,輕輕躍上枝頭。
眼前是被火咒谶過的森林,詭風呼嘯着,如果再沒有人來,那他砍的防火帶會徹底失去作用,因為這些他搬不動的、倒下的樹,就是火海蔓延向東的最好燃料。
·
啪地一聲。
徐斌自扇的這一巴掌,便是齊二也看愣了。
府衙私署的大坪上數十人,府衙門外更是圍了百餘百姓,南陽的父母官受此淩辱,自掴于人前,任誰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司丞大人”一時喊得是此起彼伏。
“您說的對,我不敢打欽差……”
徐斌渾身顫抖着,定定地看着齊二,目光裏透着憤恨與沉重,“您大駕光臨,您說什麽是什麽,做什麽是什麽,我們南陽上上下下,不敢說一個不字,不敢有一丁點的不配合!上面的變動,我徐斌微末小官,不懂,也懂不了!不管,也管不了!可我南陽十萬百姓,十萬張嘴,從來都是靠山吃山,憑什麽要受此等的池魚之災?!”
徐斌還記得第一次見齊二。
豐神俊逸,儀表不凡,大堂之內和長他幾歲的申睦小将軍和八十餘歲的公良柳周旋,三足鼎立,不落一絲的下風!這樣的韶齡,這樣的氣度,年紀輕輕,如此權柄,他一看到他就氣餒地想到自己兒子,再看一看他又要暗嘆“此子将來必然是天衍棟梁之才!”
可就這樣一個才幹縱橫的人物,居然道這樣的狼心狗肺之言!将來要為官做宰、受天下人供養的人物,卻不将天下人的一絲一毫放在心上!這就不是他的兒子,不然他今天的這巴掌早就打在了他的臉上!
“下官聽說神京的子弟都是可以入明堂教養的,都是可以和王庭的太子公子一起學習的……下官的兒子沒有那樣好的先生,可也知道一座山,若燒它,天覆地載,不過是一夕之間的事情,若養它,卻胼手胝足,需要精心實意的幾年!……小齊大人,民生多艱吶,聖人教化當權者,說要與百姓休戚與共,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我主政南陽十八年,不敢說十全十美,但總也知道,今日不救,我南陽百姓來年會有幾溺幾饑!”
言罷,徐斌高聲一喝,“南陽府兵何在?!”
一時,門外的百姓人頭攢動,不管是不是府兵地都往前湧:“在!”
這齊聲一喝,聲震天寰!
徐斌轉過身去,只見署衙內外無數雙眼睛都在憂急地看着他。可能他們也知道自己這個父母官平日做得窩囊了些,凡事能忍則忍,所以此刻的驚懼慌亂之中,也露出了對他心底的擔憂和感動。
無端的,平生怯懦的徐斌忽地生出萬丈的豪情,是啊,他才是主政一方的官員,救與不救,這個決心,不是齊二來下的,是他來下的!
他深吸一口氣來,臉上的肥肉一斂,手臂一揮,大喊一聲:“整隊!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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