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南陰墟(3)
雲層重疊,直把天宇壓得透不過氣,神京空曠的長信宮中,濟賓王一手支頤,一邊聽着齊二的述職,另一只手垂在膝上,輕輕地玩着一塊拇指大小的翠玉。
“臣眼見那一位落入南陽豐山清泠淵下的紅槲樹中,連人帶樹親手引燃,确定再不複得救才帶人折返……”
少年略帶沙啞的聲音緩緩地在宮殿中流淌,灰度沉沉的宮宇裏,只有濟賓王手中那一點碧綠光華流轉,好似開天辟地後所有的蒼璧都點在了上面。
因果輪轉,好似一切皆有定數。
濟賓王拇指摩挲着那玉髓上面的一道裂紋,心道曾幾何時,他也曾親封禮盒軟襯,這玉髓不過是他從北境帶回準備要送給辛鸾的禮物,可如今,這玉髓裂了一道,已經成了辛鸾死于南陽的證物。
“王爺?”齊策述職已畢,跪地伏了半晌卻遲遲不見上首發話,不由擡首投去目光。
只是辛澗似乎心事重重,攢着眉心仍在靜靜出神,齊策無法,只能擡高了聲調又喊了一聲,“王爺?”
濟賓王手指猛地攥緊,這才省的回頭看他。
密不透風地晦暗之中,齊策小心觑着這美須髯的男人的神色。只是在他扭頭的那剎那間,他忽然在這強硬的男人眼裏看到原本不屬于他的神态,像緊繃中終于得以松弛,又像精幹中瞬間的蒼老,電光火石裏,他眼中竟有頹唐。
可齊策還沒來得及看清,下一個彈指,濟賓王臉上又瞬時展露出那種溫和矜持的笑意來,對齊策說,也對屋內的第三人落坐次首位的齊嵩說,“二郎這差事辦得不錯。要賞!”
原本齊策還為了南陽燒山之事有些惴惴,現在一聽濟賓王根本不去追究,不由露出今日在長信殿中的第一個笑容來,他五體投地,立刻叩首,“盡忠王事,智竭镦努,策在此深謝王爺。”
濟賓王滿意他的順馴,不由點頭,“不過二郎也當知道,此事特殊,這賞本王不能明面來給,你資歷尚淺統率私署已經引來物議,這份賞賜就不如就加在令尊身上罷。”
齊二一愣。他父親已位極人臣,三公之首,還能如何加封?
誰道濟賓王話鋒一轉,朝着齊嵩漫聲道,“北境三千裏幅員,不能長久無人擔負,如今也該有個正經掌事的了。”
這一次,齊二霍地擡頭!
四大封君,這可是可以和先王後母家、墨麒麟、丹口孔雀并肩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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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帝在位時,齊策總聽聞王爺有意對已傳多代的君侯消爵降祿,他還以為哪怕濟賓王即位,北君之缺恐怕也只會一直空懸下去!就算濟賓王為了穩定人心,在這個敏感時期打算找人拾階補位,他以為王爺也該會優先考慮北境原駐貴族,或是在赤炎一十八軍鎮擇取,萬萬不曾想他居然考慮了他的父親!
齊二沒有他父親的老成持重,少年人此時已經忍不住喜形于色,面露熱切來。
“看把孩子高興的。”濟賓王笑了笑,對齊嵩道,“如今內憂已靖,該是掃清外患的時候了。先帝喪儀國典在即,可算是天賜良機,齊大人若不負本王,本王必不負大人。”
齊嵩立刻起身,肅然道,“王爺放心,朝內衆臣工只有一張嘴,南陰墟上,也只會奉王爺一位主君。王爺萬乘之尊,臣齊嵩,提前為聖天子賀。”
說着齊嵩衣擺一撂,伏地下跪。
濟賓王等着一個叩首之後,趕緊道,“二郎,還不快扶一扶你父親!”齊策懵懵然地聽着這兩人一來一回,此時也差不多明朗了個大概,喜憂摻半地伸手扶起老父的時候,卻聽濟賓王用打趣的口吻道,“北境人心難定,我看齊大人府上還缺個平妻,等南陰墟事畢,二郎你且等着多一位庶母罷!”
齊策聞言皺眉,并不解其意,然濟賓王卻不願多說,只接着道,“帝子消亡事,你不要對任何人透露,私署的事我會派人接手,循循收縮布防。現在眼下,你還是不要留京的好,我擔心我那好兒子遲早看破這關竅,來找你的麻煩。”
濟賓王心中有數,有些事情,他可以瞞天下人,但他一定瞞不過辛襄。尤其辛鸾之死後,他的種種布防會大變,父知子,子知父,又能怎麽瞞?
這原本是極為體己關切之言,齊二聽了這話卻不假思索道,“王爺嚴重了,我對公子襄忠心可鑒,就算稍有沖突,也不敢言委屈。”
濟賓王搖了搖頭,并不将這少年的話放在心上,只是道,“孤省得的。孤不讓你留京是有另一樁重要事交給你,先帝在南陰墟的喪儀大典,屆時無數貴人到場,我之前派的是樊邯接待,想的是他靖國出征有軍功又能化形,招待貴人總有分體面,不過……他到底是小地方出來的人,伶俐聰慧遠不及你,你今日便且出發先去一步吧,你們二人一同接應,我也放心。”
齊策一頭霧水:“……貴人?”
齊嵩在旁為兒子解釋:“是三位封君。中君丹口孔雀親自到了,南君因亂酋叩邊,派來的是副相向繇。西君年邁纏綿病榻,也是遣使而來。”
按照齊策的身份資歷,原也是沒法直接接待封君級別的人物的,但是考慮到要提齊嵩的位分,讓齊嵩的兒子先與他們接觸也是情理之中。齊策也看出其中安排的用心,立刻肅然領命,“王爺厚愛,策不敢不用命,若無其他吩咐,策這就快馬出發。”
濟賓王點了點頭,很是欣賞這少年人行事的迅捷幹練,道一句,“路上小心。”齊策便再無耽擱,行禮後轉身便走,只是快出宮門時,忽聽濟賓王喊了一句“等等”,緊接着,破風之聲忽地傳來,齊策仿佛身後有眼,擡手接過,卻發現撈到的是那一塊蒼翠的玉髓。
“你且把它帶走,随意處置吧,”濟賓王蕭索的聲音慢慢傳來,“不要再讓我看到了就行。”
齊策鞠了一躬,再不複言,轉身邁步走出長信宮去。
此時雲霭低垂,偶有罅隙中漏出微弱的天光,又轉瞬消弭,紅磚璧瓦間,齊策毫不顧惜地将手中的東西扔進葳蕤的草叢,卻忽聽一聲瓦檐踩踏之聲,他擡首一望,怪道:“這宮裏怎麽有貓?”但他也并未深想,整肅了儀容,立刻匆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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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從觀德殿出來時已近傍晚,一整天未見陽光,此時蒼郁的天頂積雲不去,天色比照平時更顯陰沉晦暗。跪了好幾天的靈,辛襄整個人都憔悴不堪,此時他哪怕離開觀德殿,滿耳嗡嗡地都還是祭司唱奏的悲樂之聲,天色濃重地攏着陰霾,延進冗長的宮牆裏只剩下沒有盡頭的灰暗的影子,他喘息艱難,有那麽一剎那他眩暈得只想直接倒下。
“公子——”
西旻心事重重地跟在辛襄身後,想攙他一把,卻還是被他揮開,他喃喃道,“還有五日就起靈了,到時候去了南陰墟,我就能離開這深宮幾日了。”西旻側頭看他,默默并不答話,手中藏着件物什還在斟酌怎麽開口,辛襄卻淡淡道,“陪我去禦園裏走走罷,宮牆看多了,本宮眼暈。”
今年的新春照比往年,尤其的蕭瑟,加上宮中禍亂頻生,禦園花草少人打理,滿眼更是衰敗。
“我聽說公良老大人今晨就回了京,今日他怎麽沒來觀德殿?”
“老大人辰時到府,人就直接病倒了。”
“就……沒有什麽消息帶出來的?”
西旻搖了搖頭,“無。”
辛襄嘆了口氣,只能道,“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西旻張了張嘴,有言欲吐,卻還是忍住了。
只問,“公子聽說了嗎?您父親已經屬意讓齊大人領北君之位了。”
辛襄腰上挂着繁瑣重疊的玉佩,叮叮當當地停駐在禦池外,聽西旻這樣說,不禁出了一會兒神,最後也只是淡淡道,“早晚的事情,不意外。”
西旻卻上前一步,與他并立,問,“那我呢?”
“你什麽?”
此時禦園左右無人,只有他們臨風憑欄而立,辛襄不解府看了西旻一眼,又瞬間了然,“對,你是北君之女,闾丘忠嘉僅剩的骨血。齊嵩一介東朝文官,若是臨北境,如何也都繞不開你。”
西旻,從來都不是婢女。怪只怪殷垣之前不入深宮沒有眼力,還以為這樣狡黠驕傲的女郎只是微末的人物。
北境戰事畢後,她父兄戰死,母親自盡,西旻和姐姐作為俘虜一起被濟賓王帶到這繁華的神京。原本闾丘一族在北伐中蒙受污名,慶幸天衍帝親自為她父親正名,之後又将她們“春”“秋”兩姐妹拟配給含章太子,西旻就是那個名字是“秋”的女郎。
“我不要嫁給齊嵩那個老頭。”西旻斬釘截鐵道,“他都多大年紀了?我不要嫁給他。”
她現在是枚活棋,無足輕重又至關重要,濟賓王一流給她的發落,她不信會有婚配以外的安排。她只能一遍遍懇求,“辛襄,你知道我不能嫁到齊府去的,你知道我姐姐是怎麽死的,我不能嫁到齊府。”
一場宮變,她姐姐侖靈被齊二誤殺而亡,這些日子她肯和辛襄聯手,也是因為辛襄所有的計策都在針對齊二,可是現在情勢變了,她怎麽能嫁給齊二的父親?!
辛襄聞言卻輕輕皺眉。
顯然,他沒有料到他來禦園裏散心一場還要思量這樣的事情,他有些頭疼,皺眉反問,“那你要怎樣呢?你我皆為魚肉,還要為了這種事質問刀俎嗎?”
且西旻的話給了他提醒,他忽然覺得,如果西旻能進入齊府也是個不錯的一步棋。他緩和了語氣,試圖勸解她,“你要換個想法,齊二與你有殺親之仇,齊嵩卻沒有,你嫁過去,齊嵩不敢虧待你,日後你就是齊二的庶母,你尊他卑,吹吹齊嵩的枕頭風,齊二還不是任你擺布?”
西旻眉峰一緊,“辛襄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她不敢置信,萬不曾想原來堂堂公子襄也會說這樣的話,一個女子的終身大事在他的眼裏原來也是輕飄到無足輕重!
那一瞬間,西旻幾乎是起了殺心。
稚女的眼神太慘太烈,辛襄腦中嗡嗡作響,只能避其鋒芒,不耐道,“那你要如何?”
西旻:“我要你娶我。”
辛襄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你說什麽?”
西旻重複:“我要你娶我。”
她與阿鸾同齡,甚至比阿鸾還小幾個月,有稚女的臉龐,卻無稚女的天真。
辛襄難以置信地看她,嘴角抽動,斬釘截鐵地回:“不可能。我不會娶你。我照顧你,是因為你是我弟弟曾經拟定的妻子,但我娶誰,都不會娶你!”辛襄只覺得今日讓西旻陪他來禦園散心簡直是在找罪受,他再難忍受,袖袍一擺擡步就走,只想趕快擺脫她。
誰知西旻卻沒有跟來,在他身後忽然道,“你弟弟死了。”
辛襄像是被人淩空捅了一刀。
他五指成爪,霍地回身,一把掐住西旻的脖子,将她整個人提起,狠狠彎折到水榭的欄杆上,“西旻。我也是有底線的,你再敢胡說一句我……”
西旻兩腳踢蹬,一雙眼迅速充血變紅。
可是她沒有避讓,她“嗬嗬”着,青筋暴起地掙紮着,從宮裝中伸出來手來,将手裏的那一抹碧綠,艱難地伸到了辛襄的眼前——
那一瞬,悲樂失聲,天地失色。
辛襄的高傲冷酷,從他眼底始,一寸一寸地露出破綻,蛛網一般地龜裂、破碎、鑿穿,切金斷玉一樣,甚至讓人能聽見了那心碎的聲響。
西旻拿出來的,是辛鸾的綠玉髓。
和辛襄脖子上帶的紫玉髓是一對兒,上面的紅繩絡子,還是當時他親手打給他的。
“你從哪兒……”不由分說地,辛襄一把搶過那玉髓,西旻掙脫鉗制,整個人一攤泥一般直接跪倒在地,辛襄由然不信,猛地蹲下身,暴怒地扯住她的衣襟,“說!你從哪得到的!”
西旻哐哐地咳了兩下,被他拉扯得東倒西歪,卻仍輕笑道,“公子你……不必管我是從哪裏得到的,我可以明白告訴你……辛鸾死了,我不是他拟定的妻子了。”
“不可能!”
辛襄一把退開她,霍然起身,“公良柳什麽都沒跟我說!”
西旻雙目赤紅,手指插入泥土,仰頭大聲回敬他,“那是他不敢跟你說!”
“辛襄!你以為你機關算盡有什麽用?你安排公良柳掣肘齊二有什麽用?你把天衍帝的殡儀提前到五七之數有什麽用?若不是齊二暗裏為你爹解決了這麽大的事,你以為他齊嵩他一個戰場都沒上過的人,有什麽資格去替我爹北君的銜?!”
“西旻你閉嘴!”
“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麽死的?想不想知道齊二是怎麽殺他的?”
“閉嘴——!!!”
“就在南陽!”
“就那個藥材之鄉!”
“他哪都沒有去,一直躲在那裏!”
“他死前他甚至都化形了!齊二一把火!活活把他燒死了!”
辛襄伏地,手肘猛地抵住西旻柔軟的咽喉,痛切道,“我說了……閉嘴!”
西旻滿眼是淚,倔強地看着他,嘴唇蠕動,仍然再說,“齊,二……跟你父親述職的時候……你知道,他有多……得意?他說,他明明白白聽到了辛鸾的慘叫,他把他困在大樹裏,那樹和鸾烏殿的桑榆樹,一樣大,一直到塌下一半的樹冠,他才離開……”
“他殺了你的親弟弟,殺了我的親姐姐!……
“公子襄,我一個孤女都不會放過他!……你能放過他嗎?”
辛襄松開她,一個脫力,直接跌坐在地上。
他垂着頭,似乎是想叫,可是叫不出來,倉皇茫然地四顧尋找,卻不知還能找些什麽。
西旻滿臉是淚,卻只是冷眼看他,看着他最後只能左手握拳,哐哐地砸在地上、鐵欄杆上,痛不欲生地,以肉身擊打所有能讓他感覺到疼的地方。
痛苦嗎?
痛苦啊。
就像宮變的那天晚上,她也曾抱着姐姐的屍體,哭啊哭啊哭啊,可是沒有人能來幫她,老天也不肯幫她,她坐在火海裏按着姐姐的傷口,不想讓血流出來,按呀按呀,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姐姐的身子還是涼了下來,她哭號,她祈求,沒有用,第二天收拾戰場,姐姐的屍體還是被拖走了,跟随意的一個宮人一樣,被席子一卷,就被帶走了,她想攔,卻被推倒,站不起來,只能呆呆地看着,等到後來再去找,什麽都找不到了……她們是闾丘忠嘉的女兒啊!她們是四大封君之一的女兒啊!她們原本和公主一樣尊貴,可是為什麽啊,為什麽她們要遭遇這等事情,生受這等無妄之災?!
“辛遠聲……你娶我吧。”
西旻輕手輕腳地爬到辛襄的身邊,手掌就落在他攥拳的手背上。
“你爹爹會樂見他的兒媳能控制北境。我可以把北境放進你的手裏。我可以幫你當太子……然後我們就設計殺了齊嵩和他的發妻,讓齊策也嘗一嘗痛失親人的滋味,讓他日不得安食,夜不得安寝!”十五歲的少女瞳孔倒豎,眼裏閃着貓一般的兇光,她輕輕地,靜靜地,對辛襄道,“讓所有對不起我們的人,家破人亡,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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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