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南陰墟(4)

“印堂有骨,上至天庭,名天柱。”

鄒吾單手絞住辛鸾的脖子,手掌一切,精準地切在他腦後脊柱的第三塊、第四塊骨頭的中間,“感覺到了嗎?”

那熾熱平穩的聲音就貼着辛鸾的耳朵,音色低沉,有種恍惚的沙啞,然而辛鸾此時根本沒有任何心思去想別的,他呼吸艱難,後頸痛得他只有眼前的白光一片。

然後那大掌迅速捂住了他的口鼻,将他往後一拉,拇指卡着他柔軟的颌骨,輕輕就擰動了他的脖頸,“下刀就在這裏,刃口向外,傾斜着刺——

“刺入後手腕急振,迅速向外揮出——”

“這樣死的人不會驚叫,不會掙紮,沒有痛苦。”

“彈指致死的殺招,聲帶、氣管、大動脈會在這一刀下瞬間切斷,絕無活口。”

巴東巍峨險峻的蔥嶺之中,鄒吾慢慢松開了對辛鸾的鉗制,把手中匕首遞給他。

“你若足夠謹慎冷靜,殺人後可以托住敵人的後心,讓他仰面平穩地倒下,再拖着他的肩膀靠牆,僞裝出昏迷的樣子……”

“唯一需要注意的,大概是要用翅膀擋一下,免得被潑出滿臉的血。”

辛鸾默默地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接過匕首,點頭。

·

辛鸾又瘦了。

之前在南陽,鄒吾以為那就是人能瘦到的極處了,但從那天辛鸾嘔血過後,他整個人又在肉眼可見的繼續消瘦。化形、驚吓、勞累,那一宿的過度奔波在他身上迅速地發作反噬,加上他情緒不振,整個人像朵花一樣迅速地在抽空萎謝,還沒幾日,一張臉憔悴得越來越小,兩腮的肉都直接凹了進去。

鄒吾有意地放慢了腳程,每頓都在想盡辦法地給他補肉,明明行跡一直避開大城鎮,有此還主動問辛鸾要不要去巴東郡散心?

但是辛鸾都拒絕了,固執又堅持地問他,“你教不教我殺人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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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幾天的時間,因為揣測出他叔父弑兄宮變的真相,他從那種孩子般茫然無措的狀态,變得乖戾而怨憤……或許也不是怨憤,是不平,不平這世間的陰差陽錯,不平之外,更多的還有痛切的悔恨着,悔恨自己,悔不當初。

鄒吾見他這樣也很焦躁,說了好幾次:“阿鸾,沒有人逼你,你也不要這樣逼自己。”

人生實苦,他們早已無須自苦。

就算想變強,想要複仇,想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情,都不必急在一時。

可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鄒吾所有的開解安慰,都不得其法了,他說了很多,那些話穿透了辛鸾,可辛鸾眨眨眼睛,安靜一會兒,之後啞着嗓子會再問一遍,“那你教嗎?”

鄒吾看着他,一口氣提不上來,直接氣到岔氣。

只是到後來,他才能知道,你心疼一個人心疼到了極處,兜兜轉轉,最後不過是無話可說。

·

辛鸾想學,鄒吾認栽,只有傾囊教授。

下颚柔軟的空腔,鄒吾教辛鸾如何一刀穿透頭顱,直達顱底;毫無防備的後身,鄒吾教辛鸾如何将匕首從後腦貫入,從嘴中貫出;甚至在絕對窄小的空間裏,鄒吾教辛鸾如何技巧地用腿絞斷別人的脖子,橫肘勒死別人,如何最大限度的節省體力,讓力量在尺寸間爆發。

鄒吾沒有翅膀,身手卻比辛鸾這個有翅膀的人還要快捷靈敏,鄒吾不會化形,招式卻比化形的紅竊脂還要冷酷,如何潛伏,如何動手,如何找掩護,如何利用地形,如何瞬息間躍上樹枝,踩着樹幹從中蕩下,無聲無息地拗斷別人的脖子,什麽樣的環境适合什麽樣的兵刃,鄒吾為了教導辛鸾花費了心思,簡直是事無巨細,一樣一樣地來教他。

辛鸾的左臂被他失手扭脫了好幾次,但只要辛鸾堅持,他幫他默默接上,過了一刻,還會繼續陪他操練。

“你力氣不夠,招式可能難以臻于完美,但你有迷惑人的外表,容易讓人放松警惕,所以你要學的是猝起發難,搶絕對的先手。”

“手弩射殺,近距最佳。射點最優眉心,次之咽喉,最次之心髒。”

“你說要學近身纏鬥、三招斃命的招式。”

“但其實殺人,從來就不需要三招。”

“你要時刻判斷對手的實力,盡全力一招一命。”

“時刻記得:一旦出手,讓敵人多活一個彈指,都是失誤。”

·

他們的腳程放到了最慢最慢。

鄒吾開始讓辛鸾狩獵野物,并且親自學着拗斷它們的脖子,撥筋扒皮。

原本從千尋府拿來的匕首,鄒吾路過鐵匠鋪子,親自幫他重新打磨,塗層,鉻黑的刀口完全做成兇器,即使在正午的陽光下也不易被人察覺。

他教他校準弓弩,如何精準地點射,一箭一個讓他所有他指定的移動靶子。

千百遍、無日夜、無休止的練習。

雨水的時候,東風解凍,散而為雨。

辛鸾獨自一人在熊山打了一頭身高十餘尺黑熊,腥膻粘稠的血液沿着匕首的棱線流到他的手上,黑熊狂吼地嘶叫掙紮,最後還是山一樣轟然倒地。

細雨之中,辛鸾臉上沾着血回頭,只見鄒吾在不遠處疾奔了幾步,又忽地停下,眼裏憂急又驕傲。

時光如白駒,二十幾日疲累充實得轉瞬即逝。

辛鸾剛剛化形,身邊的又都是卓吾、紅竊脂、鄒吾這等高手,他們挨個幫他過招,練起武來簡直事半功倍。

紅竊脂善飛行,善禦火,她教他更好的控制翅膀,教他一跑一縱一飛間如何迅捷無聲地偷襲。卓吾不用兵刃地給他喂招,近戰裏,幾次一腳把辛鸾仰面踩在地上,膝蓋壓住他還沒發育好的喉結,或是一手擒住辛鸾的手腕一扭,飛起一腳就踢在辛鸾的膝窩裏,踢到他半天爬不起來。

這些人因為身經百戰而手法殘酷直接,若硬要辛鸾區分,紅竊脂動手應該是那種睥睨天下的傲,尤其她臉上沾血的模樣,凜利強勢,見之望而生畏。卓吾動手則是氣吞萬裏的狂暴,雖然烈極酷極,可又因為年輕,他很多攻擊都只是挑逗式的,威吓為主,之後輔以貓逗老鼠的玩法兒。

唯獨鄒吾是冷靜,是娴熟。

殺人于他,似乎與殺兔無異,以至于他說起做起,竟可以氣勁平和、毫無殺意。

也是那段時間,辛鸾才能明白紅竊脂說過的“鄒吾不能化形,是因為從未逼到極處”是什麽意思,在他無法得知的過去裏,鄒吾被按部就班地訓練成一把殺人的刀刃,兩面開鋒,不必諸己出鞘,就能憑借着本能取人性命——這樣的熟練精準,其實是不能細想的,辛鸾甚至不敢開口問他遭遇了什麽,才能練得出今日這份儒雅有餘。

并且他握着他手臂肩膀的時候,也并不是全無情緒。

那是種溫柔又嚴酷的力道,很多招數他在他的耳邊宣之于口時,平靜中其實一直隐忍着瘋狂和焦躁,那感覺就像是一頭困頓的猛獸在不斷地沖撞的牢籠,教辛鸾的同時,他也在痛苦地與自己搏殺。

“……鄒吾,你有沒有想過,送我到西境之後,你要做什麽?”

寒月當空,巴東郡西南的熊山山腳,辛鸾忽地在使出一招疾烈的刀法後,回身問了這個問題。

他有強烈的直覺猜得出鄒吾并不喜歡這樣的居無定所的颠沛,這個男人不好殺,不嗜血,不喜無風起浪,就算身手實在驚人,但內心仍然柔軟平和——就像他一直以來的行事風格,過一個小小的南陽西市小門都要想辦法說謊,再危急混亂的處境也盡量和人“講道理”,會給自己的劍取名“諸己”,說君子行有不得,不求他人,反求諸己。

辛鸾很确定,無論将來他複仇也好,奪位也罷,鄒吾都沒有興趣參與,送他入西境是一念之慈,斷然不會事後再卷入無妄的風波。

但是他身後的鄒吾顯然是沒防備辛鸾會忽然有此一問。

這個孩子已經太久沒在練武的時候分心了,之前南陽豐山那一陣,他還很喜歡扒拉他,練完一圈回頭找人,看到他還在,就露出那種喜悅的神色,眉飛色舞地問他“我剛剛還行嗎?”

南陽出來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回頭找他,問了個和招式不相幹的問題,一下子就把他問失了神。

“怎麽?沒想過嗎?”

辛鸾皺了皺眉,“你送我去西境,走得再慢一年半載也到了,那之後你要去哪?做什麽?”

他們之前讨論過去往西境的路線。

遠在齊二燒山之前,他們定的計劃原本是要在南陽再隐匿一段時間,等着濟賓王遲遲沒有進展,最後懷疑到他們已經成功潛出東境為止。且以濟賓王之多疑,邊事只會越收越緊,他甚至還會出手試探中君與南君,而到時候加上之前的無端盤查、藥材禁運、南境戰事黏連,南君申睦和濟賓王的沖突只在早晚。他們大可以以逸待勞,東境和南境兩邊的水攪渾了,直抵垚關門戶,尋機偷渡。

然而當時他們都小觑了齊二的判斷力和行動力。他欲殺辛鸾而後快,簡直算得上不折手段,但好在他們和南陽遭逢大難,現在都還化險為夷。且現在辛鸾已死的消息傳到濟賓王那裏,整個國家關口的盤查都會放松,他們如今只要拿着照身貼通關過境就可以了。

辛鸾口中的“一年半載”其實都是長了。

若鄒吾不耽擱,他們快馬加鞭,兩個月便可抵達西境。

但是鄒吾好像還真的沒想過之後的問題,辛鸾這樣問,他才略略開始思索,“應該會去西南看一看罷,母親的墓我很久沒有掃了。”

“然後呢?”月光下,辛鸾的臉美麗又平靜。

“然後就在那裏安居,給小卓請個穩妥厲害的先生,好好管束他,再求田問舍,做點營生。”

“那……你打算做什麽營生?”

鄒吾想了想,“打鐵罷。千尋師傅的手藝我也學了一二,鑄劍不敢說,打鐵是可以的,可以在滇南澤邊上開個鐵鋪作坊。”

滇南澤是西南最繁華的城池,辛鸾想象了下那個場景,身處鬧市,人聲鼎沸,鄒吾埋頭掌錘幹活,少于交際,聽起來很适合他……想到這裏,辛鸾鼻子忍不住皺起一點點,心想:此生不認識他就好了,不連累他就好了,不把他拖進來就好了,這個人這麽好,好得你寧願這輩子不認識他,不讓他為難,至少他現在神京,想開家鐵鋪作坊的心願朝夕便可滿足。

他繼續問:“那你都可以打什麽啊?”

鄒吾認真地想了一下,“農具,犁、耙、鋤、鎬、鐮,或者,菜刀、鍋鏟、刨刀、柴刀、斫刀……有很多……等風平浪靜些,我大概會潛回神京一次,把先父繼母的令牌運回西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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