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南陰墟(6)
申豪不想向繇居然如此氣憤,見狀也有些畏懼,輕聲道,“……不過,傳言說并不給齊嵩北君之職來着,侄兒以為濟賓王只是虛晃一招,或許是意在左提右挈,想收四君相互制約之效……”
“小兒糊塗。”向繇眉頭緊鎖,煩躁不安地敲了敲桌子。
“這若是個中平之人行此一招,我不會多想,可那是濟賓王,當年我也與你小叔叔和他一起上過戰場,此人行事幽深難測,步步殺機,今日他許齊嵩行北君之事,卻不給他北君之職,這用心就很值得琢磨了,只怕是要給自己留下可進可退的餘地,進,他可掌握北境,安插人手,退,他可以連通着你叔叔一起削藩降爵,削平三君……南境兵事連綿,濟賓王這段時間卻百般掣肘,我只是不知齊家到底跟他達成了什麽協議,居然可以有底氣如此幫他!”
“那,那怎麽辦?要聯動其他兩君封駁嗎?”
向繇再也坐不住了,披着大氅站起身來。這一站,才看的出他長發極長,濃密的青絲幾乎到委地的程度。向繇憂心忡忡地繞了幾圈,撚着手指慢慢盤算,“現在這南陰墟看起來四角齊全,實際只有中君在位,西境派的是使臣,南境來的是我,越俎代庖貿然行事,恐怕還會被人反制一招。”
“那嬸嬸打算到事态最壞的時候,等濟賓王真的搬出明面的鈞令、四角齊全了再行事?”
“先帝喪禮在前,濟賓王在這個時機放出這個消息,其實已是不戰屈人……我可以先聯系其他二君,只是先帝于你小叔叔和我有大恩,我……不能在他的喪禮期內發難。”
申豪目光一動,心中大奇。
他是赤炎嫡出,對高辛氏忠貞不二,然少年人心中忌諱無多,總像是人死燈滅,先帝既喪,那他效忠小太子才是正道。只是他沒想到,十五年不出南境的小嬸嬸,向來連神佛宗祠都不放在眼裏,今日居然說要為先帝避諱。
向繇沒留意侄兒的目光,沉吟着,沉吟着,忽地擡起眼睛,問,“對了,我不行,但是有人可以。你說奉命尋找小太子,可有什麽眉目?他若是能現身位歸正統,直接釜底抽薪,也免得我們與濟賓王這般周旋。”
“我來時倒是接到了線報,說巴東郡附近看到了類似的人的形容,已經讓下屬探查過去了……但是最近線報太多,很多人只是為了騙取賞金,是故我也不能确定。”
向繇不解:“為何不是關口盤查?而是讓百姓以形容上報?”
申豪:“嬸嬸不知,我和齊二都懷疑擄走太子的人假易容貌,另有身份,可以輕易逃過盤查,所以才有此下策。”
向繇不動聲色,想着那通緝令上的名字,輕輕沉吟,“鄒吾……彼茁者葭,壹發五豝,于嗟乎驺虞……”
大海撈針的苦楚,申豪已經體味過了,他有些氣餒,“其實嬸嬸寄希望于太子我能理解,但是不能全然壓在他身上。濟賓王現在大權在握,按理說先帝突喪該太子繼位,可是一山不容二虎,濟賓王真的能容得下這個宗法禮教輿情全部鼎力支持的小太子嗎?他不會骨鲠在喉嗎?說句不好聽的,宮變雖然是騰蛇作亂,可是真細究細節,朝臣、禁軍、城衛一直都諱莫如深……之後三位老将軍又被調入神京,雖然王庭總是這樣行事,我也不能随意妄測,可終究是讓人不安。”
絕非等閑的人員調配,申豪只有直覺,沒有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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誅心之言非君子所為,再多的,他就不能說了。
向繇聽懂他言外之意,慢慢問,“我聽聞剿虺的私署是齊二領銜,你與他接觸,怎麽?他不盡職盡責嗎?”
這話問得何其刁鑽,又何其隐晦,不過申豪雖然領會一半的意思,卻仍舊一籌莫展:“也不是,他很盡心。不過我接觸其人,總覺得可怕,他沒上過戰場,但是個性卻太狠太有決斷……不對,不要說他,總之,關竅不在這裏……”
申豪一顆心亂七八糟,他總覺得自己離內情很近,可是兜兜轉轉,又遠了起來。
向繇心事重重,走到桌案前,拈了紙,蘸了筆,想了片刻,寫下幾句,“我恐将有大事,你且将字條飛鴿送出,讓垚關鎮守再列兵一萬。”低聲說着,向繇把字條塞給了申豪。申豪不解,低聲道,“小叔叔放你來東境,不是自有垚關列兵震懾四方護你平安?怎麽還要增兵?”向繇按住他的手,輕聲道,“不該你問的別多問,快去!”
申豪一知半解地出了門去,月華如水,從窗牗湧出,還攜着冷冷的夜風,向繇裹緊自己,蒼白的指尖纏了大氅風裘上的一绺長發,不動聲色地,撚指撥動。
·
天衍帝山陵崩塌,儲副失蹤難尋,整個天衍朝陷入巨大的動蕩之中。
濟賓王暫行大權,強壓朝局,雖然在面上穩住了風平浪靜,然內裏卻早已驚波駭湧,短短四十餘日,朝局就有齊家異軍突起,将頂替闾丘忠嘉代北君之位的傳言。
當局之人看似都謹小慎微,賢良方正,然內裏已然紛亂嘲啁,便是東朝一局,便如金簪橫雲般劃分出齊嵩與公良柳兩派,齊家炙手可熱、侵略如火,公良一派重臣直臣雲集、不動如山,緊接着,三方封君聞聲而異動,以南境為首,表面赴國喪而來,邊事兵力卻在緩緩調撥……
天衍十五年初,以天衍帝大喪之禮為信,朝局在多方勢力拉扯中,危如累卵,只需一個火星,就可以将這場烈火徹底引燃。
·
而原本應身處漩渦之中含章太子本人,此時剛經房縣,走往丹陽,一身于巴東郡熊山處盤桓,同行幾人且都是一副山林之中暢游慢行的架勢。
其實細細回算才知,最開始他們好似在豐山消磨許久,其實滿打滿算不過七日,按照道理,他們胯下有好馬,從南陽出來,三日急奔就能趕到垚關。可鄒吾出于某種私心,居然硬生生地消磨了十餘日還沒有走出一半的路程。
紅竊脂對此沒有發表看法,他們本就只是送辛鸾一程,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既然結局是分道揚镳,那她還不計較這幾個月。
卓吾這個小傻子是幹脆沒有想那麽多,想的只有自己沒走出過神京,此時樂得東看一眼,西看一眼地游山玩水。
紅竊脂昨夜進巴東郡,陪着卓吾游了夜市,順手盜了一份最近的邸報出來,此時便一邊磨刀一邊和鄒吾閑話,“國喪大典從神京到南陰墟,路程共計二百餘裏,一群人浩浩蕩蕩需要走上五日,整個的鹵簿儀仗,據說要綿延十幾裏,擡着梓宮的杠夫就有八千餘人,每天分六十班,一次換班就有百人……啧啧,濟賓王這裝模作樣的本事真是讓人驚嘆。”
墉城的南陰墟在神京西側,若是以山巒論,隔着重巒峻嶺就在南陽之北。
“這麽大的排場,神京都要走空了罷,他居然還擔心後方空虛有人惹他的亂子,調了好幾番赤炎留守神京——之前宮變之後他迅速把幾個老将軍挾在宮中,當亂臣防備,現在倒是各安排了去處,”紅竊脂不屑地嘴角一撇,“怪不得都說這濟賓王果然是布局高手,戰場上排兵布陣從無遺算、滴水不漏,如今也算是見識了。”
鄒吾沒有說話,他心裏總盤旋着昨夜歌謠的調子,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邸報,想找那個布兜子裝進去,卻沒有找到,他只好暫時将那紙頁提在手中,漫不經心般地朝着遠處看。
幾步外的辛鸾輕輕伏身,起步的瞬間猛沖,三步并作兩步飛快地蹬腳上樹。
那認真的勁頭無視了所有的人存在,鄒吾只能見他迅速地隐蔽身形,又在瞬間巧妙地從樹枝上倒挂而下,手中匕首迅疾地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緊接着再翻身隐蔽,整個過程就像是一把把柔韌的皮鞭挂在了樹上,以手抻之,它則柔媚剛韌地迅速飛卷。幾天前這些的招式他還做不到這樣,鄒吾看了好幾百次他從樹上跌下來,栽個幾翻摔進地裏,砰地發出巨響,再之後他的身手就越來越輕,從砰砰地撞樹聲,變成嗡嗡地鳴震,後來枝丫搖晃的噼啪聲,到現在的樹葉輕抖,幾無聲息。
紅竊脂困惑地看向鄒吾,問,“你在聽我說話嗎?怎麽在走神?”
鄒吾手指輕輕一蜷,咳了一聲,“在聽,你繼續說。”
辛鸾握着匕首,且奔且走,蒼郁的樹林掩映,他已經看不到人了。
紅竊脂慢慢接上前言。她剛才說到了齊嵩與北君之事,“……這種消息出來,想來南君會立刻不服罷?墨麒麟桀骜不馴可不是什麽好拿捏的人,他那骈頭更是一頂一的難纏角色,濟賓王想要穩住局面,這次也真是走了險棋了。”
鄒吾偏頭沉吟,聲音沉黯道,“向繇不會鬧事。天衍帝對他倆有大恩,有當年的’宗祠案’,他就是再不滿濟賓王,也會給先帝的喪儀一個面子。”
天衍二年的“宗祠案”震動天下,幾乎可與天衍三年的“大禮教”相提并論。
說來這兩樁都是逼婚,可南境宗室臣子當年“逼婚”手段可溫和多了,結果申睦和向繇厭惡被人挾制,居然破釜沉舟當着祖宗和神佛的面前弄出一樁駭人的醜聞出來,此事一出,滿城風雨,當年多少人揚言要殺了向繇,以祭祖廟,以安神佛。
“對,也是……”
紅竊脂忽地耐人尋味地笑了一下,“他們欠着天衍帝恩情,這恩情太大了,若不是當初天衍帝力排衆議,申睦就算軍功等身,照樣坐不穩南境。”
鄒吾不喜紅竊脂如此戲谑,忽地嘴角一撇,眉頭緊鎖。
紅竊脂卻不動聲色地看他,淡淡道,“不過有些事情其實早也能預料,他向繇也是一方人物,當年若不是相中名将墨麒麟,誰管他晚上抱着男人睡還是女人睡,可是南君位高權重,沾了這個邊,背的就是一輩子的險,不僅他名聲掃地,申睦也要被受牽累。”
紅竊脂話裏話外意有所指。
她觑着鄒吾的神色,希冀能看出些許端倪,可是她什麽都沒看出來,心中只有盤算着鄒吾最好是聽不懂,聽得懂了,反倒是讓她心慌。
紅竊脂把皮壺裏的水澆在刀上,伸手摸拭,“不過你也不必擔心,辛鸾就算将來要回去奪位,憑借着他父親四方的恩情,以他外祖父西君為靠,南境如何都不會坐視不理……濟賓王理虧,名不正言不順,只要辛鸾耐得住時日,等個一二三十年,天下未必不是他的。”
說着她潇潇灑灑地回身拿出一張紙頁來,擦拭起刀身。
鄒吾瞧着她動作,忽地問,“這一頁是卓吾的話本不是?怎麽扯下來了?”
“喂!”紅竊脂笑着乜了他一眼,“以為我欺負孩子啊?這是小卓給我的,說不愛看了,留給我擦刀的。”她眉目坦然,托着着刀背在陽光下仔細地看,漫不經心道,“孩子嘛,心性不定,總是一天新鮮,一天不新鮮,再喜歡的話本子,也有想扔掉的時候。”
她話音剛落,忽聽咯吱一聲輕響。
紅竊脂眉目一跳,垂眸一看,發現鄒吾手裏的邸報書脊竟然被他拗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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