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南陰墟(7)
可是鄒吾根本沒有留意這種小事,他無意中折斷書脊,只是覺得心緒難安,總覺得要發生什麽事情。
他本能一樣,嘩啦嘩啦地翻到邸報固定的某頁,他扯下那一張,在手心裏揉爛,煩躁地扔開,緊接着四顧一圈,道,“布袋子呢?誰又順跑了嗎?!”
他少有這樣急躁的樣子。
紅竊脂看着他這一系列的動作,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劃她的喉管,劃得她鮮血淋漓,漲痛無言。
其實鄒吾原來不是這個樣子的。
以前他是舒展的,不急不躁的,巋然不動的,她從小看他到大,知道他的冷靜、固執、無堅不摧,永遠有餘力,永遠有後招,她也一直很習慣他淡然和收斂。但是這段時間她總覺得自己要不認識他了,他比以前暴躁、遲疑、不穩定,眼裏時不時會出現很動搖的神情,甚至還會頻頻地失神、沮喪,那感覺就像他整個人在安靜中燃成了一團靜怒的火,一頭躁動又戒備的野獸,一點風吹草動就讓他渾身弓緊、開始失控……
可他之前,明明不是這樣子的!
心潮翻動間,山林中忽地傳來一聲虎嘯。
鄒吾和紅竊脂兩人放下瑣事,心頭猛地一震:這是小卓!
那吼聲很兇,且延綿不絕,他們倆當即以為是卓吾有難,騰地站起,毫不遲疑地就往虎嘯聲方向疾奔,可是等他們一路追到,卻發現小卓四腳朝地地站在一塊空地上,地上甩着他們的布袋子,周圍沒有追兵,只是他在玩命地朝着天空亂吼。
“怎麽了?”
聽到鄒吾聲音,卓吾立刻化形回人身,劈頭蓋臉地就是一句,“哥!辛鸾飛走了!”
鄒吾像是被雷劈到了似的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弟弟幺蛾子多,但是這話實在讓他有不好的聯想,他嘴唇發顫,問,“什麽意思?說清楚,什麽飛走了?”
卓吾大概也覺得自己話裏有歧義,一臉急躁地吼不說,還手舞足蹈地往天上比劃,“就是!……飛走了啊!剛他拿了這個兜子,說要看看,然後還給我說他照身貼就拿走了,他先走一步,說以後不同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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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山向西的高空之上,辛鸾淩空起身,直逼雲霄,只見熊山在他眼底驟然縮小,不遠處的村落人家如同老天黑白色的落子,蜿蜒着點綴在故陵溪的四周,攜着溪水郁郁蓊蓊地叢林中韬光養晦地流出,而那閃着銀光的白練,就迅速地于遠方展開、擴寬,在另一座山巒的邊際處合流、交彙。
辛鸾從沒有飛得這樣高過。
強風在他身邊呼嘯,飛鳥與他同行,那感覺就好像天地中的大好山河突然乖巧,一軸地圖般倏忽在他腳下展開,山脈似群鯨,河流似銀練,魚鱗綠瓦般送到他的眼前,而他毫不費力地飛縱其間,越過一座,之後又森森榮榮地看到另一個遠方。
陡然遼闊的天地中,辛鸾整個人的胸臆都跟着一蕩,他壓下遲疑,留戀地繞着熊山的高空兜了三大圈,聽着不絕如縷的虎嘯聲,最終還是斜斜地一轉翅膀,任由羽翼劃出一道巨大的金紅色的弧線,義無反顧地轉入向北的方向。
·
沒有人知道,其實辛鸾想離開,已經想很久了。
久在從紅竊脂把他推下懸崖那時候開始,久在他從紅槲樹種脫困開始,久在他從南陽走來的一日一日……不是因為想要成人之美的胸襟,說實話,他沒有那個胸襟,但紅竊脂對他說的話,他不敢忘。“夫鄒吾騰蛇之身,假做侍衛之臣,妄殺先帝于溫室殿內,挾恨帝子于神京城外,悖逆不軌,恣行兇忒,污國害民,毒施人鬼……此誠存亡之際,天衍一夫奮臂,舉國同聲,誓奮兩代之餘烈,誅夷逆暴。枭懸以示衆,孥妻滅子,方能熄此衆怒,以安先帝英靈。”
當時紅竊脂一把扯住他的衣襟,逼問他,你讓鄒吾受你該受的苦,讓他背你該背的孽,看着他為你操心勞碌,你就不知羞愧嗎?就不覺汗顏嗎?
那些話,一字一句都是刀,一刀一刀全都插在他的心上。
這些……他怎麽敢忘。
四十餘日……
本來他早就該走了。
他在心裏下了一遍又一遍的決心,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說,再留一天,我明日就走,可到了“明日”,又覺得這一日過得倉促潦草了,配不上他們的離別,他就只能再說服自己一遍,說再留一日好不好……他一遍一遍地練武,等着把這份不舍洗刷掉,等着自己平靜下來,可是他從來不知道,他等不到這一天,這個分別,只因一天挨着一天,變得越來越艱難,越來越下不出決斷。
直到昨天,鄒吾說以後大概要去西南打鐵。
那個時候他才倉皇地意識到,他們從來都不是一路人啊。他怎麽還不知羞愧呢?怎麽還不覺得汗顏呢?怎麽還想綁着他呢?
鄒吾當日為了取信于他,曾對他說今日你可以用名利誘我,明日他人也可以用名利誘我,今日我不會因功名利祿轉移,明日自然也不會因為這些倒戈。他信了他的話,逃亡的路上,他接受了一切的變化莫測,接受前一日還能躲避的白屋,第二日就能成為不懷好意的泥淖,接受前一日還悠然而居的山野,第二日就能化做毀天滅地的火海,他如一葦身不由己的飄蓬,接受所有變化的一切,唯獨心裏堅信鄒吾這個人是定的,是不變的,只有他不會轉移,不會變節,不會倒戈,不會來傷害他。
可是他很害怕。
他這些天甚至希望他圖他點什麽就好了,圖什麽都好,為名為利,為權為勢,為情為身,只要他想要,他就可以給。至少這樣,他可以不害怕辜負他,不害怕耽誤他,理所當然地就留在他身邊。
可是他什麽都不要。
他說,只求結束之後,可以去西南打鐵。
那一刻,辛鸾愣住了。
直等滿嘴苦澀的味道反上來,他才知自己竟無話可說。
一張信箋,嚴謹的簪花小楷。
通篇下來,三處“辛酸”,三處“珍重”,滿紙都是他的計劃良久,滿紙都是愧疚。
訣別來的太過突然,鄒吾感覺自己被閃了一下。
他拿信的手在抖。他的手從來就沒有這麽抖過。
這張紙就塞在布袋子裏,用的是卓吾不要的話本的封皮,害怕他漏看,辛鸾還特意留了三根金紅色的羽毛黏住,拿照身貼的時候塞進裏面,鄭重地與他辭別。
灰心,沮喪,掙紮,和不安。
鄒吾總覺得這些日子辛鸾的情緒難以判讀,行為舉止有所保留,還以為是得知了那悲慘亂烈的宮廷暴亂的引線,心事重了,他才參悟不破,直到看到這封信,鄒吾才明白這些日子辛鸾在他面前到底隐瞞什麽。
一句“鄒郎親啓”,一句“辛酸之至”,仿佛是利刃劃過,讓他感覺到痛,這才能明白過來,原來那個小孩早知道了邸報的事情,他慢慢地跟他走這一程,他笑容變少,讓他教授習武,同他說話,給他唱歌,都是在跟他道別。
卓吾觑着哥哥青白的臉色,越看越覺得不妙,探過頭去看,這才看到滿滿的一整頁的字,第一行便是:
“省示具君,辛酸之至,我之不幸,今十五歲始。
丹樨兵禍,一朝颠覆,親恩斷盡,罹遭闵兇。可笑我高辛氏百官臣僚,有彪赫寄偉之績,時遇王室急需,嘔心交肝,竟無一君子敢立于危牆,扶傾頹于危急……唯君林氏國舊人,祗應宮禁四十二日,操執款款,挺身而先,于千萬人中忘身涉險……”
那是只給哥哥寫的一封信。
卓吾茫茫然看着,見那“鄒郎親啓”後面的“君”,再沒有其他人。
“……然君救我脫困于京畿,突圍于‘驚山’,謀定于南陽……全我身,活我命,殚精竭慮,操危慮深。阿鸾幾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雲何于中,君竟不畏生死?雲何于中,君竟為我憂勞?直待千尋府內,門外追兵切峻,門內長者逼迫,其危一發千鈞,君一番陳情,家恨國愁寓盡,身世遭遇悲辛,言辭之痛切,幾心折而瀝泣……林氏兮絕國,複西南兮千裏,君少小離邦去裏,因我父一赴絕國,讵相見期……抆血再視,我慚恩愧負,無地自容。
驚天宮變,邸報刀筆,指鹿為馬,颠黑倒白,君因憫我孤弱,卻為天下所讒……彼蒼者天,爾獨何辜?彼蒼者天,竟謗我良人!……無君相扶,阿鸾無以至今日,清白之人蒙不白之冤,朗朗君子背千古罵名,是可忍,又孰不可忍?
爾來相識相知,今日四十二日,和合祗應宮禁之期,無所虧欠……君知遇之恩已還,仕游之節已盡,俯仰不負天衍,行止不愧天地,唯我負你深恩,心酸之至,悔愧無極……若先父天地有靈,應只恨生時不予君之國恩,身後不能追君之殊譽,追昔思今,不敢怪爾……
君子恩重,然我今之進退,實為狼狽,一身尚處彀中……還請君瓜田避身,危牆勿走,以自身為重,再勿蹈風波而行。鞠躬拜興,不知所言,情增傷懷,不敢當面辭別。只道此後上天入地,來世今生,阿鸾莫敢稍忘,只望東南舊裏,君另有天地……
情真意切,具以表聞。再拜,請君,萬分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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