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南陰墟(13)
南陰墟,漳河墉城稍北二裏許,常瑞山主峰的南麓。其勢上陡下緩,黃土深厚,扼山口,古為軍事要地,天衍朝開基後為天衍帝陵寝,環抱儀樹成拱形,共九千五百株,臺前廣場縱橫有九餘楹,可納萬餘人。
而拱臺正中乃主祭壇,由長方青白石建成,拾階而上,高達二十七尺,而此時頂層巨鼎開啓,正是帝陵地宮的入口。
十五年前,先王後歸葬于此,今日石門再開,待天衍合葬同陵。
辛襄站在祭壇的最前方,腰間佩玉,黻衣繡裳。眼見着鹵薄儀仗浩浩湯湯,被萬餘衆簇擁着,一路迤逦而來,緊接着,幡隊散隊歸攏在祭壇四方站定,赤炎紅铠鐵騎與京營的黑色制服絞纏護衛,三足烏的蠹旗不倒,哀樂不歇,八十八杠的棺木終到眼前,杠夫們踩着紅毯,一步一唱詞,将梓宮擡上了祭壇。
十數天的禮儀教導,辛襄只覺自己已經變成了個牽絲的人偶,他明明想落淚,明明想心痛得想裂開,可是他不能,只能聽着禮班的唱詞轉身,一臉肅穆地領銜屈膝、祭酒、跪拜。
他從來沒穿過這樣厚重繁瑣的衣服。
他以前最喜歡看鸾烏殿的女官晨起侍候辛鸾更衣,今日才知道身着這樣的全副冕服,玄衣纁裳,配飾組玉,革帶疊着大绶腰會勒到人透不過氣,而他端着酒,每一個擡手都艱難無比。
蒼璧禮天,黃琮禮地。
炙熱蒼茫的風裏,他聽着嗡嗡嘤嘤的哭聲,汗流浃背,只感覺哭聲哀樂裏念誦的每一句祝文、悼文,都混着濃重的鐵腥氣,逼得他想嘔出來。
白珠旒冕在他眼前不知停止的晃來蕩去,辛襄都不知道怎麽主持結束的,他最後卸下冠帽,以額觸地,聽着內侍嘹亮地唱着祭禮終結,那一刻,他心力交瘁,感覺自己就要暈過去。
可是顯然,百姓并不打算就這樣結束。
辛襄起身的瞬間狠狠地晃蕩了一下,只見祭壇正中,幾百人重孝忽地有組織地跪倒,領頭之人忽地大喊,“先帝祝文續畢,祭禮告終,然騰蛇奸賊仍逃匿在外,高辛帝子仍不知所蹤,我等憂心忡忡,還請朝廷給天下人一個說法!”
緊接着,請命聲如驚濤駭浪般層層卷來,在祭壇正中掀起了一個又一個的高峰,仿佛滾油中濺入無數的水滴,四周的百姓紛紛開口嘶喊,嘩然着向前推擠!
衆聲喧嘩,其實每個人到底說了什麽,那是根本聽不清的,但是站在祭壇上的雲端之人,全都聽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天衍十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天子被殺,太子被擄,這是整個國家最屈辱的一天。
濟賓王壓得住神京溫順的百姓、安撫得了一時,但是今日近日的場景,所有來臨奠的天下人都激動了,都憤怒了,他們開始質問朝廷含章太子什麽時候才能找到,質問濟賓王怎麽還不出兵剿滅騰蛇的餘孽!他們舉着手臂,說他們不怕打仗,也不怕流血,他們矢志報仇,要所有亂臣賊子為先帝陪葬,他們要金烏落後,還能有人托得住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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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繇收着下巴看着眼前的局勢,眼神銳利有神,看好戲一樣等着濟賓給他的臣民們一個說法。
此時,齊嵩卻列步而出,大聲喊道:“臣有言!”
祭壇的四方重鼎,铛铛铛地敲響,震得整個場下的人們凝滞在短暫在沉寂中。祭壇上的老臣們距離更近,不堪其苦地偏過頭去。而此時,齊嵩卻邁步而出,大聲道:“皇皇上天,照臨下土,先帝英靈在上,恐怕也無法樂見天衍一日無君,諸軍一日無主。濟賓王才堪大任,操行潔白,先帝居喪四十九日,一遵古禮,不敢稍縱。如今帝子銷沉,繼嗣不明,臣雖痛心,然更憂慮國本,恐帝位空懸,長此以往國将有大禍……故而,臣冒死,迎濟賓王踐祚嗣位,使天下歸心,請新王典科律,申寃訟,尋帝子,而安四方!”
祭壇之上,向繇霍然擡頭。
不僅是他,祭壇上很多人都懵住了。
向繇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齊嵩老賊他……怎麽敢?他怎麽敢?天衍帝的骸骨剛剛歸入帝陵,這齊嵩要無恥到什麽程度,竟然公然利用先帝的葬禮?公然違拗先帝立嫡的意思,說請迎濟賓王即位?!
可是這個驚天的消息還沒等他消化,以齊嵩為首的司空複、況俊嘉祥紛紛朱衣绶帶、揖手高喝,“臣附議!”
“臣附議!”
“臣等附議!”
居高聲自遠,他們早有準備,齊聲一喝便氣勢如虹。
且一個臣子接着一個臣子,個個舌燦蓮花,有理有據,那意思就是如今情勢,太子失蹤,國本未定,高辛氏中,資歷、民望可以堪當帝位的就只有濟賓王!他們聲音高朗,朝着祭壇下的百姓歷數濟賓王十幾年來樁樁件件的功勳,誇贊濟賓王的品行,追憶天衍帝與濟賓王兄友弟恭之當年……
再之後,那些造作的請拜、辭不受、再請拜、再辭不受,已經無需贅言了。濟賓王巧言令色,好一番“天下乃我王兄的天下,我不過因兄成事,若尋得含章太子,該當送還地位。”他情真意切,字字錐心,向繇不知濟賓王是不是在祭壇下安插了人手,推波助瀾,最後只聽得百姓喧騰起來,衆口一詞,竟沒有人再有異議。
那個時候向繇就知道了,北君之位的定奪只是個提前放出的煙幕彈,此時重臣們粉墨登場,濟賓王用意昭昭,就是意在帝位!
沒有兄長的遺诏,不要緊,不是兄長的嫡脈,不要緊,他握有神京暗中的權勢,他今日還有他兄長的民心!有了這被鼓動的民心,他今日就算冒大不韪登這九五至尊之位,百年之後,又有誰敢說他名不正、言不順?!
情勢已成,齊嵩抓緊一切時機。況俊嘉祥曳步上前,四方禮官跪拜,一時間祭禮變登基大典。
祭壇下的百姓仰頭望着,議論着,互相推擠着,都以見證如此家國大典為榮。況俊嘉祥大祭司蒼老的聲音在整個南陰墟的高空回蕩,他圍繞着濟賓王,且吟且唱。
“皇皇上天,照臨下土;集地之靈,降甘風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
百姓喧嘩躁動起來,四周都是人。辛鸾宛如陷入泥淖,一步一步走得艱難,他聽着百姓的議論,聽着他們說濟賓王有其長兄之風,足配王位,他沒有擡頭,狠狠地撞了那人一把,跌跌撞撞地擠開他往前走,那人反過來大聲斥責他“擠甚麽!”辛鸾像什麽都沒有聽到一樣,理都不理,只努力地更靠近祭壇一步。
“哄亂者,可殺;得意者,可殺;掩人耳目,可殺;出其不意,可殺!”
這是鄒吾交給辛鸾的,他攥緊了手中的武器,幾乎是在使出渾身力氣在人群中挪動,一步一步挪到祭壇的西側,直到看到濟賓王的後背,看到他的後頸。
“使王近于民。遠于佞。近于義。啬于時。惠于財。親賢使能。欽若昊天,六合是式。率爾祖考,永永無極。”
只要再走三丈遠!這裏的守衛不是赤炎,只是尋常的京營,他不必靠近,可以突然發難騰躍而起!
他右手的是弓弩,三丈就是最佳的射程,他可連弩射擊,就算辛澗可以躲過,他也躲不過他的匕首,他飛撲速度可殺猛熊,四周的營衛沒有那份警覺,更沒有那個伸手,他突然發難,一擊就能得手!用匕首紮穿辛澗的後頸,然後把他劈成兩半!
辛鸾對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他冷靜地眯着眼,冷靜地計算着距離,看着辛澗的後腦勺,繃緊渾身的肌肉,一幀幀預測可能發生的情況。
他不會讓他活着的。
他的牙齒咬到咯咯作響,渾身的骨節都恨到叫嚣。
殺父之痛,錐心難忘。他不怕死,也敢于殺人。
他要以前所未有之痛恨,發前所未有之重誓,他要拿辛澗的血,來祭他的父親!
況俊嘉祥的祝詞越發的華麗萬方,氣氛被千萬百姓哄叫着推至頂點,“顯揚先王之光耀,以承皇天之嘉祿,欽奉孟夏之吉辰,普尊大道之方城,秉率百福之休靈,始加昭明之元服,推遠沖孺之幼志,蘊集文武之就德,肅勤高辛之清廟,六合之內,靡不蒙德永永,與天無極……”
“祝畢。”
老人威嚴萬方、遼闊高遠地唱:“禮成——!”
沉雄的樂鼓聲猛地傳來!百姓剎那間歡聲大動,巍巍聲浪,沖天而上!就是此時,辛鸾繃緊手臂,整個人向上箭一樣地彈了出去!
可就在他展翅的瞬間,人群中忽然竄出一只手,狠狠地壓住他的翅膀:“辛鸾你冷靜點!”熟悉的氣息強悍地圍攏了過來,貼着他的耳朵,帶着咬牙切齒的急躁。那是鄒吾!
可是辛鸾混不關心,也根本沒有了顧忌,盛大慷慨的登基禮樂淹沒了他,他在四面八方的人群中,牙齒咬得咔咔作響,拼命扭動身子,左突右沖地只想往前沖。
“你瘋了麽!”那一刻,鄒吾幾乎制不住他,萬人喧騰的廣場,沒有人留意他們,辛鸾看起來就像是任何一個狂熱的百姓,可只有他知道,他只是只渾身是血是傷的小野獸,發着狂,發着怒,瘋狂地想要撕咬!
他忍不了了,他想去複仇!
“驚山鳥、鬼面蝠、繡眼烏鴉,你以為你能辦到嗎?!西南高地上全部都是辛澗的弓弩手!”
辛鸾眼前模糊了,他咬着一口狠勁兒,橫肘撞身後的人,用流血的腳來踩他,踢他,甚至用牙咬他,死死地扳着他的胳膊,在巨大的樂聲和歡呼聲中,大吼,“可那又怎樣?!”
他不顧一切地想要掙脫那禁锢,就像想要掙脫他這絕望的命運,像他困在紅槲樹中那次,青筋暴起,喊啞了嗓子,當時是八面的火焰灼身,如今是四周百姓的歡聲大動,他爬起來,他踩空,他又爬起來,他又踩空,好似老天都要他葬身在這裏!
“我可以殺了他,讓我去殺了他,你讓我去殺了他……”
辛鸾嘶啞着吼,“放開我!”
他歇斯底裏的聲音淹沒在歡呼的人群裏,鄒吾抓着他,死死地抱着他,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強硬,“辛澗十五年單殺無敵,你以為你真能殺他?!忍下去!忍下去……”
他命令道,“……辛鸾你要忍下去!”
祭臺之上,頌唱已畢,奏樂已畢。三公之首高聲喊着:“禮成,請天子受拜。”
民情鼎沸,早已不可挽回。之後此聲次第傳開,各門将佐,各方君臣,齊齊後退一步,叩拜濟賓王:“臣昧死,為天子賀,謹奉九鐘,宜哉萬壽!稽首再拜,恭祝吾王上千萬壽!”
一聲嘯厲中,半空淩空現出雙翅金色重明鳥法相!
“……不要玉石俱焚!辛鸾,他們不配你的玉石俱焚。”
既受大寶,濟賓王請印玺,口授诏書,號召讨逆,以賊子之熱血祭先帝,以懲國賊!赤色的火焰陡然升騰足有四丈之高,巍峨地蓋過四野,越過祭壇,勢不可遏!
劊子手提起重斧,日光冷冽地滑過他的刀刃,鄒吾板過辛鸾的臉死死地叩進懷裏,緊接着,辛鸾聽見了人群驚恐失控的吸氣聲,緊接着,又爆發一陣熱烈歡呼!一浪高過一浪,一浪高過一浪,瞬息間,萬人伏倒,山呼萬歲,雜亂的歡呼最終将呼喝彙聚成同一種聲音:“濟賓王!濟賓王!濟賓王!濟賓王!濟賓王!”
正午的陽光是懸天的利刃。
後來,那歡呼浩浩蕩蕩如回蕩在山谷中的千軍萬馬,歡聲大動,恭賀新主!
辛鸾把臉埋在鄒吾的腰間,忽然間,嚎啕大哭!
他真的覺得自己已經瘋了。他哭得臉色赤紅,渾身癱軟,膝蓋根本就站不起來,鄒吾架着他往後避讓,他看着眼前掠過的荒誕景象,感覺自己像是被撕裂了,他聞到了黃土草木的腥,聞到了段器的血,他看着殺人兇手登上王位,他看着朝廷重器在怨殺好人,他想我身之所在,到底是什麽人間地獄?行善者不得善終,行惡者不得惡報,這天下的是非,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竟然如此颠倒?!
腥氣一層一層地泛上來,高臺上的辛襄眼睜睜地看祭臺上的一幕一幕,看着百姓喧騰、世人跪伏。他的父親面對此情此景,看着壇下鮮血,他在笑,是那種雄視六合、志得意滿的笑。
辛襄指尖麻痹,有針尖一般的疼。他從不懷疑他的父親适合當一個國家的主君,先王韬光養晦、無為而治的時代已經過去,他的父親比他的弟弟更适合當一個國家的主君,比他的弟弟更有才幹手腕,他雄才偉略、有俶傥之節,不出意外,他會給天衍真正地帶來中興!
可是!……他此刻,沒有自豪,只有懊喪。
一浪高過一浪的歡聲中,他恍惚聽到弟弟摧心泣血的哭聲,那聲音聲嘶力竭,充滿了絕望,他霍地在高臺上轉身!祭臺之下,鄒吾巧妙地背過身去,淹沒在人潮之中,人山人海中?,辛襄空面對着千百張渺小的臉孔,南陰墟的驟風裏,悵然所失。
天衍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初吉庚午。
天衍帝出殡,舉國大喪,濟賓王升壇即阼,受封帝陵,既受大寶,後百官陪位,特告于宗廟,開年號元興,稱帝天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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