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垚關(7)
幾天前的辛澗大帳中。
齊嵩迎上暴怒的辛澗,老成持重道:“陛下稍安,事情還沒有嚴峻到這個程度,我們還有可以轉圜的餘地……公子襄深明大義,和含章太子之前又一向要好,如今含章奔南境而去,只怕公子襄也知道含章太子一旦進入南境,‘南境’不日就要變作‘南朝’,高辛氏二王分立,天衍立時便要大亂,天下疑心……若公子能想通這一層,他斷然不會坐視如此……”
人貴語遲,齊嵩這一番話有如撞鐘,悠悠蕩蕩說完,辛澗已經克制住了剛剛的失态。他撫案,慢慢道,“齊卿說得對,辛鸾一旦進了南境,就等同于公然表示自絕于東朝,到時候國有二主,天下共疑……君子喻于義,若是勸解得好,這一項不代表就不能利用。”
這不是什麽力挽狂瀾之計,但是總有好過毫無辦法。
齊嵩:“公子襄少年意氣,對這也一定贊同,自然是勸服含章太子最佳人選,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先和公子襄談平。”
他游目四顧,只見王帳內還有辛襄硬闖王帳打碎的器物琉璃,剛剛那小子槍指他嫡子的事情,他忘不了,心中有憂憤,此時卻還是不得不要以大局為重,“不過如今情勢敏感又耽擱不得,誰能勸說公子襄是首要問題,陛下知道,我們這班老臣,公子都不與親近啊……”
辛澗沉吟了一彈指,當機立斷,“公良柳。”
他狹長的鳳目流轉過一絲精光,斬釘截鐵一般,“孤聽聞齊二與公良大人共事幾十天,回神京半日裏還見縫插針求了千年的老參偷偷送去了公良府上,想來這位老大人收服桀骜少年很有一套,讓他去勸罷。”
齊嵩暗自心驚,心道我這個做老子的都不知兒子曾經給公良柳送了老參,陛下卻對時間地點清楚如此。但這驚憂他不敢表露分毫,只眉頭稍皺,道,“這……只怕公良大人不與我們一心啊……”
辛澗此時強自鎮定了下來,整個人拈住了胸有成竹的氣魄。如是輕輕抖了抖衣袖,淡然道,“老大人年紀大了,難免記憶不太好,那你托人提醒他一句,就說一說宮變那夜他是如何袖手值房,之後又如何寫的投誠于孤的名刺的……背叛了就是背叛了,管他中間如何輾轉騰挪,十五歲的孩子眼裏不揉沙子,別以為一加一減,便可免作了這邦國罪人。”
齊嵩立刻會意,點頭俯首,“陛下說的是,老大人八十歲了,一生五頂萬民傘兩座家鄉祠,臨到致仕若選錯了路,背上首鼠兩端,一世貳臣的名聲,晚節不保,何苦來哉?”
·
謀局即謀心。
辛澗将公良柳與辛襄算定,才有議和的前夜,放二人漏夜前來,意在用家國大義,斷辛鸾去南境的心,也斷他後面的大軍補給。
畢竟南境尚武,許多年戰事連綿不休,南君申睦擁兵坐大有狼子野心,若是放任二者聯手,一個有天下大義,一個有百萬雄兵,辛澗以後的覺是徹底不用睡了。
且辛襄來的時機很巧妙,挑的申豪又溜去垚關城的時候,就是害怕帳內的密談會被南境人得知,向繇知道了一星半爪會來借機作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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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大桌,辛鸾辛襄賓主分別列坐。
明亮寬敞的大帳內,卓吾打發走了一幹人等,親自為兩方斟茶擺盞。公良柳揣着手,站在辛襄後面,沒有接那熱茶鄒吾徐斌紅竊脂站在辛鸾身後,身形都跟着繃緊,嚴陣以待。
辛襄自進帳之後目光就緊緊鎖着辛鸾,垚關前些日子連綿幾場寒雨,他身上披着繡文精美厚重的外衣,進賬脫下,裏面卻是尋常得有些簡樸的白麻葛衣,擎杯喝了口熱茶,細瘦的的手腕便露出來,上面橫一道白麻繩和一道磨損的紅痕。
“怎麽帶着那個,腕子上磨破了。”
很唐突的,辛襄忽地這樣說。
辛鸾注意到他的目光,眉心一蹙,把茶盞擱下,拉着衣袖蓋住那麻繩,“民間戴孝的方式,我一路奔逃總不好一直穿重孝。”
辛鸾神色與聲音都好生疏離,好像被辛襄窺見自己的一絲一縷,都讓他不舒服極了。
可辛襄感覺不到這冷淡。
他眼裏他的阿鸾怎麽樣的都是好的,之前他一度以為他被燒死了,那感覺天都要跟着塌下來,能再見他,見他全須全尾安安生生地坐在他面前,他還求什麽呢?
“你瘦了,好像也高了,嘴角……是磕碰到哪裏了嗎?”說着,辛襄想到什麽,急忙把自己手腕上的綠玉髓摘下來,推到辛鸾面前,“這個,我給你帶來了。”
鄒吾站在辛鸾身後眉頭一擰。
辛襄還在自顧自地說,“不過不算完璧歸趙了,這玉髓碎了兩道,到我手裏已經這樣了……”
辛鸾打斷他,“我知道,是我化形它才碎的。”
“對,”辛襄怔了一下,左手手指輕輕蜷起,道,“我在漳水河那日看到了,金紅兩翼,赤神精靈,很神氣……”
“我們能不敘舊了嚒?”辛鸾厭煩了,他看着辛襄,受不了他這樣旁若無人地說這些狗屁倒竈的事情,關心嗎?補償嗎?無論哪種,他都受不了。“很晚了,咱們開誠布公地談吧,你且說你們的打算。”
帳內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寂。
話到如此,辛襄還有什麽感覺不出辛鸾待他的态度呢?他垂下眼眸,也不說話,不動氣,木着一張臉就一手扣着茶盞,一下一下用杯蓋磕着杯沿。
許久,他才開口,聲音嘶啞,“公良大人,那就太子殿下說說罷。”
公良柳領命,忽地深揖一禮,一揖到底,“臣,乞請太子殿下還朝歸位。”
此話一落,對面站着的四個人全部倏地挺直了身體。
公良柳還是下了他的決心。
一世貳臣也好,首鼠兩端也好,王庭一夜宮變,他是掌武事的大司馬本該沖身在前,結果卻縮手值房。是當天他的坐視,讓眼前的這個孩子失去了他的至親之人,就算辛鸾回朝之後,等他長大了要清算于他,他也認了。
濟賓王此人性格狡詐,他托人勸他的話他都領會,一加一減不會讓他免成邦國罪人,可是既然是錯失,他以老朽之身,不想直沒黃土都不得板正。
只有辛鸾眉目不動,幾息彈指後驀地笑了,笑得如寒冰墜地,“歸位?歸何位呢?公良大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您是要我歸太子位,還是歸階下囹圄?”
“既不是太子位,也不是階下囚。老臣乞請殿下納天子玺,歸天下至尊之位。”
鄒吾和紅竊脂眉頭緊鎖,下意識地就對視一眼。
這條件開得太直接,太優渥,也太好了,好到他們不敢置信。
這些天,辛鸾和鄒吾徐斌他們商量得很清楚。大概的方略是等明日,拿辛澗王位的正統性發難,以他弑君弑兄的秘密暗度陳倉地要挾,王位辛鸾不屑于争,為讓辛澗束手,他可以讓步許諾公子襄代政,但是辛澗他必須随辛鸾回無臯山,請高辛氏族長主持公道。
弑君之事,高辛氏不管,但殺兄之事,高辛氏不得不管,辛鸾的計劃把這件事外部影響縮到最小,辛澗到時候是死還是囚禁終身,他都悉聽長輩安排。
可是他沒想到,公子襄上來就開這樣的條件,直接請他還朝掌政,且這話由公良柳說出來,揆閣重臣自有分量,豐厚得讓人幾乎難以置信。
“那條件呢?”辛鸾神色肅然看定辛襄,“你讓我割讓什麽。”
辛襄毫不遲疑,嘴唇開阖,“許我父親北君之位。”
就仿佛是憑空一聲巨雷響,辛鸾的眼神陡然鋒利,他爆然一喝,“辛遠聲你知道我與你父親之間,隔的是殺父之仇嗎?這話說出來,你就不怕燙嘴嗎?!”
碧血鳳凰聞鼓破陣般的殺氣,此話一出,帳內陡起風雷之音,那聲音如黃鐘大呂,整個大帳都在跟着嗡嗡回響!
辛襄內心翻滾,雙眼一眯,面上卻毫不退怯,“我知道。”
他定定地看着辛鸾,眼底有死不悔改的蠻橫,“可我們的家事從來都是國事,我父親為國一生征戰一生辛勞,就算他做了糊塗事,老了老了,難道就不能得到一點點的報償嗎?你可以封他北地,你不想見他,可以讓他永不入京,我辛遠聲,”辛襄右掌“哐”地拍在自己的胸口,用力之大,聽得見胸腔沉悶的共鳴,“這輩子這條命都可以是你的,上刀山,下火海,披肝瀝膽,絕不說一個不字!你今日若全他後半生,我誓用整個下輩子向你恕罪!”
就像他們去歲北伐剛剛結束的凱旋一樣,辛鸾自己默默地在明堂晨間溫書,同窗少年叽叽喳喳圍着辛遠聲,所有人都在預測濟賓王會是新的北境之主,若是少年人的話都可成真,又何必今日的陰差陽錯。
辛鸾繃緊地五指忽地松懈,茶盞嗑地一聲落在桌案上,他雙目通紅,幾有淚光,撇開頭,聲音低不可聞,“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又做什麽呢……”
··
篝火幢幢,月黑風高。
濟賓王的大帳內濟濟一堂,圍着一座沙盤,氣氛生硬緊繃地等着公子襄的消息。
而隔着幾座營帳外,西旻躲在存辎重糧草的帳中,借着些微的月色又确認了一遍手中的卷軸,最終深吸了幾口氣,理了理自己的發髻衣裳,提好沉沉的木盒,毅然走了出去。
垚關城中,向繇對鏡而坐,他雪白薄翼般的睡衫外,披着一件青碧色的絲袍,他不動聲色攏着自己及地的長發栉梳,手邊的,是剛剛飛速傳來的公子襄密談的線報。
···
帳內對坐的兩人緩和了好一陣,辛鸾淩亂的腦子強自梳理,最後終是抓到了些疑點,“你今日來說的,全是你父親的主意?”他總覺得他那個叔叔不像是會如此示弱之人。
辛襄倒也坦誠,“一部分是我的。”
辛鸾了然了,只怕許諾那部分對他有利的是辛襄的。
“那你如何勸服你父親?你能讓他退位?”
辛襄不正面回答他,“這是我給你的誠意,我自有辦法。”
辛襄從來一諾千金,辛鸾心中有數,但是身後的紅竊脂卻不了解他,聞言翻了個白眼,諷道,“你說清楚些。你說你有誠意,但我們總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
紅竊脂快人快語,問出了鄒吾、徐斌、卓吾一衆人的疑慮,辛襄聞言卻暼她一眼,明顯對這個無禮的女郎,不想說話。
好在有公良柳接言,溫溫然道,“女郎無需憂心,迎帝子回京自有制度流程。且老臣已聯名重臣,乞請濟賓王将大政歸還,到時候素車白馬,系頸以組,天子印、符、節,百官侯于轵道,請入神京。國本遷移,乃大事,若是委屈了殿下,也直恐天下異議,”說着從袖中掏出一卷紙頁來,“這是聯名之人,裏面文有況俊嘉祥、文清源、譚建元、平季,武有蔡斌、陶灤、巢瑞赤炎将軍在列,請殿下閱覽——”
辛鸾看了一眼,緊接着徐斌在後面又連問了些問題,公良柳都一一作答。到後來,便是紅竊脂、卓吾都不由點頭,看起來這樣的和談結果是最理想、最不必動兵戈的方法了,說是皆大歡喜也不為過——他們不僅可以解了如今垚關被圍的危機,辛鸾還能攝大政歸神京——今日有辛襄公良柳與他們裏應外合,事若成,還圖什麽呢?
整個過程,只有鄒吾沒有說話,他靜靜地看着辛鸾,看着辛鸾等着徐斌和紅竊脂把疑慮問完,問到再無可問,才很是疲乏地擺了擺手,道,“你們先出去罷。”
徐斌有些遲疑,當着外人面他不好表态,但其實他很是希望主君可以應承下來的,但是他又不得不聽令,正磨蹭出大帳時,又見辛鸾向鄒吾投去目光,低聲道,“你也先出去。”鄒吾深深吸了一口氣,和辛襄不輕不重地對視了一眼,那一邊,公良柳也挪着步子出帳了,他只得點了點頭,攙着老人一把,邁步出去。
這一下,帳內就只剩下他們兄弟二人了。
辛鸾冷淡着一張臉,開門見山,“你籌劃得很好,但漏了一件事。”
辛襄:“哪一件?”
辛鸾:“夫鄒吾騰蛇之身,假做侍衛之臣,妄殺先帝于溫室殿內,挾恨帝子于神京城外,悖逆不軌,恣行兇忒,污國害民,毒施人鬼。此誠存亡之際,天衍一夫奮臂,舉國同聲,誓奮兩代之餘烈,誅夷逆暴。枭懸以示衆,孥妻滅子,方能熄此衆怒,以安先帝英靈。”
辛襄皺眉,不解:“你……什麽意思?”
辛鸾:“你的好計策。不僅讓我保全你父親的性命,保全他的聲名,還許給他北君之位,若将來事當真由你說的發展,那鄒吾呢?你是要林氏國兄弟就一直背着弑君的罪名?一直背着你爹的罪孽嗎?!”
辛襄萬萬沒想到,辛鸾會跟他談到這裏!
他一時怔忡,心思電轉間,慌不擇路地抓緊了辛鸾的手,口不擇言,“阿鸾,我正要與你說,鄒吾他們不可信,他們是西南餘孽,他們包藏禍心,是悲門……”
辛鸾騰地站起!
下一彈指,茶水“嘩”地潑了出來,連帶着茶葉直潑在辛襄的臉上!
辛鸾惡狠狠地掙開辛襄的禁锢,眼眶裏幾乎在瞬間燒出了紅影,“看來哥哥是忘了當初了!忘了是你把我托付給他的!這過河拆橋、無情無義的嘴臉,還當真是有乃父之風!”
辛襄閉着眼,不動,也不躲。
茶水滴滴答答地從他的下颌淌下來,連帶着幾枚敗葉一起落在他的衣襟上。
驀地,辛襄抹了一把臉,笑了,咄咄逼人地掙開眼,仰頭看着辛鸾,“對,我就是無情無義了,他鄒吾算個什麽分位上的東西?配得上我的有情有義?值得你把這兩個詞按在我身上?!”
明明沒有居高臨下,可辛遠聲看辛鸾的眼神,那種冰冷、兇狠、輕蔑和無視,就如一頭磨牙吮血、眼冒綠光的狼。
他切齒,字字都是恨,“辛鸾,我也明白和你說,當初我讓他帶你入蜀地,是要你再也不回來的!我是要你當個瞎子和聾子,再不管東朝的事情!結果呢?你還是殺回來了!你們還是走了回頭路!是我當初瞎了眼,所托非人,我只恨我當時沒能看清他的面目,只哄得你在垚關前,讓天下人都看我們高辛氏的笑話!”
這樣畜生不如的話,辛鸾直氣得捏着桌沿渾身發抖!
他想也不想,揚手就想朝着那張臉扇将過去!
誰知這一次,辛襄卻再不坐以待斃,站起身擡手抓住辛鸾的細瘦的腕子,隔着那粗糙的麻繩把人狠狠一帶,隔着寬闊的長桌,直把人拖到眼前!
“你還想打我?!”
“你還打不得了嗎?!”
辛鸾因悲憤而泣血,“若我父親還在,他第一個抽你巴掌!辛遠聲,你還記不記得我爹爹是如何待你的!你從小長在王庭,他視你為親生子啊!他萬乘之尊,一朝橫死,不說天下伏屍,難道連個讓殺人者伏法的公道都沒有嗎?!”
這激烈的沖突驚動了帳外人,鄒吾紅竊脂驚恐地沖入帳內,只見帳內辛鸾被擒着手腕,雙目赤紅,嘶聲吼叫:“我不會答應!你今晚說的每個字,我都不答應!你也去讓你爹死了這條心,死了以為還可以保全的心!——我要他死!我要他在高辛氏中除名!要他牌位不進宗廟,屍骸不入祖墳!我要一命換一命,要他跪在我爹爹的靈位前伏誅、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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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