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垚關(6)
天色已晚,涼風一過,石灘上皆是竹林搖晃落下的枯葉。
鄒吾站在原地,看着辛鸾漸遠的背景怔怔發呆,還是竹林濃密的灌木叢裏一只蹦跳的小鹪眉忽地機警地“叽喳”一聲,彈珠一般飛走了,他才回神過來。
這一看,他才看到卓吾。
少年人臊眉耷眼地走過來,好似在暗處看了很久,又因為哥哥和辛鸾在說話,他不好意思上前,一直在徘徊的樣子。
“怎麽了?”
卓吾踱步過來,垂着頭,有些做了錯事的惶惑,“哥,我剛剛是不是說錯話了。”他說的是剛剛一時莽撞下的無狀言語。
“沒事。”鄒吾沒料到弟弟這個年紀居然也知道三省己身,很是欣慰地笑了下,摸摸他的頭,“阿鸾不會記怪你的,你下次注意就好。你只要時刻記得,你我都是他親近之人,若我們近而不遜、随意稱呼,那他以後的臣子有樣學樣,他年紀輕輕就更難立威了。”
卓吾立刻點頭,“嗯,我省得了。”說着他擔憂地擡頭看了看哥哥,道,“哥,你從漳水河出來眼睛就一直紅紅的,沒事嗎?”
卓吾雖然粗心,卻也注意到了,為此擔憂了一路,但他看着辛鸾、申豪等人心緒一直被旁的牽動着,他也不好開口,只能偷偷過來關懷他哥。
“沒事。”鄒吾搖了搖頭,明顯不想多談,只道,“我有一事,要囑咐你。”
卓吾:“哥你說。”
鄒吾欲言又止地頓了頓,神色有些尴尬,緩緩道,“我對紅竊脂說的話……你不要告訴辛鸾,不要讓他知道。”
卓吾先是一愣,略回憶了一下,立刻想起來鄒吾之前說了什麽。緊接着,他心中又騰升起一股古怪來,他心想我本來就不想告訴他啊。但是這話他沒說,只垂着眼負氣般地點了點頭。
辛鸾和申豪談得很順利。
申豪是個爽利人,彙合時聽辛鸾說過真相,便是滿腔的義憤,按照他的話來說,便是尋常人家有這種以弟害兄,欺虐子侄的,他也不會坐視不理,一路走來一心一意與辛鸾籌劃要助他一舉奪回王位。
如今聽了辛鸾的和談之意和他的顧忌,這個年輕氣盛的少将軍不僅沒有任何急躁不滿,反而思量後點頭稱是,沉聲道:“殿下是主君,初識您時,看你複仇回京心切,我便也急您之所急,沒有多想。您日後心中想什麽一定要明白告知臣下,不然我是個粗人,很容易便會錯了意。”他言談十分坦誠,辛鸾一口答應,自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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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他們到達垚關,向繇親迎。
垚關說是關隘,其實只是一座城池,因為位于山南東道,涵水中游,地理位置優渥,乃自古兵家必争的險關要隘,稱四州水陸中樞之地,東可做進攻東境大片平原的跳板,北上可達中境,退可據守水路,南下可達南境重鎮成一方屏障,七國時就曾被多次搶奪,天衍開國時曾在此關口更是與楚人對持長達數年之久,最後楚人開城投降,先帝才有機會得以長驅直入。
向繇為人精細,事事言必稱“殿下”,知他無意進入垚關,當即命百餘工匠負石豎木,在垚關前的沃野上,臨時搭建了寬敞結實的卧處,牽來了夠他們百餘人的糧草、騾馬、攔馬栅、醫藥,而南境的一兵一卒,他都不曾安插混編入赤炎十一番中。
除此之外,他還送上精致的衣食,昂貴的熏香,還說含章太子的便服正在着人趕制,因為制式特殊還需要幾日的功夫,若不是垚關守城兵士裏沒有嬌嫩的姑娘,恐怕連侍女他也想給辛鸾一應配上。
其實,辛鸾大致了解些辛澗與南境的龃龉和博弈,來垚關前以為自己總有個關口要過,沒想到事情竟然順利到如此。他這一路備受冷遇,乍然見到向繇這般體貼周到,心中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再看向繇舉止談吐,只覺得這樣體貼知趣的人物,當真讓人心生歡喜。
當晚些時候,辛鸾不便進垚關,便讓申豪去替他道謝。申豪散着步就進了城,吃了他小嬸嬸一碗夜宵,在他嬸嬸柔軟的卧榻裏滾了兩滾,然後才聽向繇閑聊般問道,“含章太子就沒有朝你納投名狀?”
“投名狀?”申豪吃多了腦子就有點不好使,反問回去,“甚麽投名狀?”
“沒有啊……那你們議事時候呢,你都在場,不必回避?”
申豪搶道:“自然不必回避!”說完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小嬸嬸,“嬸嬸是想從我這裏套什麽消息?”
向繇呿了他一口,“哪的話,我這麽大的人了,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還不清楚嚒?我只是害怕辛鸾因為你和南境這層關系疑心你罷了,你自己的主君,自然是要好好侍奉你的,你當我愛管你這樣多?”
申豪腦袋轉了轉,覺得嬸嬸說的也沒什麽問題,消食了一會兒,他要出城回帳去了,向繇又給他拿了一大食盒的零嘴,都是廚房新做的熱騰騰的點心,送孩子一樣把他送走了。
亥時末,一彎狼牙月在上,向繇披着厚衣就站在垚關城牆之上,蒼灰色的城牆,被關下一列火焰映紅,底下只見百步之內就生一叢篝火,赤炎十一番管理嚴明,守職的軍士們持槍帶刀,姿容筆挺,将中間的大帳圍得層層疊疊,大帳外三足金烏的大蠹,在風中偶有起伏。
“向副,若是太子一直不肯入南境,我們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
一文士下屬從向繇的身後踱出,此人長身秀眉,是個潇灑風流的好樣貌,與向繇一同并列在垛堞之後,語氣因為熟稔而顯得有些調笑意味。
向繇慵懶地聳了聳肩膀,“上趕着不是買賣,急甚麽呢?……再說,我可不想讓天下人看起來是我處心積慮要挾持帝子入南境,憑白惹口誅筆伐,好像我向繇這個禍水除了惹是生非再做不得別的——邊嘉,我賭辛鸾不敢回神京去,我也等着,辛鸾會主動走進這垚關。”
被稱作“邊嘉”的文士不以為意,他似乎覺得有趣,嘻嘻笑着,“那卑職就與向副賭一賭!”
向繇輕輕橫他一眼,露出狡黠的笑來,“那我押主公贈我紫骝馬,你若輸了,要你渝都的極樂院,如何?”
“啧啧啧,”
許邊嘉背靠家族,在南境財大氣粗,聞言倒不心疼,不過是誇張地啧嘆,笑得淫穢又意有所指,“主公要是知道大人跟我讨極樂院做私業,還不知要如何料理大人呢,成!是輸是贏卑職都有熱鬧看,那就這麽定了!”
·
天衍十五年,三月。
天炀帝銮駕大擺南境垚關之外,以神京三大營為依托,柳營、鷹揚、雀山幾重環抱,隔着一裏外與含章太子的鳳駕遙遙相對,與垚關遙遙相對。
是時,一萬名神京将士于垚關兩裏外列出一字長陣,裏層架着拒馬的栅欄與弓箭手、盾牌手,南境一萬守軍據關嚴陣以待,一萬守軍出列蜂集蟻聚于垚關城下。這般劍拔弩張的場景,上一次出現還是二十年前摧城拔寨之事,之事此時兩方大軍當中,辛鸾百餘人赤炎兵馬居于垓心,有如兩條劍拔弩張的大青蟲之中橫插的小小螞蟻,憑一己之身,維持住垚關危急暧昧的三方平衡。
是時,舉國皆翹首觀望,摩拳擦掌地等候新帝與舊太子三月十日的和談。
無數精于謀劃、老于世故之東南兩方重臣在觀望,在掂量,悠然地等着看一戰聲聞天下的含章太子的政治新秀,看他是一舉奪回王位,還是就此被他叔叔碾碎在滾滾歷史浪潮之中,還有無數投機之人在斟酌押寶,期待有機會囤積奇貨,做來日一本萬利的權利投資,赤炎的老将壓住軍中的蠢蠢欲動,只身快馬趕來來看垚關的情形,中君和西君也派來使臣中立于兩方之中,靜候和談之期,中層的将官文官津津樂道地遙想着垚關幾日的對峙,只恨身不能去,還有無數挂心此事的神京百姓們,走家竄戶談起的,都是在為小太子能否順利歸朝而憂急……
·
而勢單力薄的辛鸾帳裏,所有人都在急,哪怕卓吾都被前後的大兵壓陣搞得再不能嬉笑自若。
鄒吾和辛鸾強調了好幾遍,說,“不管殿下現在打定了什麽樣的主意,談判的時候都不要那麽快地透露出來,就算為了東朝安定你投鼠忌器,也不要将這個意圖廣而告之,讓對方肆無忌憚……殿下,您在聽嗎?這二者之間的區別,你聽得懂,對吧?”
仁義可以有,但是權利傾軋,兩方談判,是另一回事。
“辛澗現在最怕什麽?最怕殿下将他的罪過公之于衆!這是殿下的王牌,但是咱們不能打得太直白,咱們要掌握好這個度,既要讓辛澗心生警戒,不得妄動,又不能逼他到極點,否則他狗急跳牆,反撲過來,那大家就等着打仗吧,談了也和不了……”
這是申豪。
但是對于一個武将來說,這件事思考時的操作難度太大,不一會兒他自己就崩潰,瘋狂捶桌:“辛澗為什麽不遭雷劈呢?!……這不該啊!老天再有好生之德也該降下來一道雷了啊!”
營外忽有快步走動之聲,不是赤炎的鐵甲鐵靴,而是少見的高手。鄒吾警覺地擡頭,剛想喝問是誰,卓吾已經笑意盈盈地掀開了簾子,大喊,“哥,你看誰來了?”
簾外,紅竊脂一身紅裝邁着大步而來,修拔的身姿,明豔的五官,把一屋子的将官全數看呆了。
不過女郎在一帳人中,目光第一個卻落在鄒吾的臉上,目光匆匆掃過後,先與辛鸾打招呼,“殿下別看我,我一個粗人比外面的軍人還粗,我是給您帶靠譜的人來了。”說着身姿側開,讓出一個雪白渾圓的胖子,“喏,南陽司丞,徐斌大人。”
·
談判的前夜,申豪照例又溜去他嬸嬸那吃了頓夜宵。
“你們這群各個年歲不大的孩子,到底想出什麽計策了沒有?你成天除了會來我這蹭吃蹭喝,還能有些正事了沒有?”
便是到了此時,向繇也有些犯嘀咕了,這幾日他暗示過可以将身邊文膽相借,暗示過如果辛鸾撐不住可以先避退在南境之中,結果申豪全都給他顧左右而言他地糊弄過去了。
“害,您放心吧,咱們想出來了!”
向繇朝着他後腦勺就是一記,“呵!”
“嬸嬸你別怪我不告訴你啊,本來辛鸾就不想把這件事鬧大,只要他能得了他該得的,高辛氏的體面,東朝整體的局勢,他都要顧及啊……”
“內宮之事不牽連外朝,說得倒好聽,想得倒簡單,誰能給他公道?塌天般的大事,誰敢給他公道?”
申豪鼓了鼓嘴,又塞了塊蝦餃,“他想若是一切順利,會請極東無臯山還健在的宗祠長老們出山罷,在宗正寺裏給濟賓王定罪。”不知不覺就把辛鸾的計劃給兜了出去。
向繇一聽這孩子氣的想法,就嗤之以鼻,“一個人已掌過乾坤,怎麽可能會甘心退卻?他怎麽确定辛澗不會反咬一口,倒打一耙?”
申豪也愁眉苦臉,“所以殿下這兩天叽叽咕咕和徐斌商量的就是這些事啊……那徐斌祖上三代都是衛國臣子,還有入過揆閣的大臣,對這些官場的彎彎繞繞比我明白的多,他們就在研究今世前朝舊例裏還有誰最有理有力地約束辛澗,還能同時給天下人一個合理說法啊……”
·
“緊張嗎?”
明日正午就是和談之期,這注定是不眠之夜。垚關一側的土丘之上,鄒吾與辛鸾并肩而立,舉目看那連綿數裏的火光,和一彎殘月。
辛鸾神色平淡,慢慢道:“不緊張。”
他想,若是有把箜篌在就好了,這樣的夜裏,他便可以架箜篌而奏,若奏,就奏《烏夜啼》,示敵以鎮定從容,告訴這垚關裏外三萬餘人,含章太子不以和談對峙為難,還尚且覺得是苦難撥雲見日,喜事将近。
辛鸾看着遠處辛澗大帳外的處處營火,又回頭望望了巍峨險峻的城池,問,“這像不像當天還在荒山的時候,我、你和驚山鳥對峙在懸崖上?三方并立,只我勢弱,前後兩人都等我入網而栖?”
這話他說得豪邁而視死如歸,讓人聞之驚心。
盡管表面上有将鄒吾劃入敵對的意思,但鄒吾知道他也就是打個比方以類比眼前情境,他壓住心中古怪的隔閡,盡力誠懇道,“這一次,殿下也一定吉人天相,逢兇化吉。”
辛鸾卻搖了搖頭,輕聲道,“我知道你們不信我,你們都以為我是去見這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以為兵将列了幾陣,我身單力薄應該觳觫不止……其實,不是的……在我眼裏,我只是去見我反目的親人,這人曾經抱過我,摸過我的頭,給我彈琴,給我偷偷送零花錢,被我十幾年來……喊作叔叔……我其實很難想象他要怎麽對付我,會怎樣與我公事公辦,我甚至覺得他理應沒有顏面來見我……你們給我的建議都有道理,可是我總覺得……”
土丘之下,人影忽然雜亂了起來,赤炎的親兵橫戢在前,一聲大喝:“對帳來着何人?不知明日才是和談之期嗎?”
辛鸾黑夜視物極遠極清晰,當即看到一風燭老人顫顫巍巍地緩步而來,他身後還有一人身披黑衣兜帽,不見形容,辛鸾朗聲笑問,“公良先生,漏夜前來,是來當說客的嗎?”
只有兩人,辛鸾當然不會認為來的是刺客。
辛鸾踱步走下土丘,根本沒有走近便擺手折路,“先生還是請回吧,夜深露重,您身子不便,明日才是和談之期,您何必急在一時來試探于我?”
“太子殿下!”
公良柳亟亟喊道,“您不見老臣,難道也不想見這一位嗎?”
辛鸾驀地停住腳步,這才将目光好好地放在他身後,只這視線一凝定,他立刻怔住了,腳下的步子,再也邁将不開。鄒吾眉頭緊鎖,想辛鸾剛才說“不知辛澗将怎麽對付他”,誰知這第一招,就這樣快地來了。
辛襄放下兜帽,憂悒的眼刺破夜色,同樣瞧定了辛鸾,可辛鸾似乎是呆住了,見了他,一句也不說,只默默相望。
他從未見過他如此的神情,仿佛是笑,又仿佛是傷心,辛襄忽然覺得他們相隔的那幾步是如此的遙遠,他的披肩自肩膀滑落,他想張開手臂,卻還是放下,身後火光熠熠,終于,他說:“阿鸾,哥哥來找你了,哥哥……來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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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