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垚關(5)

辛鸾不是為了自己而哭。

受過的羞辱,遭過的苦楚,背負的冤屈,他信未來一日,終成往事……他不是為了自己而哭。

起先他想的是段器,那個沉默寡言的侍衛,其實辛鸾和他沒有什麽過深的交情的,也沒有說過多少話,他只是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便是辛鸾的寝殿,段器也不敢造次進入,辛鸾彈箜篌的時候,段器會靠在門外聽一會兒,辛鸾和辛襄吵架,段器會安慰他,看辛鸾苦惱,他笨嘴拙舌卻恨不能以身代之,辛鸾對段器所有的了解,都源自他突然找他說過的最長的一段話,現在看來竟然成了他們唯一一次的交流,當時辛鸾沒有說話,只有一聲箜篌輪弦作答,段器卻說,殿下,得您倚重,是我無妄之福,向您效忠,更是我此生榮耀……

辛鸾的悔太多了。

驀然回首,處處都是再難還報的情意和獻上的屍骨。

這幾日他們一行人頻繁打探消息,便是無職的小将也格外關心,等到十一番餘部彙合後,他們關切地問漳河死傷多少,餘部又說平民踏死百餘人,又有說千餘人。

昨日途經熊山,辛鸾親自打熊剝皮予赤炎十一番切割燒烤,大酒大肉當前,他們腦子還能聽見遍山的殺聲,無聲垂頭,各個難以下咽。

誤傷在所難免。

那天所有在場的人,便是辛鸾也在對敵時失手那麽幾次,他們不必明說,後來人也能明白。這群人均齡才二十歲,還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他們不是那種雞賊無恥之輩,縱有急迫的功業之心,卻還沒有泯滅掉天理人性。

·

之後他們一路行來,平原路坦,幾番與追兵動手。甚至半路看到趁亂而起的劫匪,縱火延燒村鎮邑居,奸淫他人妻女的,赤炎十一番看到也順手收拾了一番。

當時辛鸾看盜匪猖狂,還不解,問,“我父親留下的吏治原來這般不堪一擊嚒?當地的地保呢?”

申豪看了他一眼,避重就輕,說“殿下,這個與那個無關,再清平的盛世也有渾水摸魚的無賴。”再加上他們也忙着趕路,鄒吾也沒說話,辛鸾就被稀裏糊塗地糊弄過去了。

後來行了一天,辛鸾才發現,越是鄰近垚關,越是十室九空,鄉野村落的劫掠之事,簡直是秋後的蝗蟲,前赴後繼,防不勝防。

申豪這時候才跟辛鸾說實話,說這種情況在所難免,漳河圍殺的事情太大了,現在全國的消息漫天飛,只怕所有人都會傳濟賓王和太子要打仗了,有兵的在打聽投靠哪一方,有俸秩地忙着向上活動打聽站隊……天都要變色了,地方官哪裏還顧得上修一修民事,整個東朝能還能顧百姓的父母官,兩只手便也數得過來了。

而這個當口,總有些腦子靈活、品行惡劣還強悍好鬥的人物,明火執仗地在周遭搶一把,能搶多少搶多少,搶到就是賺到了,這些草莽中危害一方的窮兇極惡之徒,以往或許入室盜竊還要裝神弄鬼,現在幹脆一聲雷吼,群聚劫掠。

Advertisement

所以,辛鸾和濟賓王還未正面交手,一路的小民差不多都已經望風而逃。

真的沒有辦法。

良民順民都是會害怕的,漳河水的死難者都是國內殷富之家,這樣在平時尚且有自保之力的人,在權力鬥争前,仍然成百上千地橫死在先帝的祭壇之下,那這些沒有既功強近之親的鄉野小民,又如何能抵禦來勢洶洶的危險?百餘戶的村落或許還能聚在一處,但是數十戶百餘人的小村落,根本就聞聲逃得無影無蹤。

就在剛剛,他們還看到一夥盲流劫掠之事,三十幾個不大的年輕人,策馬在村外以馬鐵镫相擊,呼嘯着做金石兵戈之聲、痛敲門楣,這些賊人看着崩裂四散的百姓,在後面還策馬狂笑,得意處就拉開褲子解一泡小便。

辛鸾看得怒氣上湧,還不等吩咐,十一番已經快馬一步把人料理了,就在申豪帶人審問的時候,辛鸾和卓吾本想着去村民家中讨一口飯吃,他們找到一門扉大敞的門戶,看家中無人,本想留了錢幣自取些飯食,誰知竈火未熄的還未煮熟的飯中,解開鍋蓋,赫然一攤新拉的大便。

辛鸾感覺自己的心肺都要嘔出來了。

他一臉煞白地從屋中奔出。

申豪迎上他,有些于心不忍地解釋說:“這裏鄰近中原,四面受敵,無險可守,一打仗各方諸侯本就喜歡在這一塊來回騷擾蹂躏,老百姓吃過虧,所以才會望風而逃……欸,也不全是因為……”

辛鸾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眼瞅着那群被綁縛在地的閑漢混混,下令,“且不用審了,為首的砍了,剩下的扔在這,留他們自生自滅吧。”說再不肯呆着一時半刻。

·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在明堂教養,堂內有很多封君送來的稚子,我們這群人下了堂總喜歡湊在一起打鬧,那個時候,誰的家書來了,就特別得意,好像自己的家遠些,就是件特別體面的事情……我那時候一直覺得家國很小,從來以為西境距神京也不過爾爾,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儀仗所指,千山在前也如履平地……可是我從王庭出來才知道,原來去西境的路那麽遠,要翻那麽多的山,渡那麽多的河,這山河之中,還有……那麽多條的人命。”

“白角在堂上說過一句話,他說史書記載顧此失彼,寫父王修德振兵天下百姓莫不順之,卻不知順者多少?逆者多少?兩軍戰于野,傷者多少?死者多少?戰俘者多少?經史子集三皇五帝記遍……有天下,卻無蒼生……我以為是父親着人修訂的史籍錯了,那這将來就是要更正的——我以為這是最簡單的道理,可為什麽……”辛鸾的思緒已經有些亂了,“二十一年前墉城大捷塞川蔽野的是犯我國土的蚩戎屍體,今日本沒有當年行将亡國的危機,填河的确是我天衍朝自己的百姓,怎麽……怎麽他們就被牽累進了這炭荼之中了呢……”

辛鸾不敢想,不敢想漳河水裏有沒有舒家人的屍骨,甚至不敢想這一路走來四處逃散的小民。受傷害這種事情,真的只有被傷害過的人才會記得,他看到鄉野小民無法反抗的挨打搶奪,他就能想到自己受過的捶楚之苦,他看到一個個空蕩蕩的屋所,就能想到他遭遇的慘淡的逃亡流離……他像夢游一樣走過了沆瀣污濁的泥淖,如今猛地驚醒,遍體生寒。

此地多竹,竹竿比碗口粗。

辛鸾就那麽在水邊的石子灘僵坐好一陣,黃昏暗到最後,竹叢的空隙裏透出清冷冷地帶着枯寂灰敗的藍,一陣涼風過濾後,一股戰栗抑制不住地猛地竄過辛鸾的全身。

鄒吾握着辛鸾腰肢的手驀地一緊,只感覺隔着一層薄薄的布料,那激烈的抽搐是如此的痛苦,痛苦得幾乎發出了聲音。

鄒吾立刻把人強行拽了起來,一聲不吭地開始給辛鸾罩外衣,辛鸾順服地平攤起手臂,像他從小那樣,任葛袖從辛鸾指尖穿過去,停在他被麻繩磨紅的手腕上,之後是肩,是頸,是衣襟從他的身前落下,鄒吾從他脅下伸出手來,幫他系上腰帶。

“你想做什麽都行。”

鄒吾聽出了辛鸾的退怯之意。

辛鸾性情柔善鄒吾很清楚,但時至今日,他面對他這情緒的裂口,既自豪,又痛心,這痛心還如此複雜,既痛他仁善,又痛他不争。他心中有氣,情緒就有些怨怼,沉肅着一張臉,卻還是道,“你若真想打退堂鼓,說你現在不想複仇了,後悔了,想撇開十一番……”鄒吾頓了頓,運了口氣:“我也可以偷偷帶你走。”

辛鸾幾乎是倉皇地回頭,“我沒有……”

鄒吾看他,只冷淡的一撇,緊接着将目光一開,手上勒緊他的腰帶,“我知道。我只是說你若真的撐不下去,不必硬來,也不必顧忌我們,申豪想以快打快,以為有了南境的支持我們就可以畢其功于一役,我怕你受他幹擾,以為挂着百十號人的榮辱窮通,就一定要違心地勇往直前……”

鄒吾今日一點也不溫柔,他很嚴肅,瞳色發暗,深到漆黑。

他沒有在對一個孩子說話,他在和一位主君說話,“漳水河的誤殺,那麽多條良民的性命,辛澗是罪魁沒錯,但我不會安慰殿下說您沒有任何責任,那太可恥了……”

林灘之上,三三兩兩亮起了火光,竹影晃動中,是十一番的軍士正在就地生炊。

“可是我的心情和你一樣沉重,因為我也屠夫之一。”

鄒吾腮邊的肌肉緊繃起來,和辛鸾對視的目光熾熱而沉黯,“可就算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樣做……因為那是辛澗正式發起的第一波攻擊,他清楚兩方相對第一波打贏了,下面一切迎刃而解,前面若頂不住,一處垮掉,全線崩盤,之後便再難收拾……他懂這個道理,我也懂……所以那天必然會打成那樣,無數人的誤傷,無數人的死亡,才能容得我們從絕對的劣勢裏撕開生機。”

他真的盡力了,盡了他的全力。

他為了給辛鸾和濟賓王平起平坐的機會,為他壓最小的賭注,争取最多的籌碼,在幾乎絕無可能的條件裏,拼到了可以讓他以小博大。

這些,二十一歲的鄒吾在辛鸾讓白角傳遞消息的時候多少就已經預料,可是事發前的辛鸾,只有十五歲的孩子他想不到這些,他以為民情沸騰,是他最好的時機,殊不知民意只是帝王勝利時奏響的凱歌,并不是可以沖鋒的精兵良将,而如今千軍未動,漳水河上,早已累累堆起他們的白骨。

“我要和談。”

顫抖着,辛鸾忽然這樣說。

他深深地吸氣,抓着衣擺正了正自己的白葛衣。

他的慷慨大志,此時已急速縮小,可他不能放棄,至少現在他還可以略退一步,穩住東境越發混亂的大局。

“我去找申豪說,”他舉步,踩着碎石朝着竹林的火光去,“讓他請南境向副從中撮合,就在垚關前,我要和辛澗和談。”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