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垚關(4)

辛襄從南陰墟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太多。

他帶人策馬繞行被阻漳河北側,眼見着漳河口已經一片血塗,鄒吾等與谷口外的一隊人馬彙合,随後架着一個少年送上一騎白馬!

“阿鸾!”

辛襄忍不住放聲一吼。

白馬嘚兒地嘶鳴一聲,跟着隊伍揚蹄瞬間狂奔而出。

馬上的少年似有所感,驀地回首,卻在坐騎的閃電般的突刺中将目光遠遠地抛下,轉角不見——

局勢變了。

辛襄看到申豪出現接應辛鸾的瞬間,看到赤炎十一番有人屈膝在漳水河的時候,他就意識到,局勢已經大變了。

濟賓王急烈如雷的追殺窮盡心血地持續兩日。

申豪引着辛鸾一路南下,整整兩日兩夜,遇大小圍殺遭遇十幾起。好在第一波圍殺之後,濟賓王準備不足又後繼乏力,再有後方他們并不知曉的公子襄的阻截,也免去了他們幾次以少敵多、以命相搏。

兩日之後,垚關愈近,濟賓王想要快速剿滅他們的計劃已然破産,天下皆知,辛鸾已化形,鳳飛九天,追兵再多也封他不得。

“廢物!都是廢物!”

濟賓王初始那點對侄兒的愧疚現下已經蕩然無存,他現在只有暴怒,怒他多年精心培植的殺手集體出動,竟然連一個小孩子也殺不得!

他在南陰墟祭壇上說了傳位侄兒的話是随口說的,他敢說是因為那個時候他以為辛鸾已經死透了,不是要他真的出現再把大寶還給他的!

傳信回來的小兵戰戰兢兢,“申豪一路也召集赤炎十一番,現在已經擴張到百人有餘,神京方向傳信,說是十一營已經走空,還有幾個營蠢蠢欲動,怕是不日将要嘩變……”

“他們敢?!”帳內一個魁梧的将軍放聲一吼,“軍令早就由先帝交在陛下手中了,他們要造反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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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賓王卻暫時顧不及這些,他一動也不動,轉瞬間忽然有了不好的聯想——這些天他王命急發,忘記的最重要的一環,緊接着,他猛地拍案一喝:“去看!去看向繇還在不在?孔南心還在不在?西境的使臣還在不在?”

黃門屁滾尿流地去了,不消一刻立刻跑了回來,大聲喊道,“中君還在,西境使臣還在,只是南境向副他……他,趁亂帶兵走了。”

濟賓王狠狠地吸了一口氣,臉色頓時比死人還難看。他支撐着,支撐着,卻還是眼前一黑,站在那裏猛地晃了一下。

“爹爹!”辛和一個箭步上前扶他坐下。

帳內的赤炎将軍們卻還在滔滔不絕:“帶兵走了?向繇他一個丞相他想幹什麽?墨麒麟不在,他敢如此造次?!”

“你以為墨麒麟在他就不敢嗎?這倆人揣着一副肚腸,哪個不是狼子野心?”

“現在他侄子手裏有一個現成的高辛氏讓他擁立,可真的是打瞌睡的時候有人給他送枕頭,造反的時候有人給他送名頭!”

“這條草叢裏的毒蛇,大意了!是我們大意了!……”

“好了……”辛澗舉起一只手,想要喝止他們這些武将的滔滔不絕,可是他此時氣弱,居然無人聽見,他不由心中血氣翻湧,大吼一聲,“好了!”

這一喝出,所有人立刻啞在那裏。辛澗止住那大吼後的眩暈,強自鎮定,俯下身問那信報,“那公子襄呢?”

“公子襄……公子襄他,”小兵瑟瑟,“他阻截了一部分您的人,想來帶着一小隊親衛是追随含章太子去了……”

沒有人說話。

整個王帳裏冷得像一塊石頭。

“好,好啊……”

辛澗上身癱靠着,臉色慘白,雙肩下垂,忽地委頓了下去,過了好久,只低聲耳語般嘟囔出了這麽幾個字。

帳中皆是随他起事的親信,也知道濟賓王在他們面前是如何看好這個兒子,此時紛紛打着眼色鼓動誰去勸慰幾句,誰知坐在椅子上辛澗忽地掙開眼睛,精光大現:“你!”

他指着那小兵,忽地大喊,“去傳孤口令!就予公子襄說他生身父親就要身敗名裂了,他高興了!滿意了!要麽讓他提着辛鸾的頭來見我,要麽就和他那寶貝弟弟一起滾去南境罷!”

這一聲既尖且利,像是鋒銳的匕首倏地破開華美的衣錦,裂帛之聲撕得人心惶惶而跳!

衆将神色大變,便是那小兵也猛地叩首,大喊“陛下饒命!”

他人微言輕,這話他如何敢傳達?!

而其餘老人都是早年與濟賓王一通征戰的老将,以往天衍帝在時,他們對天衍帝身側這位運籌帷幄、從容不迫的王爺一直印象極佳,之前追随他铤而走險,他們是抱着必勝的決心的,且一直以能被叫入王帳獲得任命為榮,哪怕兩天前漳水河失利,他們仍然對辛澗的能力深信不疑,以為有他在,總還有扭轉局面的可能……可眼前這個如此神經質的男人,又是誰呢?

他們面面相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只有齊嵩還算鎮定,緩步而出,走到了辛澗面前,“陛下稍安,事情還沒有嚴峻到這個程度,我們還有可以轉圜的餘地。”

齊嵩不愧是三代衛國閥閱養出的持重性子,他蒼老遲緩的聲音讓人的心不由定了幾分,只聽他慢慢道,“陛下剛才是氣急了,可這話對公子襄來說可太過誅心,如今關頭,可不能再父子相疑。”

一旁的辛和眉心輕皺,可這裏沒有什麽他插嘴的餘地,只能聽着齊嵩繼續道,“公子襄深明大義,和含章太子之前又一向交好。如今含章奔南境而去,只怕公子襄也知道含章太子一旦進入南境,‘南境’不日就要變作‘南朝’,高辛氏二王分立,天衍立時便要大亂,天下疑心……若公子能相通這一層,他斷然不會坐視如此,這一切也自然有了轉圜的餘地……”

·

金帳內的談話密不透風。

西旻遠遠地眺望着,貓一般的眸子日光下一眨不眨,手上慢條斯理地絞動着自己的手絹。

就在兩天前,她眼見着公子襄提槍進帳,又眼見着他匆匆從王帳而出,外面含章太子現身的消息甚嚣塵上,他看着辛襄跨馬而上時沒有沾血的裂焰,就知道一切都不中用了。

辛鸾還活着,辛襄就不會對齊二痛下殺手。

他不會再對齊二動手了,機會只有一次,他注定要背棄答應過她的誓言了!她想得很明白,與其等着寡恩少情公子襄來向她輕飄飄地致歉,不如,她先來背叛。

而如今濟賓王的眼前亂局,就是她趁機晉身的機會!

不過多一會兒,一個小黃門悄悄踱到她的身邊,輕輕道,“西旻姐姐,殷垣回來了,您讓他從私署裏調出來的案卷和拿的東西,也都帶來了。”

·

四天,表面是辛鸾他們仍在逃竄,其實明眼人都在看得出濟賓王正在輸掉王位,原定的勝負已經開始逆轉。

·

申豪鄒吾辛鸾等人從南陰墟一路西南而去,經過秦陽、折川、鎮坪,他們大部分時間在走山路,沿邗江江岸穿越旬陽山脈,經過白河、安康折到原本熊山的先路直逼垚關。

第一日的時候,他們折川遇難,死去九位士兵,當晚天剛抹黑,隊伍離開鎮坪西進,預定取道的方向發現早有濟賓王設下隘口,他們不得掉馬轉向,屏息卧倒包好馬蹄從邗江江岸摸了過去。山路難行,一些路地基過高,像一道天然的堤防,後來追兵趕來,申豪壯士斷腕,命十一番二十人帶好輕制雷火,于山中斷後設伏,辛鸾一路在二十餘人的護持下,于山路中狂奔,耳聽越過旬陽第三峰後的雷火轟鳴,轟隆隆地緊随着山體坍塌……不過後來,這二十人終于再未能趕上隊伍。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十一番常行險路難路,如此烈度的行軍毫無難色,辛鸾不堪其苦,但也咬緊牙關,不敢有絲毫的表露。

第三日,他們由山路回平原,十一番餘部九十兒人與申豪彙合,一行擴充到百餘人。申豪和鄒吾湊在一起,三兩句迅速敲定了行至垚關的路途,官路上更不遲疑,若遇打伏,且戰且行。

直到第四日,眼見垚關還有一日路程,追兵半日來已無蹤影,途經一山澗溪流,辛鸾忽地勒馬。

他這一急停,所有人都跟着停下,驚疑地看着他。

辛鸾默默地擡起眼,道,“我要更衣。”

卓吾一愣,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這是什麽時候了?你還在意你穿甚麽?”

他們這幾天奔勞逃命,各個都人不解甲,馬不卸鞍,加上卓吾對辛鸾從來都親近有餘,尊敬不足,甚至在豐山時候,因辛鸾體弱而言語多有輕視,此時他也不過腦子,脫口便是指責。

申豪與他們并辔,看着卓吾的态度不由一愣。

鄒吾不動聲色地一撥馬頭,朝着辛鸾把話補上,“君子死而冠不免,殿下一舉一動都是天下人的典範,不可失了儀表,臣可以伺候您更衣。”

辛鸾看了鄒吾一眼。

目光在這幾個人身上冷淡地轉了一圈,沒說什麽,自己翻身下馬,朝水邊走去。

此時暮色四合,申豪與自己麾下的兵士也一連幾個時辰不曾休息,見狀立刻朝着後面喊原地散開,餘下四人據高地觀望偵查。

辛鸾的指甲縫裏都是血漬。

他沒有理會身後烏泱泱的人,不做聲地走到小溪旁邊,蹲下洗手。溪水冰涼刺骨,他手指泡浸其中,右手直接摳進左手的指甲,一個用力,不留心撕開了皮肉,直劈到了甲縫溝,溪流裏洇開一線不明顯的血痕來。

鄒吾抱着一疊衣裳過來,辛鸾抽了抽鼻子,垂下頭,不說話。

“換衣裳嚒?我幫你。”

這幾天的事情發生得太快太快,他們之前的事、留下的信,還來不及好好地說清,如今鄒吾一意孤行地追來,欲去還留的那些念頭,終也是不必說了。辛鸾悶悶地點了點頭,蹲着身子,幹幹脆脆地抽開自己的衣帶——

一片蒼白的背倏地露了出來,因為瘦削,少年佝偻時能看見脊柱一線一塊一塊嶙峋的骨節,兩翼的蝴蝶骨支棱着,看着,竟有尖銳的孱弱。鄒吾沒有多看,迅速地解開他肩膀上的綁帶為他換藥,随後立刻用幹淨的中衣裹住了他。

“冷嗎?”

辛鸾被他裹着,不肯說話,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只是一個不小心,一行眼淚打碎了他的口是心非,迅速地從他顴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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