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垚關(9)

鄒吾從辛鸾的帳裏出來,已經是三更時刻,外面雨還在下,夜色浸淫中,申豪支棱着腰蹲在不遠處高臺木楞上,他渾身披挂的鐵甲泛着鐵光,而這位小飛将軍眼盯着極遠處座座營帳,不動聲色着,像個碩大的蘑菇。

聽到氈帳翻動,申豪立刻轉過頭來,嘴角朝着帳內一努,對鄒吾道,“睡了?”

鄒吾把盆裏的水就地一潑,單手拎着木盆走過來,“睡了。”

其實這問話很是古怪,但是申豪看他小叔叔小嬸嬸久了,又一時想不起哪裏古怪,只點了點頭,大喇喇從腰間甩下了一銅錫的酒壺,扔給鄒吾。

鄒吾娴熟地随手撈住,也不擰開,只道,“我不喝兌水的。”

“沒兌!沒兌!”

申豪忍不住擡高了點聲音,“我剛從城裏打的,特意給你帶的!”

軍中明令禁酒,畢竟喝酒誤事,便是赤炎十一番的主帥性格甚豪,時不時睜眼閉眼縱容手下,也只是規定營內不許喝烈酒,結果就是營內兌水的夯貨泛濫,鄒吾對此可敬謝不敏。

但聽申豪如此說,鄒吾便不推辭了,“哦”了一聲,拎着木盆揚脖灌了兩口,和他蹲在一處。

申豪看了鄒吾一眼,又不自在了,單膝下落,也想自己看着潇灑些,但是真正操作起來發現他還披着鐵甲,這姿勢還是太別扭了,他掙紮兩下,放棄了。

“喂!”

申豪悶聲,“怎麽我剛才聽着你是給人唱搖籃曲來着?”

軍營裏寂靜無聲,雨水稀稀疏疏地模糊掉對面辛澗營外的輪廓,只看得見黑色幢幢的營帳蜂聚蟻集,夜色裏似有漫山遍野,不見盡頭,唯獨清晰的,是間或點着七八處紅色的篝火火頭,雨水裏沉寂地燃着。

這樣的夜裏,鄒吾心情極是舒展沉寂,整個人都跟着放松起來,他不着痕跡地張合了一下五指,只感覺手上似乎還殘留着那股細膩的觸感,緩緩不去。

他笑,絲毫不以為忤,反問,“少将軍就沒彈過劍嗎?怎麽就是搖籃曲了?”

這語氣可就過分柔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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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噢噢噢!彈劍彈劍!”申豪頓時有些尴尬,只覺得白日裏冷肅端嚴的男人,此時就像換了人一樣,他粗魯地推了他一把,急着推掉那個氣氛,很是哥倆好地跟他勾肩搭背,道,“害,我不是還以為你沒個兵刃嘛,漳水河你都是搶鬼面蝠的,我剛進城還特意勞動一場朝向副讨了把寶劍!你瞧瞧你瞧瞧!”

說着他變戲法一樣,雙手橫托,一柄七尺長的重劍就送到了鄒吾面前,還擡了擡眉毛,一臉得意。

軍中慕強是本能,申豪見了鄒吾的身手早就想交他這個朋友了,便是他小嬸嬸聽說了漳水河的圍殺,還沒能迎進太子,就開始琢磨着挖太子牆角了,便是今日這寶劍,其實也是向繇刻意割愛,從渝都命人快馬送來的。

可是送到申豪手裏的時候,他心想:小嬸嬸,這可對不住了!鄒吾這塊肥肉,我們赤炎十一番也想咬啊!我這空有地利優勢卻正愁沒有啥送的出手的東西呢,你這不是逼着我借花獻佛嘛?

說着他歡歡喜喜,帶了酒,帶了劍,就等在辛鸾的帳外堵他……雖然,這個想法也有點古怪。

劍鞘古樸,劍身鋒辣,古镂銘文“蒼岳”,一見便知不是凡品。鄒吾立時鄭重起來,略一點頭,雙手請過劍鞘,手腕一抖,長劍铮地出鞘——

重劍長有七尺,厚重如刀,其上镂花紋飾繁複,銳利剛猛又堂皇莊嚴,鄒吾沉吟着以手撫其劍身,只聽得其中陣陣肆虐的呼號,仿佛聽見了寶劍于烈火中發硎出世的剎那,又仿佛聽見了數十餘年前沙場上的霸道厮殺……

雨滴“滴答”一聲打在刃口。

鄒吾翻轉手腕,淡淡道,“是把好劍呢。”

那一刻不知是不是申豪的錯覺,只覺得剎那間,那剽悍鋒辣、殺唳沖天的“蒼岳”在鄒吾手中一洗肅殺,霸道的兇器瞬時順馴了,服帖了,飲血的龍吟聲變作乖巧的呢喃,仿佛見了知音一般,便蕩出愉悅的輕吷聲來。

“你這……”申豪驚呆了。

鄒吾笑了笑,鄭重地收劍回鞘,雙手托舉着還給他,“寶劍認主,還是請小将軍完璧歸趙還給南君罷,鄒吾無功,不敢受祿。”

申豪沒想到他居然一語道破這劍的主人,登時也有些臉紅,但好在他也心大:反正不是他偷拿的,他小叔叔要怪也怪不到他頭上。他只是驚奇,“你連‘蒼岳’都不放在心上啊?不行,你今晚可不能藏着,快給我看看你的兵器!是劍對吧?藏哪了啊到底!我看你那日雖然執刀,使得卻是劍招……”

他還以為鄒吾這種高手總是脾氣古怪、慣性藏私,一肚子的胡攪蠻纏還沒說完,勢在必行地想:看我不把你家當翻出來的?

誰知鄒吾軀幹動也不動,只幹脆利落地擡起了右手伸在虛空,申豪一愣,正不解,只見鄒吾右手淩空一抓,一柄長劍于夜色雨中陡然現形!今夜無星,偏偏它流轉光滑,仿佛披覆銀河而來!

申豪:“……”

“喏?”鄒吾态度很是尋常淡然,随手卷了個劍花,夾住那劍身,把劍柄遞到申豪面前,“它叫諸己。”

劍華如水,璀璨如洗。

這把劍才是活生生的。

申豪被那劍晃了眼,張口結舌地,只循着本能去接,卻不想手指剛碰到劍柄,突然間手臂一震就有如中了電掣一般,一股強力從劍身中傳了過來。

這不是鄒吾在試探他,這是這柄劍在試探他。

申豪精神一震,鬥志抖起,攥緊劍柄猛地引一劍訣,挺着寶劍就往虛空刺去,只見剎那間,那劍意如瀑,凜然蕩開,瑩白璀璨的劍刃直有人識,霎時變作幽藍、青冥、蒼紫,他仿佛被黃蜂蟄了一口,疾鋒收轉,它又剎那閃過一抹暗紅,一時間絢爛如煙花般,劍身嗡嗡作響,竟良久不絕……

“這,這,這……”申豪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他狂喜着握着這柄劍,只感覺嗜血般的快意從他腳底猛地升起,這柄劍裏的魂靈呼應着他,發出渴血般的邀請,而他在那股強烈的豪情驅動下,他右半個身子都在不住地震顫,只想就此持劍沖進白帳外的軍營裏,殺他個痛快!

“小心,它會控制人的心智。”鄒吾聲音淡如晨霧,他忽然在他身後道。

申豪這才醒過神來,轉過身,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大踏出幾步,一副拔劍四顧的沖鋒模樣。

而鄒吾仍閑雅潇灑地蹲在原地,從容沉靜地看着他,“它喜歡和人開玩笑,它剛才應該是哄着你去對面了罷?”

申豪心頭大震,這才瞬間了然了此劍非鄒吾這個主人不能自如操縱,強行定下心神,再不敢輕出劍招,收劍于胸前,只伸指在劍身上輕輕一彈,只見它彎彎地談起,铮铮地發一婉轉的角音,溫順宛如夜雨。

“你剛剛就是用它給殿下彈曲?”

申豪此時仍是大起大落,不過再心愛,卻還是要還給主人的。鄒吾舉重若輕地點了點頭,伸出右手覆上劍身,那諸己又在他掌心裏碎裂成萬千的星光,絢麗的夢境般,再尋不見。

申豪嘆惋:“此劍有靈,我一時倒不知道是該羨慕殿下好,還是該怪你暴殄天物好!”

“只是一件兵器而已,能談個助眠的曲子,不是很好嚒?”提到辛鸾,鄒吾神情又忍不住舒展起來。

申豪這次卻留意不到了,只追着說道,“以身養器,我以前只聽過赤炎軍中莊珺一例,不過那時候我還未從軍,後來我擔了十一番又不能輕入京城,便也一直沒有機會拜訪,常自遺憾,沒想到今日在你這裏補全……你且等着此間事了,去我們十一番罷!咱們那駐地交縣的梅子酒可是一絕!我讓小子們烤全羊招待你,咱們廚房裏的那可都是從北境來的大師父,手藝再沒得說!”

鄒吾看了一眼神采飛揚的申豪,心道:這個與自己同歲的青年人,性情怎地和小卓一般呢?他也這麽看好如今的局勢嚒?以為明天的談判他們可以有驚無險,之後再一切順利一切歸位……

申豪不知鄒吾所想,只滔滔不絕。真不巧,他還是鄒吾那麽想的,所以現在良辰美景的,是該開始搶人了。要說他們赤炎已經是軍旅中精英了,十一番更是精英裏的精英,他營裏的好漢哪個不是眼高于頂,各個以一敵十?之前在北境戰場他們百人沖千人陣,仍然可以嚣張地殺個有來有回,百萬大軍第一回 合的氣勢從來都要靠他們扳過來!

但是鄒吾實在是太不一樣了,雖然小太子是他們的主君,但是鄒吾在他們眼裏才是漳水河上從天而降的寶庫!那招式,那沖鋒,不僅僅是動他們心目的程度,那是足夠讓他們張口結舌的拜服,他營裏這幾天各個蠢蠢欲動,都想跟這個和氣又低調的男人切磋切磋,增長增長,就是看他試演也行啊!

就是申豪這個主帥都攔了好幾撥了,每次都要他耷拉着臉訓人,問他們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候?!

心裏想的卻是:老子我都還沒讨教到?能容了你們搶先?

申豪是真的能說,一張嘴開開合合,沒個消停,最後都許諾道要帶鄒吾進南境去嫖娼了,這才稍微停了會兒,可能是看鄒吾反應不夠熱情,他絞盡腦汁地開始想,除了同窗、扛槍、分贓、嫖娼,還有什麽可以增進感情的時候,他猛地想到今晚想到了今晚聽了一耳朵的風言風語,忍不住道,“诶兄弟!你這般厲害,之前是做什麽的啊?”

鄒吾道:“悲門,聽過麽?擔過首座,十年作間,五年刺殺。”

“……啊?”

鄒吾看了他一眼,坦然道,“我是林氏國人,”看他反應,又正色:“沒聽過?”

“不是,我聽過啊!”申豪有些語無倫次,“林氏國嘛,人都挺硬氣的,當年赤炎剛撤軍,西南三日,滇城三殺,老百姓比當權的還兇,王族都獻降了,他們還跟我們剛……”申豪慢慢地露出震驚的表情,“不是……作間刺殺,真的假的?”

“真的,騙你作甚?”

申豪上上下下地打量身邊這個男人,“啊,可怎麽會,軍中間諜不少,他們也不是你這樣的啊……”

陰行于世者或多或少都陰晴不定、殘忍狡詐,就像他們這些人兵當久了,無論樂不樂意身上都有剽悍鋒利的氣質。可是眼前的男人太不同了,他體魄強健,一身君子正氣,言談舉止寬和得幾乎近似老派的書卷氣,那點鋒銳的殺伐之氣,若不是漳水河親眼所見,他根本不敢相信這個人在尋常可以收斂得如此之好。

“可這天下哪有一樣的人呢?”鄒吾說。

申豪還是愣愣的,但想了會兒,又點點頭,自言自語般,“也對,就你這個身手,不然早就冒頭了,也就是幹這個,才能讓人沒聽過你的名號。”

說着他眼珠轉了轉,交手道,“失敬失敬……不過,”他嘴角浮出一絲神秘笑意來,俯身過來,很是好奇,“英雄是對誰都坦誠相待,還是只對我交淺言深啊?”

鄒吾忍俊不禁,胳膊肘一擡捅開他,“赤炎的小飛将軍什麽毛病?這本來就沒什麽不能說的,當初是天衍當朝追殺我們,所以我們也便暗中反擊,五年前先帝撤銷了政令,我們便停止了活動,怎麽?小飛将軍要将我抓起來不成?”申豪不知道,這是鄒吾頭一次如此堂堂正正地說起自己的身世遭遇,堂堂正正地說起自己姓甚名誰,他打定了主意,決定在辛鸾身邊,不再躲閃。

申豪很是豪邁,遞酒過去:“抓什麽抓,都是兄弟!等明天過去,你還得跟我一起回十一番看看呢!好好給我手下那批兵露一手!”談笑間竟有樯橹灰飛煙滅的灑脫。

明天……嚒?

申豪實在是太歡快了,鄒吾被他帶的也不禁期待起來。他眯着眼又看了看遠處連營的大帳,想明日交鋒時候,這些雨就幹透了,太陽再出來,水分便迅速地烤幹,天地遼闊,泥漿再汪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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