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垚關(13)
岑陸看小太子這般篤定就知道其中當真是發生了大變故,只怕深究起來,那日王庭宮變都是另有隐情,他雖然不知道為何剛剛含章太子要左顧右盼的隐瞞,但是這十五歲少年如此殷殷懇切的眼神,一副懇請他主持公道的姿态,讓人怎麽能不動容?當即應承下來,與赤炎三番、五番的主将迅速各點了十五人的親兵,讓他策馬立即去南陰墟帶物證回來。
辛襄眉頭緊鎖着,胯下的馬兒都跟着焦灼地刨蹄不休,他眼見着赤炎的親兵飛也似的一路北去,揚起數裏的煙塵,那馬蹄聲踢沓有聲,他心口慌亂如鼓跳,只覺得父親的聲名大節都要在這馬蹄聲中搖搖欲墜!想阻止辛鸾,但是知道此時橫加阻攔只會誤事,他面色如土,口幹舌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側頭去看他父親,只見他也是一張側臉繃得死緊!
昨夜他從辛鸾帳內回來後心潮澎湃,怒火叢生中并沒有進父親的大帳,也根本沒有問一問今日的策略!今天父親這招恬退為懷,以退為進,說來他是暗自欽服的,畢竟,這已經是他們在眼前的局面裏使出的最好的計策了!可怎的那向繇就如此可恨,本來已經要消聲止戈,又讓他一把把火撺掇了起來!
他再看辛鸾,可辛鸾只垂着頭摳着手中的缰繩,他信他感覺得到他在看他,但是他偏偏不肯擡頭。
一群人劍拔弩張,說來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如此一言不發地僵持了半刻,辛襄終于忍不住了,煩躁道,“咱們難道就這樣一直等着,這要等到何時?”
他這話說給辛鸾聽,可辛鸾固執地理都不理。
鄒吾側頭瞥了辛鸾一眼,擡頭道,“糾纏亂麻需剛直快刀,南陰墟距此不過四百餘裏,赤炎的腳程四個半時辰也就回來了,諸公未免沾上嫌疑,還是于此靜候為好。”
就這麽一句,不輕不重地,把想借口去布置的一群人,全部按在了原地。
又如此過了一刻,只見濟賓王竟然也毫不慌張,神在在端坐馬上,閉上了眼睛,竟似在假寐。
齊嵩見他這般,一雙眼珠動得飛快,心中只有惶然,此時他自顧不暇,最怕的就是濟賓王面對到時候南陰墟索上來的證據,全部推倒小兒的身上,或是栽贓到自己的身上!他略瞥了眼自己那不争氣的兒子,見他還在對辛鸾怒目而視,一時間怒其不争,一時氣血翻湧,只想抄來戒尺先打他一頓才好!
“這他娘的!大太陽這麽烈,咱們就這麽一直等着?”史征終于忍不住了,粗魯地一拍馬頸,煩躁不安地就想折返出去!
“诶!”向繇不輕不重地策馬而來,笑呵呵道,“史将軍是餓了還是渴了!我且着人為将軍拿去,您可勿動,宜避嫌疑!”
“老子既不餓,也不渴!就含章太子一句話,咱們三萬人就等在這裏!你看看前後左右的兵,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除了對陣的十二人,其餘兵士可沒有鞍馬可騎,這個時候衆人也是心口煩亂不堪,尤其是京衛這許多人,各自竊竊私語着,不知談判結果究竟為何,但是看着前方幾位大人物躊躇不定,不安與恐慌卻在悄悄地彌漫。
“史将軍,什麽叫等的是我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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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終于擡頭了,眼神利如白刃,“近千餘條的性命不值得這一等嚒?罪魁禍首妄開的殺劫,為了掀出真相,不值得這一等嚒?赤炎親衛已去取證,答案不時便有分曉!老将軍們都沒有急切,史将軍是想在這裏鼓噪煽動什麽?”
申豪淡淡附和,“說的就是,咱們當兵的沙場裏來去,潛伏沖鋒一戰下來幾天也熬的,怎麽現在只是站一會兒,還都開始怕曬了不成?”
史将軍被這兩人說得不吭氣起來,撥了馬頭,又回轉過來。
濟賓王此時卻緩緩睜開眼睛,嘴角一縷笑意,“多好的太陽啊,不知道以後還看不看得到了。”
辛襄聽他忽吐喪氣之語,聞言大驚失色:“父親……”
辛鸾卻接口道,“王叔不必如此感慨,就算查出您的罪狀來,侄子也不會動用私刑,三法司、宗正寺,舉證、定案,自有他們裁決。”
濟賓王卻看定辛鸾,此時他心中無數念頭紛至沓來,最終卻只剩一處不解,他問,“阿鸾,你長大了。不過你之所求,非名非利非權非勢,那又是什麽?”
鄒吾看辛澗一眼,此時也不得不承認,此人拿得起,放得下,大難當頭或有驚怒交集,但從頭至尾,不失半點的氣度,的确是一代枭雄。
辛鸾冷淡地看他一眼,“原來叔叔眼裏只有名利權勢,怪不得不能理解。我之所求,不過是有冤者,得以昭雪,有罪者,得以伏誅。”
那個時候辛鸾還太年輕。便是許多年後,他在西南封地也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那日明明自己一片形勢大好,無限度地接近了勝利,為何後來卻竟至功敗垂成。
後來莊珺為他解惑,說濟賓王勢弱,是因為他最開始就出錯了招式,一個國家的君王登位的第一道發令不任用正義之師,滿是陰謀,他便注定長久不了,所以垚關那日他反受其累,落入下風。
但是辛鸾的敗北,敗就敗在了他天真的憤怒,他要在那樣一個千鈞一發地場合裏給辛澗一個刑罪相适、天理公道的死亡,對于辛澗那樣一個巧于計謀的人來說,瞬間就抓住了辛鸾的弱點。
“你那天注定會敗。”
很多年後,辛鸾的老師這樣對他說。
“英雄的方法殺不死流氓,謀權上的幼稚,是你當時之大幸,也是你當時之大不幸。”
因為他們這群年輕人的一身義氣,鎮住了假人假善的僞君子,可也是因為他們一身堂堂正正的正氣,只說了可以取證的南陰墟,沒有說當日的王庭宮變,給了濟賓王笑語周旋的餘地,最後狠狠攻了上來。
是時,辛澗示弱,見等待百無聊賴,便說,“阿鸾,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就聊聊天罷。”
辛鸾對他尚有防備,看他一眼,道,“你說。”
辛澗卻驀地苦笑了兩下,問,“你知道你父親去年身體就不見好了嚒?每天要服好幾劑湯藥嚒?”
“什麽?”
辛鸾眉頭狠狠一皺,他被他騙得太厲害了,本能就是質疑。
辛澗卻道,“挺久的事情了,單是我北伐回朝那一日,他就進了三次藥,兄長跟我說,要不是那藥托着他一口元氣,他根本就堅持不完那天的封賞、祭祖和夜宴,你竟不知道嗎?”
“怎麽會……”辛鸾一時心亂如麻,“那天,那天……”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他從夜宴下來,還悄悄等在父親的溫室殿外,想着從濟賓王讨零花錢。
“子升也知道。”
“那日兄長說到病情,子升眼淚落得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我進殿的時候,他剛服了藥,藥碗還沒撤去,手裏握着你母親的簪花,怔怔地發呆……阿鸾,你晚上竟是從來不去你爹爹那裏請安的嗎?”辛澗忽地哽咽動容,“阿鸾,你連早晚一句‘聖躬安和否’,也不曉得去問嚒?”
有那麽一瞬間,徐斌以為濟賓王就要落淚了。
赤炎的幾位将軍、向繇,在濟賓王話音落地的瞬間全部都看定了辛鸾,一時間,小太子被無數或責怪或嫉厭的目光圍攏了,徐斌攥緊了拳頭,那一瞬間,他忽然能感覺到那目光的力量,忽然就能理解“高辛氏得江山良有以也”的判語,忽然就看明白這些人對含章太子俯首的原因,看明白數萬人對天衍帝或隐秘或公開的敬慕。
可是辛鸾沒有留意這些,那一刻裏他心裏一軟,嘴唇顫了兩顫,開口問濟賓王,卻固執地不去看他。他問,“王叔是不是見了我父王的最後一面,他……他有說什麽嗎?”
鄒吾當時就感覺到不妙了,辛鸾在他的警覺算計中撕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然後他那點痛楚和孺慕便驚濤駭浪地湧了出來……可是他糊塗了!他怎麽能問一個殺人兇手這樣的話?!
“他有說。”
“他說了什麽?”
“殿下在乎嗎?真的想知道嗎?”辛澗的目光且痛且切。
辛鸾怔住了。
辛澗卻抓住了這一點,直取中軍,“殿下若是當真在乎?為什麽不肯回來呢?你知道你父親在等你嗎?你不是沒有脫險,不是還身處險境,朝中重臣都等着你主持你父親的喪儀大典,都等着你到南殷墟的祭臺前誦念悼文,為人子者養生喪死,你怎麽就不肯回來呢?!”
“我……”辛鸾這才反應過來,可是他神思不屬,張口結舌,已經插不進話了!
“殿下當天既然已經到了南陰墟,為什麽不肯登臺?為什麽不肯當衆現身露面?若當時殿下登臺,是不是就省去了無數的波折麻煩!也不必你懷疑與我,覺得我暗衛僅有的四百人能變作八百人的隊伍!你若出現,難道還會釀成之後的慘禍不成?難道文武百官還會阻止于你不成!”
辛鸾萬萬不曾想到,辛澗居然已經到了用他父親、他親兄長來迷惑他了,他被氣得渾身亂顫,哆嗦得直罵,“陰險小人,枉我還以為你真想與我談談……”
“我就是在與殿下談!”
“我只是不能理解殿下如今是什麽心思,當日不肯現身,如今卻又一副受害的樣子,你如今據于垚關,列軍陣前,幾萬人因你大動幹戈,兵戎對壘!将本王架在火堆上炙烤也就罷了,可你今日除了我之意外,所圖為何?所欲又為何?又想脅迫于誰!”
辛澗這番話,字字珠心,便是向繇看着瞬間扭轉的局面都有些愣住了,偏偏辛澗還在情嘶意切地追問質疑,他道,“兄長生前曾對我說起你,說阿鸾你性格柔善,但可守大節,雖然生不能逢亂世,治不能遇悍臣,但兄長所期從來簡單,不求你德才兼備,只求你做個無功無過的守成之君,堂堂正正之君子,可是你做了什麽呢?行止不端,德治有虧,如今正邪忠奸上更是糊塗!你是君,我為臣,可殿下也別忘了,以輩分論,我還是你的長輩,兄長遺訓,我作為你的叔父也是請得動祖宗家法的!你設若還不思悔改,來日釀成大錯,危機整個天衍,到時候可別怪我不教而誅!”
是辛鸾料錯了,他只以為他王叔有翻雲覆雨的手腕,原來他王叔還有翻雲覆雨的口舌!
這一番話,簡直是當他是八歲孩童在教訓,他心頭陡然火氣,因為辛澗攀扯他父親顯得更加怒不可遏,他大吼,“辛澗你說清楚些,什麽叫做我行止不端不思悔改!你若說不清個是非曲直,單憑你攀扯我父親一條,我今日絕不放過于你!”
“你有什麽資格提你父親!”辛澗更怒,他迎頭大喝,“我原想顧全你臉面回到神京再做計較,可我今日若不說,只怕被你這一群黨羽冤死了,也沒人再知道真相了!”
濟賓王言辭鑿鑿,此時便是辛襄都驚得不知父親手中還有什麽底牌了,只見濟賓王郎然道,“高辛氏不肖子孫辛鸾,勾結外賊,謀害我兄長性命在內!且任由其逃逸在外!至今叫嚣跳踉于長輩面前,不思悔改!”
辛鸾那一刻怒道發狂:“你渾說什麽?我什麽時候害過我父親!”
“我渾說?”濟賓王輕輕一笑。
鄒吾的臉霎時白了。
卻見濟賓王胸有成竹道,“你想要證據,我就給你證據!我且不必各位老将軍要耗費數個時辰去南陰墟一趟!”說着他揚手一指鄒吾,大聲一喝,“含章太子殿下,你敢不敢說一說你身邊的人是誰!這麽重要的人證,你還想要什麽證據!”
剎那間,辛鸾省悟過來了!
可是剎那間,他竟百口莫辯!
濟賓王陰冷一笑,朝着兩側的赤炎将軍、前後三萬餘人大聲道,“大家還不知道吧?含章太子身邊的,就是弑君的兇徒,鄒吾!”
陡然一聲“呼”的吸氣!
此話一出,萬人皆驚!
“若不是有人将此事披露于我,我到如今也不敢置信這位就是當時潛入王庭的亂臣賊子!他易去形容,經查證,他還是西南王族的餘孽,天衍建朝初期亂黨悲門的首座人物!說他沒有禍心,說他不是處心積慮的弑君!我也不信!”
“砰”!地一聲,濟賓王從馬鞍後拎出一個個小小的包裹來!“裏面的簡牍證據皆在!辛鸾,你掩護這樣的亂臣,此時還敢抵賴?!”
所有的人馬瞬間亂了!
辛襄眼見着局面就此失控,父親簡直是将辛鸾往死處在逼,急中生智,不由忽地大喊,“阿鸾!你還看不清他的面目嚒?我勸過你!只要你迷途知返,衆将百官不是不能原宥你的過失,你現在還在猶豫什麽!”
“辛襄你無恥小人!”
卓吾放聲大罵,萬萬不曾想此人竟然比他父親還要奸詐,挑撥他們于無形,竟然要辛鸾棄了救過他的哥哥來“改邪歸正”!
“辛鸾!”紅竊脂看着懵住的辛鸾,一時間簡直不敢想象!
王位與叛臣,利益得失如此明顯,她焉能不驚,可她一時彷徨無計,不知該說什麽能勸住他,只放聲急吼:“辛鸾你敢棄他!”
辛鸾只來及扭頭看鄒吾一眼。
他滿心驚濤駭浪還未消化,只聽辛襄赫然逼上,聲色俱厲:“申豪!含章太子受人蒙蔽一時失足!你枉自效忠,弑君之人鄒吾就在眼前,你還不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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