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垚關(12)

濟賓王輕哼一聲,并不答話。

列陣于他面前的六個人,外圍的少年人卓吾還是小孩子,一雙大眼瞧來瞧去,想開口又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不足為慮,徐斌一張大白臉虛汗連連,心虛氣促,看得清局勢卻只有皮裏陽秋,衆人前說不出什麽,照樣不足為慮,女郎紅竊脂與申豪是典型的武人,氣勢可奪,卻驕傲恣肆,說不出多少道理。

說來,辛鸾這一方也不過是鄒吾這個強援,性情外圓內方,說話不緊不慢,極有條理,雖然到不了可以舌戰群雄的氣勢,但若非不言,言必有中,辛鸾此時借重于他,當真是大大的禍患。

此事他知道鄒吾身份,卻不言明,只順着他的話說,道,“閣下說的對,天下事人心自有是非公論。”

心中恨恨地想,你與你弟弟去歲比武奪魁,橫空出世,殊不知先帝當時并不看重于你,說你招式功法負身太多,因心事重重而顯得莫測高深,當初還是我主動招攬于你,你卻不思知遇之恩,輕飄飄地在衆人面前回絕,轉而選了沒用的東宮衛——後來調到溫室殿外,我那好兄長可有一時的重用于你?可你今日卻在為他的兒子披肝瀝膽!豈不可笑?

他殺機已動,面上卻絲毫地不顯,只道,“我也理解殿下對我的敵意,想來阿鸾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楚,乍見我登臨大寶,難免對我生出敵意。”說着他驀地一斂眼中寬和,凝重地威嚴起來,目光緩緩掃視眼前的一列人,“但是想來今日誤會解開你我叔侄二人合該不再生分才是,我竟是不知,是誰包藏禍心,煽動挑撥了我高辛氏的關系,激得殿下也不肯收下印玺,莫名地在此地與我鬥氣,做無謂的意氣之争!”

“老匹夫!”紅竊脂看他攀扯,立刻罵道:“你在含沙射影于誰?”

齊二不輕不重地補上,“女郎又是哪位?王爺與殿下叔侄間談話,你又胡亂插什麽嘴!你說王爺含沙射影,殊不知高辛氏一脈從來同氣連枝,感情親厚,若沒有外人作梗,殿下又為何有今日之疑心!”

“你……”說到底,紅竊脂也好,鄒吾也好,總是外人,但是她心中不服,憤然道:“你說得也可真是輕巧,含章太子這一路飽受捶楚,險些不知被哪個王八犢子燒死,若再沒點防人之心,恐怕也活不到今日了!”

齊嵩大喝一聲,“放肆!高辛帝裔面前你敢口出狂言,敢輕言生死?無知女兒胡口搬弄些什麽?”

紅竊脂面露激色,更再欲分辨幾句,辛鸾輕飄飄地接過話頭,“齊策說的對,這是你我叔侄之事,還是我與叔叔當面說的好——至于那位姐姐,她是江湖中人,言行舉止難免粗豪了些,但是見地還是極高的。”

齊策嬉笑,“是嚒?這倒是看不出來。”

辛鸾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這位女郎曾經與我說過叔父早年前的排兵布陣,尤其詳談過涿鹿之戰的布局,說叔叔此人是罕見的用兵奇才,你覺得她說的不對嗎?”

齊策冷不防辛鸾忽地說這個,看了濟賓王一眼,自是不敢插口。

辛鸾卻侃侃道,“她還說叔父此時不管局面如何不利,不管運作時死傷多少,總能保住大局不失。所謂兵者,詭也,我看叔叔運用得最熟練的一招,應該是‘實者虛之,虛者實之’,這可當真是出神入化,讓人應接不暇——”他一偏頭,笑得冷漠而天真爛漫,“王叔,你說我說的,是也不是?”

他目光射去,還沒等濟賓王說話,率先看到公良柳正不遠處急迫地朝他攢眉而視,一連幾個眼神急切掃在已經側避在一旁的四個宮娥身上,意思不言自明,是讓他快些接下大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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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辛鸾只是看了他一眼,只做不見。

他心中激憤,想着辛澗他不就是在做不戀權位的姿态?那他這個本就對權位沒什麽興趣的人,更不能做出迫不及待出來,不然對面的人還不知道有什麽招數等着自己,而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信任公良柳。

那一年,他十五歲,習慣因人廢言,雖遭大起大落,性情卻仍是粗率天真。

幾位赤炎的老将軍在旁觀這局勢,見兩方只做口舌上的絞纏,并沒有什麽破不開的大誤會,便忍不住開口,想從中做個調停。一番主帥岑陸一生公忠體國,德高望重,他開口平息事端,提出要親自護送辛鸾回京,那自然沒有人敢有異議。

辛鸾雖然只是對峙了不足半個時辰,但是心神卻也快耗得幹淨,後背更是一片黏膩,汗濕甲胄,盡管辛澗那副造作虛僞的臉孔讓他憎惡,一想到自己的父親居然就是死于這樣的小人的陰險狡詐中,他就覺今日罵的、發洩的、冷嘲熱諷的統統不盡興起來,可是岑陸開口他還是覺得沮喪又解脫,只道今日這些缭亂事,有驚無險,總也可算是消停了。

他剛想應承,誰知濟賓王聽過岑陸調解,未示其坦蕩,居然也率先點頭,很是贊同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高辛氏一家人有什麽事自可回神京說清。”

辛鸾心中一陣戒懼,又硬生生勒緊了想要縱開的白馬。

而此時就是那麽巧,向繇忽地朗聲開口,笑道,“王爺你看吶!殿下怕着你呢!說到回京,馬兒的嚼口都不敢收下來!”

辛鸾心頭一突,萬萬沒想到這個向繇口舌如此肆意,當即就有些不滿,可還不等他側過頭去,就聽他盈盈笑道:“王爺既然對權位毫無戀棧之心,又對新主如此忠心耿耿,不如為防主君憂慮,自行釋了赤炎這兵權罷,不然我看我們小殿下很是不安啊!”

這個要求何其突然而無禮,所有人都愕住了。

偏偏徐斌此時就如抓到救命稻草般,對辛鸾說了今日的第二句話,“殿下,向副說得有理啊。”

京營中三衛看樣子已經被濟賓王收編于麾下,赤炎軍令又掌握在他的手中,他們此時回京,岑陸能護他們一時,難道還能護他們一時不成?等得赤炎軍離去,他們在王庭之中便是孤家寡人,何不趁這個機會就幹脆讓濟賓王納出兵權呢!

濟賓王臉色僵冷地看了向繇一眼,顯然是對他這個提議恨之入懷,面上還要道,“殿下,您有什麽打算我們回京之後再論,可別拿這麽荒唐可笑的理由耽誤了……”

“兵權之事可不荒唐可笑!”

鄒吾和申豪畢竟都只有二十一歲,還是太嫩了,先前只留意着王位,萬萬忘記了此等重要的關節,此時紛紛開口,兩陣重回劍拔弩張。

向繇聽到紛争又起,調門都忍不住跟着大了,他喊道,“是啊!大丈夫行事當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王爺,快拿出您的誠意罷!”

史征不禁怒道:“豎子可惡!我們東朝之事,一個封君的小小副相竟然也想置喙嚒?!”

“呦!”向繇大聲頂上,“封君如何?我雖是南境臣子,卻也奉高辛氏唯一的主君,我這等愛國忠君之言也要被史将軍數落,您也可真是刻薄!”

“向繇!你不要胡攪蠻纏!”

向繇卻不理會那些紛亂聲音,唯恐天下不亂,只放聲朝着辛鸾大喊:“殿下!除惡務盡啊!否則敵手死灰複燃,宮變的覆轍就在眼前!——而下一次,您猜今日陪同你列陣的這五位哪個還能不被殆累?!哪個還能保全?!您還想過一次任人宰割的日子不成?!”

向繇口舌何等厲害,這幾句簡直字字都在踩着辛鸾的心肺,辛鸾聞言不禁與鄒吾對視一眼,心頭一凜,毛骨悚然!

“向繇!你說話可也要講究些!紅口白牙的,難道還要險王爺于不仁不義之中嚒?!”

向繇知道辛鸾他們忌憚濟賓王絕地反擊,可是說實在的,真真假假,他才不忌憚,當即“哈?”了一聲,譏諷道,“不仁不義?!這還用我我來陷害于他麽?含章太子殿下,您醒一醒,南陰墟慘案就在眼前,您這麽快就要忘了嚒?!”

齊嵩看出辛鸾的猶豫,當即道,“殿下,王爺為你委曲求全,您也不要逼人太甚!他已将王位交還,您竟然還不滿意嚒?你且去問軍中所有人去,哪個不贊王爺一聲雅量高致,大義不失,您可別受人挑撥,忘了他是你叔叔!”

齊嵩本來想是想拿“叔叔”來壓辛鸾,只是不成想,這一句“叔叔”徹底激起了他的逆反之心!

高辛氏同室操戈事不是美事,他原本也不想在天下人多談,可是濟賓王一夥如此矯揉造作咄咄逼人,他想到兵權這個關竅,更覺得他們是騙了自己,在以圖後招,當即忿然切齒,強硬道:“齊大人這些話可省省吧!假戲真做久了,真以為自己操行潔白了嚒!本宮也覺得向副之話甚有道理,我如此回去,豈不是孤軍深入,孤家寡人?篡位之人不可留,咱們今日還得需分辨清楚!”

一句“篡位”,對面的六人瞬間炸了!

公良柳面露驚恐,在向繇出言搗亂的時候臉色就難看到極點,公子襄更是眉頭緊鎖,露出森森怒意來,齊嵩截口道,“殿下可不能青紅皂白胡亂指認,您待說誰篡位?!”

辛鸾卻不理他,向也被鎮住的赤炎主将們遙施一禮,道,“前幾日的漳水河上,有蒙面殺手屠戮百餘百姓,想來各位都已經聽說,諸位将軍有所不知,此事之始,其實是我在南陰墟上現身後,幕後主使喪心病狂,指派八百餘歹人蒙面欲圍攻截殺于我所致……而當時的刺殺之人服着山字深青色衣甲,衣甲可滑向于半空中,手中兵刃有銀月彎刀、镂背砍刀,相互之間聯絡以鳥鳴聲互相呼應,十人一組……”

“含章太子殿下,您可不要栽贓!”齊二慌了,當即大吼出聲。

辛鸾平平無波地看他一眼,冷笑,“我栽贓?那敢問我栽贓于誰?”

齊嵩瞪了兒子一眼,當即道,“太子殿下如此詳盡地說那些刺客的樣貌、衣甲式樣、招式和聯絡方式,外人不知,難道我們這些天衍重臣還不知道嚒?你所影射的可不就是濟賓王麾下的赤炎暗衛!指控王爺謀害于你,請問您這是何居心?”

其實在辛鸾複述所見之時,岑陸等幾位将軍已經一臉驚疑了,只見兩方各執一詞,此時說的可不再是之前的小事小節了,而是一個說對方挾懷謀殺,另一個在指控說對方污其謀反,這兩樁大罪過壓下,可當真非同小可!

辛鸾冷冷地翻了齊嵩一眼,“齊大人扣帽子竟然從來都這樣快嚒?”

“那殿下如此說,證據呢?”

“當日我倉皇逃命,你竟然會覺得我會随身攜帶證據嚒?”

“呵!原來不過是信口開河!”

“信不信口,我這裏沒有,但是漳水河有!”辛鸾傲然掃視了對面一圈,只見驀然間果然這些大人物全都變了臉色!

這也是他剛剛想到的,辛鸾不信辛澗這樣草菅人命之人,在急于對付他的時候,還能在十日之內妥善地收殓漳水河屍骨!

辛澗的鳳眼不住一眯,辛鸾看着他的神色,瞬間就知道自己押對了,“齊大人想要證據,各位老将軍不妨派親兵去認一認,兵器、衣甲、甚至是屍首,八百餘人,我相信總有跡可循!齊大人不是說我信口開河嚒?說來我的确也不能确認那是不是赤炎的暗部,是不是驚山鳥、鬼面蝠和繡眼烏鴉,若是錯認了我自會像王叔請罪,但是各位大人,您們總是認識他們的罷!漳水河峽谷,無辜百姓死者九百九十七人,傷者不計其數!今日向副不提醒我當真是差點忘了,這麽多人命,這麽多累累的屍骨,不把真正的殺人兇手揪出來,這些無辜之人就要枉死了嚒?”

濟賓王驀地捏緊了拳頭。

辛鸾卻将目光轉向他,問,“叔叔,我說的,您同意嗎?”

這一問可真是帶勁兒!向繇忍不住掩唇笑了,想來他真是沒有看錯人,這個柔脆小男孩與虎謀皮,居然能剛到如此!這一番叫板,可是聽得他身心俱暢!

濟賓王輕笑,“這句話很對啊,我如何不同意。”

繼而他說道,“敢圍殺你的歹人,本就罪無可恕,戕害于民,更是人人得而誅之……”

那一瞬間,辛鸾真的很想啐他一口,那神情,那語氣,他真的不敢想象,這要如此無恥的臉皮,才能臨到如此還如此輕飄而淡定。

“我雖然不知是誰如此處心積慮地挑撥你我叔侄的關系,但若是查到了真兇,哪怕是朝中勢力極大的人物,我也決計不會放過,既然殿下不能安心,那現在就命三法司……”

“我不信他們!”

辛鸾冷冷地打斷,目光幾乎仇視地從齊嵩和公良柳的臉上以此掠過,“我不信任他們。文臣的骨頭還是太軟了,稍有波折都是貪生怕死之徒,根本沒有人能守得住大是大非!收繳物證,都還是讓武人去吧,至少武人還不會那麽容易被人脅迫,被人拘住而絲毫反抗不能!”

這句話,他說得悲怆而憤怒,咬牙切齒得幾乎要嘔出心肺來,說着他在馬上朝着岑陸一揖到底,“阿鸾懇請岑老将軍派親兵親去南陰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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