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垚關(11)

正說着,對面的黑甲陣後忽地傳起一陣沉沉的鼓聲。

“來了!”

那鼓聲緩緩敲擊起來,起初并不激烈,但一聲一聲,投合心跳,愈見沉雄,緊接着,濟賓王面前肩肘交接的銅牆鐵壁次第大開!由遠至近地,只見六騎白馬卸下兵刃,緩緩踢蹬而來,而南境沉默以待的鐵铠步兵猶如逆行而開的沙盤,一層一層,直将辛鸾一行人納入進來——

鼓聲未停,史征已看清對面來人,未等他們進入垓心,他先驚奇地“嘿”了一聲,笑道:“對面來的人可還真是大名鼎鼎啊!中間的含章太子、小飛将軍我倒是認識,可是怎的湊六個人,還有剛入伍的小孩和騎不動馬的胖子呢!哦!他們還帶了個女兒家呢,真是幸會,就是不知道這位女郎姓甚名誰!”

齊嵩遠遠一眺,聞言也忍不住撫須一笑,“誰叫我們的太子少年英俊呢!紅球掌旗,陣前真是更添風雅!”

他們随口侃來,本是矬對方其實的尋常招數。

只是他們錯估了對面那女郎的性情,還不等對面人正式打招呼,那掌旗的女兒家已然是不卑不亢地一擡頭,直接自報門戶,“齊大人史将軍,我名叫紅竊脂——以往不認識不要緊,今日見過便是認識了!”那目光鋒銳如電如炬,哪裏是可以随意揉搓的尋常女兒?

垓心寬闊,兩隊在距離兩丈時,辛鸾勒住了坐騎,其餘人跟着紛紛控住馬匹,“嗑”地一聲,三足金烏的大蠹被紅竊脂猛然插入地中,她馬尾風中飛揚,對着對面大聲道:“還有我要向齊大人再解釋一句:您怎麽效忠你的主子,我便如何效忠我的主君,您也不必打機鋒做這沒意義的不懷好意!”

三萬餘人的陣前,紅竊脂一枝獨秀,卻也毫不羞赧,他們都清楚,辛鸾與辛澗兩方今日和談,籌碼相差無多時,影響結果的除了策略,還有膽略、威儀和氣魄。

而此時辛鸾位于南,濟賓王位于北,向繇以主人身份坐東,而赤炎等時辰列于西側,垓心之中,天衍朝各路權與勢集聚,風與雲際會,今日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将以最快速度傳達四方,雖乘奔禦風,也不以疾也。

辛鸾到的最晚,自然先後和此地主人、赤炎的幾位老将軍見禮,他神色淡淡,執禮卻恭,一應禮數周全後,這才向剛看到濟賓王一般,漠然地将目光投向了眼前的一列人。

史征看他不以為意的神态,率先開口,道,“含章太子也真是好禮數了,就算我們兩方只見有什麽誤會,現在大政未定,陛下仍舊是你的長輩,你怎地就如此無動于衷?”

辛鸾聞言冷冷地擡起眼皮,“将軍說的是,如今大政未定,合該依循舊例而來。只是你說錯了一點,這舊例并非他是長輩我是後輩,這舊例是我仍是君,他仍是臣。我正想問一問,到底是誰該向誰行禮?又是誰無動于衷?”

他此話言畢,目光立刻鎖定了辛澗。

他心口燃着一團靜怒的火,這麽多天,他終于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盯着他,恨不能用眼睛殺了他,眼錯不眨地看着他的反應,想要在他臉上找到一絲的愧疚、驚慌或者是慚色!

可是……什麽都沒有,辛鸾沒有看到任何他像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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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澗的神色十分地松弛,臉上的肌肉連緊繃都不肯緊繃一下,他神色堂皇,在他這樣的挑釁中仍能微笑,淡淡道,“阿鸾,一家人何必說這樣見外的話。”

說着右手一擡,身後的營衛軍忽地裂開。

辛鸾眼睛一眯,不知他意欲何為。

南境的黑铠步兵警銳地一聲低吼,辛鸾只聽嗆啷一聲,最近的一列長矛隊刀槍并舉,神色戒備地對準了濟賓王。

可濟賓王并沒有他們想象的輕舉妄動,那裂開的陣型裏走出的也并不是挺進的騎兵,辛鸾定睛一看,只見四個袅娜的共裙少女款款而來,一人托着一方木盤,穩穩地托舉于胸前,走到了陣中心。

“垚關事還是太倉促了。”

濟賓王神色平和地看着辛鸾,只見少女們得到命令,紛紛打開自己手中的木盒,霎時間,辛鸾只覺得眼前一亮,那盒中物事溫潤如玉,竟然是天衍的天子之寶。

辛鸾屏息靜氣,只聽得濟賓王坦然道,“我命人快馬加鞭,三日之內才将天衍的印、玺、符、節帶來——阿鸾,叔叔我這數十天,是一直在等你東歸臨朝啊。”

徐斌的腿肚子開始轉筋了,他從來未覺得局勢有如今這般的不妙過。

說來今晨他随意蔔了一卦,就有不好的預感,起身穿甲的時候更是發現他這具肥胖的身子塞不進赤炎最大的甲,兩個小兵幫着他,他又拼命地提起收腹,才十分勉強地裝進甲胄裏,可此時他安坐在馬上,感覺自己已經快被勒得透不過氣了,酸疼的感覺從他的後背,肩膀,側腰明顯地傳過來,他猜此時的自己一定又臃腫又愚蠢……垓心的這一圈人,哪個都比他出身高貴,哪一個都比他有本事,他今天就不該來!

在今日對陣之前,他還是堅信含章太子是可以贏的。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紅竊脂引着他第一次進入大帳,女郎一手撩開厚厚的氈簾,他往裏探了一眼,後腰都不自覺地拔了兩寸——

他很久沒有看到過這樣英才彙聚濟濟一堂的場面,帳中人各個氣質傲然,風華正茂,或憑或立地圍着大桌上的地勢沙盤,身姿峭拔,眼神明亮。當時赤炎十一番的兩個副營披挂着紅色衣甲站得略外些,申豪衣甲圍在腰上,口若懸河中一身甲胄被他刮擦得當啷亂響,鄒吾環抱着肩膀貼着桌案,不置一詞其實卻古柏森森,紅竊脂和卓吾為他引薦,兩人言行舉止皆是卓然幹脆,讓人肅穆以待……想來若沒有他這個胖子的闖入,還不會饒了那屋子裏少年人的傲然。

而含章太子身量最小,身處他們其中,一身簡略的交領白襖,腰肢勁瘦,聽到響動時投來目光,只那一剎,少年人縱無甲胄冕服,但那指點山河垚關點酒般氣勢,何其的威儀整肅!

那是萬萬人供養出來的,融在骨子裏的尊貴矜持,雖有滿堂兮玉樹,絕代的風華裏,卻只有他這一位主君!

可是徐斌在昨夜見到公子襄之後便不再這樣想了。

原來真的不是辛鸾一個那樣少年風流,而是高辛氏帝裔皆是那般非同凡響——他們是這個國家最尊榮的人,并非刻意,他們一行一坐一笑一怒都從骨子裏與尋常人不同,直到今日他策馬而行足有一刻,穿過一列列、一排排的黑甲武士,見到了濟賓王的真面目,才知道自己推測得不差:這個過分年輕的男人,留着一把美須髯,雖然容顏失于陽剛,但笑意融融淡淡,頗有氣度,流露出的端嚴威風、氣勢之雄,真的是尋常人不敢與之對視。

而此時,他看起來的示弱,氣勢早已占了八層的攻勢。

向繇站在東側,蹙着眉頭聽濟賓王緩緩而談,一刻前那個神色陰郁的男人已經不見了,如今的濟賓王笑意如春風拂柳,燕銜春泥,只讓人感覺如沐春風,儒雅道,“本王于南陰墟臨祚時曾言,我之登位只為兄長報仇雪恨,若有一日含章太子平安歸來,我立即退位讓賢,絕不貪戀權位。今日我來踐行前諾,如今天子之寶在此,諸公共同做個見證——”

說着,他看定辛鸾,揖手懇切道,“殿下,天子之位,今日奉還。”

辛鸾冷眼看着,沒有動。

申豪看着眼前這一幕戲,卻先忍不住笑将起來,“濟賓王可真大義凜然斬釘截鐵啊!若不是我略知內情,也要為王爺你喝彩了呢!”

齊嵩聞言眉頭一鎖,淡淡道,“濟賓王深明大義,不戀棧權位實乃我天衍之幸,小飛将軍何故冷嘲熱諷?”

便是此時鎮外的赤炎老将軍岑陸也皺起眉來,申豪的話的确是失了分寸了,他們這幾位老帥不請自來,本來就是見垚關對峙害怕叔侄因王位大動幹戈,相攜來熄争止紛的,他們見濟賓王準備如此周祥,心中其實贊許的。

“冷嘲熱諷?”申豪分毫不讓,他就是看不過濟賓王這番姿态,“齊大人,什麽時候讓出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都要被褒賞一番了?誰知是不是有人巧取豪奪,事敗後不敢貪居,生怕這樣來路不正的東西反噬自己——畢竟那話怎麽說來着?有德,心逸日休,缺德,心勞日拙——到頭來某人竹籃打水又能怪誰?”

申豪自從得知宮變真相後,心口就一直憋着一口不平氣,雖然知道辛鸾的方略,不打算在衆目睽睽之下揭穿濟賓王弑兄弑君的罪行,一來是因為他們手中無法擺出明證無法取信于人,二來是貿然說出害怕濟賓王破釜沉舟反戈一擊,但是縱然知道這總總,他還是忍不住刺他兩刺,不然實在也是太憋屈了!

“來路不正?”

齊嵩驀地笑了,“不知小飛将軍是什麽來路不正?濟賓王的王位雖不是先帝明旨繼承,但也是經過祭天禱廟、朝臣聯名、百姓陳請的!帝位空懸四十餘日,濟賓王也是在外號召讨逆、在內主持喪儀的……”

齊嵩還欲再言,濟賓王卻擡手将他打斷,眉間一股憂色,淡然道,“齊卿,這些就且不必說了。”

申豪看着他這惺惺模樣,跟吃了蒼蠅一般眉頭大皺,誰道濟賓王也不欲與他糾纏,只看定辛鸾,“讓殿下受苦,是臣的罪過,當日臣趕去王庭救駕,雖抓獲一二賊人,沒能攔住劫走殿下的歹人,數日前從向副這裏聽聞殿下确切的消息,臣不勝之喜……”

說到這裏,便是鄒吾也忍不下去了,他噙着笑意開口打斷他,道,“含章太子多謝王爺憂心挂懷。不過既然王爺迎太子回京之心如此殷切,又何必列兵一萬堵在垚關之口呢?您之誠意随時可以敲開太子的大帳,殿下卻左等右盼,一直不見您屈尊前來,您說不勝之喜,可真是不敢克當。”

鄒吾不動聲色,一番話語氣極為謙沖,綿裏藏針又直指濟賓王不過是假作姿态。

辛澗登時一哽,僵笑兩聲,“看來天子印玺也不能證明我之誠心了。”

鄒吾短促一笑,不以為意地垂頭撚了撚手指,“誠不誠心衆人自有公論,且從不是看誰如何嘩衆,如何搏得令名的,僞君子欺世盜名的做派,做久了總要露出馬腳,您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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