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渝都(1)
從垚關到渝都一共要行三日,辛鸾想去看鄒吾一眼。
這一路幾乎都是山路,腳下颠簸,走過一道青峰斷層,緊接着又是一折地塹,荊門隆起的褶皺山脈不知何時就會遇到一道斷層,山高谷深,植被也森然如刀槍劍戟。
一路曲折南行,辛鸾只覺得氣候越發潮濕悶熱,換了向繇備好的單衫,盤在車裏碧玉色的軟墊裏小睡,不想一覺在車裏醒來又覺得身上寒津津的,探頭出車去望,才知道又走入谷地之間,只見道路狹窄,雙峰夾持,竟不見日光。
狹長的路上眺首,前方洋洋灑灑似有百餘裏,看不見盡頭一般。
“殿下睡醒了?”
徐斌腰酸腿疼地坐在馬上,慢悠悠地伴着車駕而行。
辛鸾還有些迷糊,他太累了,只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仰頭去看,只見兩側山巒之中,淩空架有飛閣現于雲端。
閣樓之間,以鐵鏈飛巧相連,再仔細看去,只見山巒之巅一二人頭攢動,幾與大山融為一體。
辛鸾心有所想,迷蒙地脫口而出,“好妙的工事……絕壁之上居然也能建懸空的樓閣。”
徐斌笑着接話,“殿下這可就說錯了,了不得的工事可非這飛閣飛橋,了不得和該是我們如今所行的山道。”
辛鸾問:“怎麽?現在我們走的路是人工鑿出來的不成?”
徐斌笑着點頭,下一個彈指,向繇不緊不慢地在車馬間與文士縱馬過來,輕快地喊,“徐大人好見識啊,對我們南境居然如此熟悉!”
徐斌誠惶誠恐趕緊道:“向副這可謬贊了,南君當年奇兵直取渝都的攻城大戰天下聞名,可不就是兵分兩路,一路明走水道,一路暗度陳倉,以常人未料想之魄力鑿穿了這荊臺山脈,三日速取昭國國都。”
辛鸾眉頭大皺,心想:天啊,他們怎麽又來了!
辛鸾一直想去看一眼鄒吾,他現在自己都想不清楚,從昨日大戰之後,到如今十二個時辰都有了,自己這一圈誰都見了,甚至連向繇身邊那個姓夏名舟字邊嘉的養了多少匹名駒都知道了,怎麽就是見不到想見的人了。
昨日午時時分,他從城樓上下來還沒來得及在人群裏找到鄒吾,向繇當即已經安排好了寶車駿馬,跪地施禮,請他升辂入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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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判、交鋒、死傷、宣戰,辛鸾當時心潮跌宕,尚且失陷在混亂情緒之中,懵懵懂懂地說好好好,我這就上車,不過鄒吾傷重,這大車空着也是空着,你把他請過來和我同乘,我要看醫官為他療傷。辛鸾自我感覺這命令很簡單,誰道居然有一堆人接話等他,有人說骖乘之恩非同小可,身份存疑之人恕在下不能聽從,有人說鄒吾既然傷重,就應該居在醫車裏安頓,況且此時病人情勢兇險,人多手雜,住在太子車乘醫官也容易施展不開……
辛鸾有一瞬的懵,心道:你們這是想幹什麽?我提了什麽無禮要求了嚒?你們為甚麽一個一個地回絕我?
剛想發作,沒想到徐斌在旁邊趕緊撐住了他的後心,打圓場,道,“好好好,殿下只是關切幾句罷了,你們好生照顧鄒吾就是了。”然後辛鸾就這麽頭重腳輕、稀裏糊塗地被塞上了車。
并且每三刻,就有一個不知所謂的人到他面前來刷臉。
最開始是向繇一臉事君以誠地來低聲過問那南朝名單上的八十六人,辛鸾只做沒記住,一時沖動給燒了,結果徐斌這白胖子比他還會演,先是一驚一乍地說他記得,然後又虛虛實實地說了幾個名字,最後又猶疑又為難地說沒都記住……向繇那一張臉簡直像是被打翻了調味料,一時驚一時喜一時急一時憂,最後看這一小一老也懵三乍四地說不明白個四五六,最後只好作罷,下車了。
待他下車後,辛鸾看了車外的白胖子一眼,淡淡道:“徐斌,你好大的膽子。”徐斌趕緊露出驚恐貌來,誰知辛鸾撩着車簾支頤而笑,輕描淡寫,“那你上車來待會兒罷,這骖乘之寵就給你好了。”
随後緊接着是向繇身邊的文士夏舟、護送此行的向繇親衛古柏、随性安排食宿的官員、駐腳驿站鄰近特意趕來迎接的地方官……到後來辛鸾徹底是記不住,更別說他們有些人還各具使命心思地搶奪他的注意力:有人跟他過來和他分析垚關對峙為何南境略輸一籌,從吳國弓對擊蚩戎膝蓋中箭狼狽竄逃,致使吳國三十年不敢與蚩戎對戰講起,一直講到了秦楚對峙秦高祖受傷,傷胸口要害而大笑于兩軍陣前,最後秦國撲殺成功;有人過來跟他分析眼下民心輿論情勢,抛磚歷代王朝的疑案“紅丸”“擊捶”“紅燭燈影”,笑談這些王庭遺影之後的朝局變幻,引出各方可能的态度;有人過來跟他講這一路的地勢地貌,看起來像是個稱職的講解員,實際上卻夾帶私貨要跟他這些所行經的大軍大戰,歷史典故,反正辛鸾也不知道他意欲何為……
就是徐斌和向繇這裏話匣子開了,辛鸾走了一會兒神,就完全不理解他們怎麽就讨論起南境隘口這些民夫了,說他們穿的不是黑铠,是自己染的布,黑如鐵片。
徐斌趁勢問,那怎麽南境不為他們預備铠甲?
向繇适時地反問,千萬民夫哪裏就能打造千萬铠甲?
緊接着,他擲地有聲,十分驕傲:我們南境可是全民皆兵!
如此一來一回,賓主盡歡,向繇裝逼完成,開心地走了。
辛鸾不置一詞,只見不遠處合有一村落依坡而建,兩個婦人挑着沉重的水桶扁擔,佝偻肩膀,掙紮而上。
他們一行有赤炎十一番一百人,南境向繇親衛一百人,其後随從雜役醫官又五十人,除了向副貼身的使女,二百餘人裏也就只有紅竊脂一個女郎。辛鸾聽說她簡直要被這群臭當兵的捧上天了,帶個把兒的就想讨她歡心,卓吾也是每天一路和赤炎十一番好吃好喝,劃拳鬥酒,他哥正好管不了他,他就差不能上天了,申豪……申豪就更不必說了。
辛鸾有點燥,感覺是個人就比他自在,他不樂意地問徐斌,“我什麽時候能見鄒吾?”
徐斌憂心忡忡地把肥胖的手臂附過來,關懷道,“敢問殿下,進入渝都之後,若是有人問起,殿下以為垚關對峙誰的功勞最大?”
辛鸾:???
這什麽和什麽?
辛鸾沒吭聲,心裏轉過的卻是這幾個時辰裏一遇休整,他聽到的南境士兵的談話。如今能跟随他進渝都的,當日不是列陣他身後的第一二排,就是随着向繇占據最安全地利的,他們一臉興奮地說起那天鄒吾的戰力,說他如何在一劍之下斬斷濟賓王的手臂,說那一疾沖、一倒縱的身姿猛烈,甚至還羞澀不安地比劃着鄒吾使過的招式。
是啊,陡然的急攻又在剎那間全力收住,絕代的高手也不敢如此運招,可他不僅那麽做了,負了傷重傷,還能在重傷之下和公子襄纏鬥許久!他們甚至竊竊私語,說若不是當天他們指揮官不明,沒能當機立斷地在鄒吾沖鋒時就下令,也不至于被人壓倒那樣的一頭,甚至赤炎十一番的人都坦率地在說,他們主将沒領過這麽多人上陣,以往都是幾十幾百幹沖鋒的活兒,列了兩萬人給他,他也反應不過來怎麽調配,所以才讓辛澗搶了先。
“一将無能,累死三軍。”
那副将很是大方,大手一揮道,“南境兄弟們哎呀你們不要客氣,你們愛罵就去罵我們主帥吧!”
申豪:……
可士兵們也知道人家赤炎當日并沒有統禦的指揮權,所以也就是抱怨幾句而已。
反倒是對鄒吾的仰慕,成了春天的野草,那些原本還眼高于頂的南境精銳,第一次随着向繇出列見辛鸾鄒吾卓吾紅竊脂等人,還刻意流露出一點殺氣,好像向繇扮了紅臉,他們就要扮白臉,來維持南境的軍魂和尊嚴。
他們體格沒有北方人雄壯,不是北方那種兇巴巴的狠,但是他們并不是善類,精幹削薄的身體,他們的狠,近乎陰鸷,帶着凜然的殺氣,平日裏眼神機警,沉默寡言,哪怕見了辛鸾也沒有最起碼的巴結,點頭一下就是他們最多的禮數。
可是據辛鸾聽說,現在可完全不一樣了。這群人開始期期艾艾,左推右搡,因為醫官說要靜養,每到飯點他們就去張望,興奮地相互捅着決定到底誰去給鄒吾送飯送水,鄒吾以往的掌故不知道被誰那麽有心翻了出來,有人說他在柳營比武十招勝出板角青牛,有人說他在南陰墟一人對挑五百赤炎暗衛,有人說他投效太子前是悲門的刺客,有人說他是南陽的游俠……對強者的崇拜讓他們癫狂,辛鸾默默聽來,對此,非常滿意。
徐斌看着辛鸾一會兒一變的神色,有點急,趕緊道:“殿下,且不論你覺得誰護駕的功勞最大吧,但是……若要在南境對外宣稱,這第一功臣的名字,必須要按在向副和申豪的身上……您,能理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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