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渝都(4)

鄒吾眯着眼看他,眉心皺到酸疼。

黑暗裏辛鸾被他撕開了衣服,碧色的錦羅,金色的是吳绫,妃色的是絲緞,鄒吾甚至有一瞬的難以置信,難以置信為何這衣裳的顏色在這晦暗的車廂裏竟還如此清晰?辛鸾在他的眼前,緊緊閉着眼睛,顫抖中脖頸上曝出明顯的青筋,銜住他雪白伶仃的鎖骨和胸膛,濃稠華美的衣料遮掩着他,觸感簡直如水一樣,襯得他的身子在夜色中光華流動,竟如珠似寶。

那一瞬間燎起來的欲望簡直讓人無法抵擋。

想親他。鄒吾腦海裏從來沒有過這樣清晰的念頭,他想親他,想咬着脖子把人圈進懷裏,想把手伸進他的衣服裏,反複揉搓他的脖頸和胸口,就這麽一直摸下去——那種強大的沖動,簡直排山倒海一樣,鄒吾抓着辛鸾,那一刻,辛鸾沒有反抗,而他,只感覺血都沸起來了一樣!

那一刻,他在想:這個人,會不會……對我也有一丁點的……喜歡?

哪怕是一丁點呢?……我能不能,也奢求老天一點點的福氣,奢求這個人也愛慕我一點點,讓這世上我珍惜愛慕的東西,也可以抓一件在手裏……鄒吾握着他的臉靠近,想:我要是知道他怎麽想的就好了,他肯睜開眼睛就好了,只要他肯把眼睛睜開,我不用他說話,就算他怕我,眼裏有九十九層的恐懼,只要有一層的期待,我也能确定……

辛鸾抖如篩糠,他感覺得到鄒吾的鼻息,他的睫毛劇烈地顫抖着,他知道要發生什麽了,因為這個知道,他整個身子不可抑制地哆嗦,他怎麽控制也控制不了。

可就在那一瞬間,鄒吾又遲疑了。他在辛鸾緊皺的眉頭裏找到了一個更合理的解釋,晴天霹靂一樣把他震得腦中一片空白。

或許,或許他抖成這樣,根本就是因為……

不接受,不喜歡,不樂意。

剎那的念頭急如電轉,鄒吾粗暴地,伸手就推開了他。

辛鸾剎那間都懵了,他毫無防備,直直被推得一個趔趄,一下子就癱坐進一堆雜物之中,“我,我……”

他茫然無措,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驚得得不知所措。

“……你出去。”

鄒吾弓起脊背,急促地喘了口氣,那聲音艱難痛苦,仿佛是一次嗆水。

辛鸾懵了,眼睜睜地承接這份喜怒不定,心裏瘋狂地大喊:他剛剛是他親他的對吧?他,他是想親他的吧?!他在摸他的嘴唇,可是……可是為什麽?!他腦子裏一團漿糊,蹭了下嘴角的刀疤,恍惚地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這樣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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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鄒吾……”

他聲音輕輕地,輕輕地,害怕他嫌棄一樣伸出手,本能地趨近:他覺得他沒有看錯……如果他沒有看錯……有那麽一轉念,這個男人……是想要他的……

辛鸾急得要哭了,夜色誤人,空氣裏一團混亂。辛鸾一身錦繡,毫無章法地在車廂裏膝行,想要朝着鄒吾爬過去,那瞬間,鄒吾呼吸道錯,簡直都不敢看他,只見他衣襟打開,一绺紅纓從他的發間垂下在他的肩頭來回搖晃,他踉踉跄跄地朝他爬過來,姿勢驚心動魄得,幾近不堪……

“你沒聽到嚒?”

鄒吾覺得自己真要克制不住了,他低喝一聲,倒持諸己,劍尖對準自己,劍柄抵住辛鸾。可辛鸾注意不到這些,他只看到鄒吾的眼睛,那一刻,他避他仿佛在避開什麽毒蛇蟲蟻,冷硬道,“辛鸾,我叫你出去!”

·

“你說什麽?”

翌日清晨,向繇對着滿桌的早點吃得斯條慢理,越聽得親衛彙報,越一頭霧水,“所以是生病了?”

“應該是,殿下晨起還好好的,洗漱完說沒胃口,又回去睡了,不讓叫醫官,卑職猜想應該是昨天殿下回來的時候淋了雨,身上不太爽快。”

向繇更奇:“淋濕了?那傘呢?不是說他出去的時候帶傘了?”

“他落在鄒吾車上了。殿下從車上出來的時候還慌裏慌張的,意識到傘落下了,也沒折返。”

向繇搖了搖頭,“果然是小孩子,丢三落四的。”說着問:“你們就沒聽到他倆說了什麽?”

親衛露出為難神色來,“向副您忘了?您不讓我們靠近鄒吾的車駕的,說我們的身手太容易被發現了,您之前還說我們關注殿下的動向即可,其餘不可阻攔,所以我們也沒攔着他去見鄒吾,不知卑職有沒有影響您的韬略布局。”

“沒事兒,知道你們攔不住,小太子這麽有心,漏夜前往,就是當時我在,我也沒有立場攔。”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外人,向繇鼓着腮幫子一邊嚼一邊咽,寬和從容處竟露出淳淳的少年神态來。此時雨過天晴,窗口看去青山在豐沛的水汽中顯得氤氲而飽滿,向繇心情不錯,繼續問,“還有嗎?”

“還有就是負責起居的女使的瑣碎小情了。女使來報,說殿下今日因身子不暢快,脾氣有些起伏,一會兒發怒,一會兒沒精神……還問了她們一句……”親衛有些遲疑。

向繇好奇了,“問了什麽?”

親衛神色尴尬,“殿下問女使們……’他是不是很醜?’”

“嗯?”向繇不太能理解地皺眉,鼻子皺出一條褶皺,“不該啊,他一團孩氣的,還沒張開,計較什麽樣貌?雖然說肯定比不得他叔叔吧,但也差不了哪裏去啊……”

向繇一時又覺得這個思路有問題:辛鸾和他叔奪天下又不看臉,他問這個做什麽啊?

向繇愁眉略展:“然後呢?”

親衛道:“女使們當然不敢回答,殿下就緊接着問了另一句,他問……”親衛一言難盡地看了上司一眼,“殿下問女使們,’你們覺得向副好不好看?’”

“哈?”

向繇撂下筷子,飯也不吃了:“這和我有什麽關系?我也不是靠臉吃飯的啊?”

親衛低下頭,“這卑職就不清楚了。”

向繇心事重重,忽然沒胃口了,手指也有些不安地敲起桌子來:美醜妍媸,小太子說這話這是不是另有深意啊?他是發覺什麽了?是察覺出他在分化他與他的班底了?最後思緒越轉越偏,有些生氣地想:他幹嘛要和我比美?有病嗎?我都多大年紀了?儀仗着自己年輕欺負人嗎?

就在他有的沒的想一圈的時候,親衛呈上來一份文墨來。向繇瞥了一眼,忽然覺得,說它是文墨也是擡舉它了,上面不知寫的是什麽,亂如狂草,正待他接過去細看,夏舟笑盈盈地走了進來,迎面便道,“向副,大喜啊,大喜!”

向繇長眉一挑,眼露亮意,“何喜?”

夏舟掐了桌上的一個包子塞嘴裏,一手把紙箋交給向繇。果然,向繇見了那紙,立刻眉開眼笑,夏舟邊嚼邊說,煦然道,“向副這步棋可走得太妙了,我那如意館輸得心服口服!要我說這小太子真是好生厲害,他前腳一走,簡直是卸了辛澗的小半壁江山!……這些都已經确定要來和我們接觸的,您看這這金光閃閃的好幾排名字,向副,這可都是軍需,可都是白花花的錢啊!”

此時,向繇難得的喜形于色,只見他壓着嘴角要攏不住的笑意,道,“讓咱們的人嘴嚴實點,先別跟小太子透露,邊嘉,你這事兒辦得好!要賞!我還正愁赤炎幾番的軍隊進來,這南境養不下他們,這樣一看——”他食指一撣那“金光閃閃”的紙頁,“我們什麽做不到?”

“辛澗那厮重傷,等他想着整肅,只怕錢啊財啊兵啊,都已經溜走了,咱們就等着吧,水路打通這個預備,是向副有先見之明。”

向繇卻也還沒被一時的優勢沖昏頭腦,他沉吟着,吩咐道,“不過你那邊,還有古柏那邊,還是要安排靠得住的人來接觸。現在東南兩方邊事收緊到最嚴峻的形勢,水路上我還是他們會截留,你要多注意,尤其是這些貴客,千萬不要出什麽閃失。”

“向副您放心。”

向繇身心通暢,又有胃口了,磕了磕筷子大頭,笑道,“東境一萬八千八百六十裏,南境一萬六千三百八十裏,水脈更暢通,異獸奇珍更多!邊嘉,這南境渝都早晚會是天衍的中心,有生之年我定讓你看到南境八方輻辏,四方來朝!沒有任何人敢小瞧我們,沒有任何人敢把腳踩在我們的臉上!”

多少年了,夏舟多少年沒有在向繇臉上看到這樣猖狂的神色了!

十幾年來,南境這個熔爐把向繇煉得不動聲色,大浪淘沙一般,磨瀝得他随心所欲不逾矩,看起來好像是老實了。但其實,申家幾十年都是南境名流元老級人物,家大業大,就算申睦少時不并不讨老家主喜歡,卻也是出身尊貴。反觀向繇,他身份卑賤,無家無室,無憑無仗,勾得申睦為他傾國傾城,人生才開始徹底颠覆——若他本人真的可以本分地做個守家翁,他如何能發展到今日,直把整個南境軍事、財力緊緊地捏在手裏?

向繇一時的峥嵘外露,夏舟看着他,忽地就好像回到了十幾年前,一張臉上分毫畢現地露出嚣張、放肆和勃勃的野心,驚鴻一瞥,張狂得竟有暴掠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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