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牆頭

“他來幹什麽?”

帳上流蘇輕搖,香爐安神煙袅袅,房內沒點燈,只有梳妝臺上擺着的碩大東珠發出幽幽的光。石小詩向半阖的窗望了一眼,壓着聲問,“半夜三更的,不是來找我的吧?”

“姑娘,”春煙做了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這處檀痕軒如今就您一個人住,還能找誰呀。”

“我不出去。”石小詩讷讷一聲,裹緊被子躺下去,且不說外面寒風呼嘯很容易凍感冒,她才不想冒這個風險,被人發現萬歲爺剛指婚的太子妃行夜會外男這樣的茍且之事。

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姑娘當然不能出去,可也不能讓納蘭二爺這麽在牆頭上呆着吧?”春煙很為難,“萬一被人看見……”

說得有理,石小詩在黑暗中翻了個身,“要不你去勸勸?”

春煙咬了下唇,“從前納蘭公子上門送禮,我哪回勸動他過。”

“那換個人呢?”石小詩眼睛一轉,“咱們石家難道沒個小厮?”

“有倒是有,只是這麽一鬧,不得驚動夫人和大姑娘?”春煙湊上來慫恿,“姑娘,看納蘭公子那架勢,怕是見不着您不罷休了……要不還是您去?找個外人看不見的僻靜處,再帶上帷帽,我幫您把風!”

石小詩伸出手指點了點春煙的腦袋。

這拎不清的小丫頭!剛才還在說不能以女子之身被人看見,這會又撺掇她半夜見外男,不就是傳個話嗎,何至于!

外面又傳來“咚咚咚”的聲音,只是比先前響了許多,仿佛牆頭上那人丢的不再是小石子,而是石塊兒了。

“你先去穩住他,我一會就來。”

她咬着牙,一股腦兒下了床,在春煙充滿崇拜的眼神中披了件大毛鬥篷,然後壯士赴死般推開了房門,沿着走廊蹑手蹑腳地溜進了隔壁大哥富達禮的空院子。

——

納蘭揆敘覺得自己的膽量都在今夜用完了。

晌午剛從書院出來,就聽說了萬歲爺召回石家父子的消息,他抱着一線希望等到傍晚,果然阿瑪明珠大人帶回了宮裏的旨意。

石二姑娘,那可是讓他納蘭二爺這麽多年來唯一放在心上過的八旗女子!

他只是想在書院裏再苦讀一年,只是想着過了明年的秋闱,等他謀上個一官半職,比起大哥納蘭容若也不遜色的時候,再乞求阿瑪和額涅正兒八經地帶他上石府提親。

可偏偏事與願違,怎麽就被紫禁城裏的那位二爺半路截了胡呢?

他在家唉聲嘆氣,阿瑪也在家長籲短嘆。他知道阿瑪在擔心什麽,如今他們納蘭家是擺明了站在大阿哥那邊的,按照本來的打算,揆敘和小詩成了親,就算是把功名赫赫卻又從不站隊的純臣石家拉到大阿哥的陣營裏邊了。

這下好了,不僅他們沒得手,還把這步大棋送到了對手身邊——太子妃的家人,那可不就是天然的太子黨麽!

在家枯坐了半夜,望着外頭心字成灰的夜色,幾乎是下意識的出了家門。等回過神兒的時候,人已經躲過巡城的兵馬營,爬上了石府的西牆。

先前給石小詩送禮,去的都是杭州的石府別業。好在京城的這座宅子他曾随富達禮拜訪過一次,知道小詩住的檀痕軒就臨着這堵牆。

小院裏一片昏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他從石牆上扣了塊石子扔下去,啞着嗓子說:“我要見石二姑娘,我有話對她說。”

沒人回答,但是聽見寂靜裏吱呀一聲門響,這聲兒表明,有人給石小詩通風報信去了。

他心裏頭忽然發起毛來,要不還是回去吧?猶豫順着腳趾爬上了小腿肚,只一個哆嗦,便有更大的石塊滾進了檀痕軒的花叢。

納蘭揆敘肩頭一抖,好容易穩住身形,那邊廂房的門已經開了,石小詩的丫頭春煙裹着厚襖子跑過來,“納蘭公子,這大半夜的,就算是為了我們姑娘的清譽着想,您還是回吧!”

來都來了,既然已被發現,他堂堂大男人豈能是被小丫頭能勸回去的?

揆敘清清嗓子,“我要見小詩。”

春煙急得跺了跺腳,她就知道!白了那個騎在牆頭上的身影一眼,連話也不想答了,伸着脖子往方才小詩消失的方向去望,要是再不想個法子,只怕就要被人看見了!

還好不消片刻,人就從廊下走過來了。卻不是她家姑娘,一身玄色大氅,戴着頂小瓜皮帽,走路很是威風,頗有些富達禮和慶德的架勢。

春煙揉了揉眼,石家什麽時候來了這位爺?

“是我,”這位爺挺了挺腰,拍春煙的肩膀,聲音沉得像把沙,“你主子都認不出來了?”

春煙傻了眼,牆上的納蘭公子也傻了眼,連連說:“你又是誰?”

女扮男裝嘛,拍戲的老套路了。行頭都是富達禮的,關鍵是拿捏住男子走路說話的形态,再摸支炭筆把眉頭畫粗臉抹黑些,趁着夜色遮擋,石小詩很有自信,若非她自報家門,沒幾個人能發現她是女兒身。

“我是石家遠房親戚,”她怕露餡,不打算多做解釋,“二姑娘說了,納蘭公子深夜來訪,必有要事,只盼您盡快說完,原路返回,二姑娘就當您今晚從未來過。”

揆敘将信将疑,看向春煙,“我能信他麽?”

春煙不住點頭。

揆敘挺起身,竭力端上那副文人的斯文架子,“我就想問小詩姑娘,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可以先去江南找個莊子躲起來,等這陣子過去了,等到明年科考,我一定能金榜題名,到時榮登金銮殿,我便向萬歲爺禀明,什麽賞賜都不要,只要小詩姑娘一人……”

他起初一兩句還頗有些雄心壯志,聲氣兒卻一句比一句弱了下去,還未說完,便被石小詩擡手打住。

“二姑娘不會跟你走的,”石小詩語氣冷淡,想到接下來的話難免打擊年輕人自信,又帶了點憐憫,“冊封太子福晉的聖旨不日便到,如果她今夜被你帶走,在旁人眼中就是私奔!你可曾想過,石家會怎麽樣?”

揆敘聽見“私奔”二字,哆嗦了一下,嗫嚅道:“這怎能是私奔?”

石小詩冷笑一聲,“納蘭公子也真是好意思,未行大禮便要我們姑娘跟着你走,不是私奔,難道是誘拐?”

“你怎能這樣說?她從前在江南分明與我情投意合,石府上下全都知曉!”揆敘急了,争辯了一句。

“我且問你,從前你送的禮,她可曾收過?”

牆頭上的黑影定住了,沒有說話。

“她可曾與你私下定過終身?”

黑影繼續一動不動。

石小詩氣極反笑,古代的這些公子哥兒啊,總以為生就一副好皮囊,身邊的小姑娘就該趨之若鹜。

“好吧……”揆敘想了好半天,聲音才像蚊吶一樣傳下來,“請你轉告小詩,如果她不想入宮,打算離開石府,我會在書院等她的,我對她……情深意真,必不辜負。”

她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見那人不舍地伏下身去,姿勢笨拙地消失在高牆那邊,這才放下心來。

回到房裏重新歇下,春煙還在八卦兮兮地說:“姑娘,我看這納蘭公子還是挺深情的嘛,果然同他大哥一樣。”

石小詩鑽到被中,并不茍同。真有他說得那樣真心,怎會不顧她名聲半夜爬到石府牆頭,又怎會連心愛之人的喬裝都看不出來?

她睜着眼,聽着窗下春煙平均而緩慢的呼吸聲,望着繡花床帳發呆。

抛開石家父母兄姐們不談,趁未入宮離開石府原本是她的第一計劃,可是今夜納蘭揆敘這一鬧,直直叫她打消了主意。

一是她如今身無長物,宛如廢物,女扮男裝維持不了一輩子,自身技能在這個封建社會根本沒得用,跑出去就意味着沒有飯吃餓死街頭。

二是如果就這麽消失,只怕阖家上下和全京城的人都會認為她和納蘭揆敘私奔了。

她倒是沒清朝土著女性那麽在乎名節,可就算私奔,也要和心愛的男人一起跑路,跟着一個絲毫不令她動心的公子哥兒過日子,只怕未來生活比入宮當太子妃還慘呢。

要不,先選生瓜蛋子二大爺保成?

這一夜石小詩用了不少時間才睡着,可惜沒入夢多久,便被一陣天搖地動給徹底晃醒。

天色大亮了,石府內外一片熱鬧,五六個管事媳婦齊齊登門大呼小叫地來檀痕軒叫小詩起床。

“哎呦我們二姑娘可別再歇了,宮裏今兒一早就來了好幾位大公公,這聖旨馬上就要到啦!”

床帳兒被高高打起,石小詩一臉茫然的坐了起來,往菱花窗外看了一眼,外頭挂燈的挂燈,搬花的搬花,灑掃的灑掃,俨然已經擺起石府最高級別的排場了。

“今天就宣旨?”石小詩還在發懵,第一反應是康熙這老爺子幹事可真麻利。

“還有內務府撥來的精奇嬷嬷呢!”管事媳婦看起來比她還興奮,扶着她到梳妝臺邊坐下,“夫人說了,打今兒起,精奇嬷嬷就在檀痕軒東廂房住下,好方便教導姑娘宮裏頭的規矩,咱們吶,也能跟着開開眼了。”

哦,想起來了,苦逼的軍訓生涯即将開始,這是昨天美麗額涅在萬歲爺面前幫她預約的功課。

石小詩扶額,看了眼鏡中如雲出岫般的容貌,以及眼下的兩個大黑眼圈,心下暗自感嘆——

還好那倒黴催的納蘭揆敘是昨夜來的,要是今晚撞上,豈不是怎樣都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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