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真章
能在深宮待上三四十年都是人精,于嬷嬷也不例外。
她在先帝爺那會就入了宮,伺候過先仁孝皇後赫舍裏氏和太皇太後,後來就一直在儲秀宮教秀女規矩,什麽樣的美人兒沒見過,但面對着這位準太子妃,她着實打心眼裏贊嘆了一聲。
站在面前的姑娘并不是那種驚豔的美人,頂多算上佳樣貌,身段雖瘦,卻有筋骨,肩平腰直,眉眼之間氣韻流轉,如天風松濤一般舒朗,一看便知絕不是小門小戶留得住的貴人。
或許萬歲爺一眼相中的,便是小詩姑娘的這份氣度吧。
聖旨一宣完,于嬷嬷幾乎是下意識地拜了下去,那邊愛新覺羅氏和石小月已經扶上來了,“嬷嬷千萬不要客氣,既然是來教規矩的,該怎樣就怎樣,只把小詩當自家孩子管教!”
話是這麽說,但哪能當真沒大沒小。教準太子妃規矩可是個棘手任務,不能越了主仆之間的分寸,更不能叫主子學不懂規矩。
還好這新主子聰慧異常,着實令她松了口氣。
從前在儲秀宮,那些出身好的秀女大多把心思都放在争奇鬥豔上,對這些規矩毫不上心。她來之前還顧慮石小詩身份板上釘釘,未必樂意學這些覺怎麽睡、飯怎麽吃、路怎麽走、見什麽人說什麽話的學問,哪知準太子妃仿佛無師自通般,樣樣只看了一遍,便都能做到最好。
她只好把這些都歸功于石家規矩嚴,對養閨女的基本功上心。
當然,石小詩有自己的方法。除了她本來就腦子好使又有十餘年的舞蹈基礎外,拍過的宮廷戲也給足經驗。從小宮女到皇貴妃,哪個她都演過,就算規矩上略有區別,但大體差不了多少。
她就當重新上形體訓練,這麽練上三五日,連最苛刻的于嬷嬷也挑不出毛病了。
既然沒必要加訓,石小詩性情好嘴又甜,只把于嬷嬷每日哄得心情舒惬,讓這位人精把後宮裏的種種人情世故細細都說了一遍。
其實這才是石小詩關注的重點,既然已經決定入宮升級打怪,眼下胤礽聖眷正濃,離被廢又還有那麽長一段時間,那麽提前預習功課,也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沒到半月,石文炳将軍帶着兩個兒子富達禮和慶德回京,一家六口總算聚全。
富達禮是大哥,長得像石文炳,形容沉穩,很有些小将軍的架勢;慶德是二哥,随愛新覺羅氏的樣貌,白皙秀氣,書卷氣濃厚。兩人下了馬,都言笑晏晏地站在石府門口,引得路口一圈女子駐足觀看。
進了正廳,愛新覺羅氏伸手拉住兩個兒子,心疼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富達禮黑了!慶德瘦了!”扭頭去怪石文炳,“怎麽沒照看好他兩個?”
石文炳最後才進來,這是個身形魁梧的武将,一見老婆就心軟,此刻撓了撓頭說:“夫人,我也黑了瘦了,你怎麽也不心疼心疼我?”
愛新覺羅氏這才放開兒子們,幫石文炳脫卸盔甲,一眼見了他胳膊上一道新疤,又開始抹眼淚,“這是怎麽受的傷,你怎麽一點都不愛惜身體?今晚我讓廚房炖參雞湯來給你進補!”
“有勞夫人費心,我在漠北獵了只白狐,叫人剝皮帶回來了,夫人是想做鬥篷還是圍脖?”石文炳憐愛地将愛新覺羅氏圈進懷裏。
富達禮和慶德忙轉過臉去開箱子,用行動表示不想吃這份狗糧,石小詩則站在姐姐小月身後,兩個人偷笑着對看了一眼,沒說話。
如此和諧友愛的氛圍,在清朝這個封建社會裏真是少見,難怪原主天真純良毫無心眼,哪能應付得了深宮雜亂多變的人情關系,石小詩思及于嬷嬷新鮮傳授的後宮知識,心裏難免焦灼。
穿過來的頭一天行動匆忙,又受了種種驚吓,都沒來得及留神觀察,要是能先入宮見見真章就好了。
沒想到,這個機會第二天就來了。
——
天将明未明的時候,四九城裏敲起了喪鐘。
鐘聲來自深宮,先是當的一聲,然後有一連串尾音從黃琉璃瓦歇山頂滑下來,穿過高高的朱牆,穿過尚未清醒的院子和胡同,發出令人心悸的回響。
石小詩被愛新覺羅氏從床上拔了起來,于嬷嬷動作迅速,三下五除二給她換上一套素服,然後帶着管事媳婦們收拾了幾個大包裹,趁着晨光熹微将她送到侯在府外的馬車上。
“小詩,這次進宮額涅不能陪着你,好在有于嬷嬷和春煙跟着,額涅倒也放心,”隔着車窗,愛新覺羅氏幫她理了下兩把頭上的白色絨花,長嘆口氣,“太後主子也不知怎麽想的,明明還沒大婚,怎麽就叫進宮了呢。”
“到底是誰的喪事,怎麽還要我進宮參與料理?”石小詩揉了下眼,可憐巴巴地望着美麗額涅。
于嬷嬷對愛新覺羅氏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時間不等人。愛新覺羅氏點點頭:“還好就待幾天,你就當先體驗下……萬事小心!拿不準的,千萬聽太後主子安排,其他的路上于嬷嬷會跟你詳說,去吧!”
愛新覺羅氏戀戀不舍地放下紗簾,讓馬車踏過松軟的雪地,奔向那未知的深宮。長街無人,烏鴉低旋,只有石文炳從府門後走過來,将一件白狐毛大氅披在她肩頭。
馬車裏,于嬷嬷開啓教學模式。她先問石小詩:“前兒我同姑娘細說了後宮的幾位娘娘,姑娘可都記得?”
石小詩抿過一口熱茶,這會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仁孝皇後赫舍裏氏、孝昭皇後鈕祜祿氏、孝懿皇後佟佳氏,這三位是已經遷神了的,如今後宮一把手是孝昭皇後之妹鈕祜祿貴妃,惠宜德榮四妃,以及孝懿皇後之妹佟佳妃。”
思路很清晰,盡管于嬷嬷不太懂“一把手”的意思,但還是很滿意的點了頭,然後才低聲道:“我從宮裏出來的時候,鈕祜祿貴妃已經久居不出,宛如禁足,既然連你也叫進宮去,想來是……”
石小詩明白了,一把手這一走,便輪到惠妃坐頭把交椅,按理該由她主持喪儀,但是萬歲爺、皇太後,以及剩下的三妃和佟佳妃肯定有別的算盤,這時候就需要她這個準太子妃入宮破局了。
這幾位娘娘各有各的性情,不好辦啊。
石小詩暗暗搖頭,又問于嬷嬷:“鈕祜祿貴妃打理後宮這麽些年,從未聽說有半點不是,怎麽好端端的就不出門了呢?”
于嬷嬷說她也不知道,“別說我們當奴才的,連主子也困惑,我聽乾清宮的小福子說,萬歲爺給貴妃娘娘請了好些太醫,娘娘只是閉門謝客,萬歲爺都惱了!不過到底這麽些年情分,萬歲爺只能随她去……”
她看着石小詩的眼神,補充道:“我奉勸一句,這次進宮,必定是太後主子讓姑娘學着協理喪事,姑娘如今還是嬌客,萬事依着舊例和萬歲爺、太後這兩位主子的意思辦就好,宮裏的秘密姑娘可別去打聽,有些事啊,還不如不知道!”
人精的畢生絕學都在這一句上了,石小詩連連點頭,表示自己很受用,眼神示意春煙給于嬷嬷倒茶。
馬車走得很快,等到第一縷橙黃的光鋪滿西六宮的夾道時,石小詩走進了永壽宮。
貴妃薨逝,萬歲爺依例辍朝五日,但是親戚人等外臣和閑散宗室的夫人們只能在門外祭奠。撥開一片哀嚎的人群,永壽宮裏倒顯得寂寥,鈕祜祿貴妃停靈在正殿,漫天的白幡下擺着棺椁,神牌供奉在上,谥號已經拟出來了,溫僖貴妃,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比不上三位先皇後的哀榮。
她心頭漫過一絲酸楚,拈香剛鞠了一躬,配殿的簾子一掀,已然轉出一個人來。
石小詩拿衣袖擦了下落到唇邊的淚水,這才定睛去看來人,瘦削身材,十八子手串挂在襟前,是宮妃的打扮,看得出年輕時是位美人,只是歲月給長相挂上了精明感,薄施了一層粉,卻蓋不住面頰上淺黃褐色的斑點。對應容嬷嬷的教學內容,她立刻福了福身子:“惠妃娘娘。”
惠妃納喇氏,大阿哥胤褆的生母,如今後宮理論上的主事。
“小詩姑娘,”惠妃也不客氣,上下打量石小詩一番,這才略點了頭,又朝簾子後招手,“小十出來吧。”
一個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小阿哥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大概是哭得太久了,臉蛋皺在一起,仿佛起褶的包子,這應該就是溫僖貴妃的兒子老十。
“額涅!”十阿哥看見棺椁,嘴角一撇,眼看又要哭出聲來。
惠妃見狀,忙将小孩往石小詩這邊一推,擠了個笑道:“小詩姑娘,這外頭好些命婦,還要我去張羅呢。宜妃妹妹、德妃妹妹、榮妃妹妹和佟佳妹妹都暖閣,要不你帶他上那邊去用寫點心?”
她也不等石小詩答應,便抽手往殿外走了,只剩下石小詩和十阿哥大眼瞪小眼。
石小詩半蹲着問他:“小弟弟,我帶你上暖閣坐着?”
小十很有主子的範兒,這會見了陌生人,也不哭了,倒是頤指氣使地發話:“你是哪個宮的宮女?怎麽不懂規矩,叫我十爺。”
“好的十爺,您不哭就行。”石小詩領着他往暖閣走,看着這不到十歲的小屁孩兒,大概還不懂與至親死別之苦,不由嘆口氣道:“如今永壽宮……不能住了,誰來照顧你呢?”
“十爺我六歲就搬去阿哥所了,”小屁孩玩着自己剛截的發辮辮梢,漫不經心卻又嚴肅地回答,“你不要當我不懂,額涅去世了,而且去世得很突然,但這也不算離譜,因為宮裏總有人去世……我已經很幸運了,像太子哥哥,他連皇額涅長什麽樣都不知道。”
是哦,石小詩撇撇嘴。這些皇子雖然錦衣玉食,但在親情上倒很是缺失,尤其是她那未來的便宜夫君,指不定有多麽心理扭曲呢!
暖閣裏幾個妃正坐在炕上說話,懷裏手爐香煙袅袅,空氣裏卻夾雜着說不清的火藥味,貼身宮女們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
石小詩跟在十阿哥身後走進去,用眼角餘光打量衆人,生得最漂亮最嬌憨的是宜妃,長相清冷的是德妃,歲數偏大、垂着眼只聽不說的是榮妃,年紀看起來最小的是佟佳妃。
十阿哥跳到宜妃跟前,指了指石小詩說:“宜妃母,惠妃母讓這個宮女姐姐領我過來的,”他又朝石小詩擡了擡下巴,“對了,你還沒跟本爺說,你叫什麽名字?”
石小詩趕緊沖着幾位娘娘一福身,自報家門:“奴才石小詩,正白旗都統石文炳之女。”
“哦,原來就是你啊!”宜妃很熱情地沖她招招手,“我剛才還在說呢,也不知道萬歲爺給保成挑了個什麽樣的媳婦,如今一見,倒是親切得很。”
石小詩垂眸一笑,她身份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佟佳妃倒是好心,指了指南窗下的椅子。剛舒口氣坐下,只見十阿哥大眼睛滴溜溜轉過來,似乎在問,原來你就是我二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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